我在门前站定，再一次确认领带已经系紧，用扣针别在平整的衬衫上，拍了拍脸颊，做出自然的表情。用指关节敲门两次，然后轻轻推门进去。
这里是ar15的独立病房。
房间里是一片耀眼的纯白，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
粉发的少女坐在窗前的轮椅上，侧头望着窗外，阳光照射在她崭新的义体和连衣裙上，这是在战前晴朗的周末才难得一见的光景。
“早上好啊，今天天气真不错。”
我把带来的花插进花瓶里，换上新的水，摆在15能看到的地方。
“这是m4她们托我带给你的录音，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到下周她们的监禁观察就结束了。”
我把显示板放在床边的矮桌上。
15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没有转一下视线，仿佛一尊石膏。
我觉得这幅光景没什么违和的地方，毕竟15平常就是这样，她的目光一直聚焦在无穷远的地平线上，或者她根本什么都没有在看。
我搬来椅子坐在15的对面，掏出速写本和笔，想把这种美记录下来。
光线的角度恰到好处，在少女的身后投出淡粉色的光晕。
我注视着少女精致的侧脸，那是所有艺术家梦寐以求的完美弧度。
时间在阳光里静谧的流淌，如果忽略沙沙的摩擦声，这一刻仿佛是从二十世纪的爱情电影里截取出的一个镜头。
我很享受这种感觉。
手表震动了两下，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呆了太久。遗憾的停下笔，我把这张速写撕下来，压在花瓶下。
“我要先回指挥部了，明天还会来看你的，再见。”
我没指望15有回应。起身把椅子放回原处，向门口走去。
“你打算什么时候放过我？”
我惊讶地转过身，15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听。
“什么？”
“这就是你期望的么？一个玩赏用的人偶？”
“不是……”
15终于回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我现在和人偶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虽然你可能无法再作为战术人形战斗了，但你心智云图里的记忆，塑造了现在这个与众不同的你所发生过的一切，都是无可替代的东西，我不能就这样让你自暴自弃。”
“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而已吧！”ar15突然激动起来，“把我当成你自己的占有物，随自己的心意摆布我的命运，说到底，你和那些把人形当作消耗道具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指挥官，如果你真的还对过去的我有一点好感，就让她停在记忆里吧，然后实现我最后的愿望——让我作为一名战术人形，怀抱着荣耀和自豪死去。”
“我…………我做不到……”
少女的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她又变回那尊只会望着窗外的石膏，低声地喃喃自语
“要是我还能握枪的话，我一定会杀了你。”
时间在阳光里静谧地流淌，影子变短又拉长，房间的墙壁渐渐染上橘红色。
我坐在角落里，回忆和15度过的一幕幕，思考着人形与人类，生命与使命的意义。
街灯开始点亮的时候，我站了起来。
“2hd6-r8ig-sg4c-gj60，限制解除”
昏暗的房间里，粉发的少女在轮椅里抬起头，眼底映照着街灯的橘光。
“就让我来实现你最后的愿望吧”我无力地笑着说，“作为交换，希望你也能实现我的。”
天空从粉红转变为深蓝，E07区华灯初上，整个城区被笼罩在五颜六色的人造光里，和白天是两幅不同的面孔。
我把车停在路边，用力拉起手刹，心里有一股仪式般的紧张感，不管马上会发生什么，都是最后的了。
“刚入职一个月就翘班，格鲁克先生可不会开心。”15在副座上说，“你对上次糟糕的约会就这么介意么”
“当然，我的自尊心可是很强的。”
“所以，你的愿望就是讨人形欢心？“
“这很重要。”
”我该早点告诉格里芬的女孩子你是怎样的人。”
15打开车门，晚风涌进车厢，带着初秋的凉意。
从三个月前的下午就停滞了的时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继续下去。
我们从最后离开的服装店开始。
15从试衣间出来，换上了深色的羊角扣大衣，黑色过膝袜和牛津鞋。
“怎么样？”
“很好看”
“你还真是词汇贫乏，不过今天我就暂时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吧。”
我也脱掉了格里芬的制服，换上了同色的大衣，大概从外人看来，我们就像是放学后约会的学生情侣。
“你刚刚花掉了一个多月的薪水诶”
“我也是刚刚才发现花钱是挺享受的事情”
“确实，如果这点钱都没有的话可没法讨女孩子欢心了。”
15似乎心情不错。
“但是，给死人花钱不会觉得不值么？”
我停下脚步，“这不好笑。”
“哈哈，开玩笑的啦。”15提起衣摆转了一圈，拉起我的手，“高兴一点吧，毕竟是最后的了。”
我们接着去看了电影，无聊的重建动援宣传电影，但是这种时候也没有太多的选择。当男主角站在山顶开始一本正经的读台词的时候，15拉着我跑出了电影院。
“我们去坐那个吧。”15指着不远处的摩天轮。
“之前和m4她们出来玩的时候，我都假装不感兴趣，其实只要是女孩子，不管是谁都想坐一次试试的。”
我觉得今天15坦率的有点异常，但还是一起向游乐园走去。
大概是工作日的原因，园里空荡荡的，只有偶尔行色匆匆的路人擦肩而过。
巨大的摩天轮就耸立在游乐园中央，被彩灯缠绕着的幅条在夜幕下缓缓转动。听不到欢笑声的游乐园显得有点阴森，我想。
但是15似乎并不介意，她拉着我的手径直向那个曾象征幸福和浪漫的巨大机械跑去。
穿过围栏，我们踏进了被漆成红白色的挂舱里，在两端的长椅上面对面坐下。
我看着地面的灯光一点点变小，化成一个个失焦的光斑，而闪烁的星空越来越近，仿佛要融进那深邃的黑蓝里。
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几分钟，我感觉自己终于逃离了这个破败的世界，逃离了铁和血，生与死，以及一切在地面上束缚着我的东西。
现在我眼里只有面前静坐着的少女。
15的侧脸被星光镀上了一层银色，她的目光穿过了无穷远的地平线，穿过了尘埃和星云，一直到我不能及的地方。
我依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那浩瀚如星空的心智云图里是否有我的位置。
我紧紧攥住了口袋里的东西，仿佛攥着自己的心脏。
摩天轮缓缓地转动着，当快要升到最高处的时候，我还是伸出了握着誓约之证的手。
一枚环形的小小珀金，包含了数十项特殊权限的烙印系统。
象征着人类最尖端的科技，同时也是人类最浪漫的发明。
然而我却在这时失了语。
我突兀而笨拙的握着戒指的样子，一定可笑至极吧。
但15没有笑，她看了看戒指，又看了看我，耐心的等我说下去。
我稍稍平复了心情，艰难的遣词造句传达我的心意。
“AR15，你说的没错，我只是另一个自私又恶劣的人类，用虚伪的体贴掩饰自己的欲望，又自说自话地被你模拟的灵魂吸引。但是我确信，我们两人之间一定还有什么真实的东西——存在于此时此处，能让虚伪的人类和虚伪的人形互相理解的——”
我努力想说出那个字，那个沉重如山又缥缈如烟的字，卡在我的咽喉，踌躇不行，瞻前顾后。
15还是接过了那枚戒指，她对着夜空举高，银色的流光在铂金表面闪烁。
“你读过誓约的铭文吗？”
“...LOVE WITHOUT END”
“没错，但那正是我给不了你的东西。”
15抬起手，将手中的戒指向窗外用力的扔去，戒指划过一条银色的弧线，仿佛一瞬即逝的流星，消失在黑暗里，没有一点声音。
“因为我已经没有未来了。”
摩天轮转过了最高处，开始下降，我感到一阵失重。
这就是她的回答。
浓烈的悲伤弥漫开来，几乎将我淹没。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正适合自作自受的我。
“但是，”15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双手捧起我的脸。她蓝紫色的双眸与我相对，整条银河在里面熠熠生辉。
“虽然现在的我无法签订誓约，如果你愿意怀抱着希望等待，总有一天，在一个没有战争，没有仇恨，纯净的世界里，我们会再一次重逢。”
15的语调轻柔而坚定，仿佛在读一首传颂了千年的寓言。
这个伤痕累累的少女，经历了痛苦，破灭了幻想，却依然没有丢掉她的温柔。
我们并肩坐在长椅上，橘黄的街灯一点点放大，马路上的喧嚣渐渐清晰，一场魔幻跌宕的旅程即将迎来终点。
“说起来，你最后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么？”
“当然，你呢？”
“我也是。”
看着15的笑颜，我终于能够忘掉一切遗憾，郑重地道别。
“晚安。”
Broken doll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