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无根士

袁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天刚蒙蒙亮。夏日的清晨总是来得格外的早。他看向办公桌上的钟表。时针指在了六的位置。电脑没有关。他晃动鼠标，屏幕亮了起来，映射出了昨晚他的工作成果。一行行复杂艰深的代码。

自然，对于普通的程序员来说，那是让他们头疼不已的繁琐的作业。而对于曾经的黑客“V”来讲，这一切不过是小菜一碟。如果十五年前，有人对十五岁的“V”说，有朝一日你会变成朝六通宵的的程序员，他一定会对那个人嗤之以鼻，也许还会给他的鼻头来上一拳。命运是如此的奇妙，在不知不觉之间，“V”变成了“士”，又变成如今的一名程序员。

袁野没有起身。他朝后仰去，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斜射的光线让他的回笼觉计划彻底泡汤。他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公司里静悄悄的。静谧让他回忆起了这天是周日。没有人会来上班。这个地处郊区的三流公司的员工更不会有觉悟自觉加班。就算他在这里躺一天，也没人会发现他。

袁野走出公司，关门之前，朝着空荡荒寂、如同坟墓一般的房间看了最后一眼。

尽管夏日的清晨来的格外早，街上的行人却稀稀疏疏。今天是周末。人们通常会选择一觉睡到中午，缓解一周以来的压力。最热闹的反而是街边叫卖的小摊贩。这在新城区是不可想象的。袁野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的情景，那是在“审判日”之前的事情了。就像旧城区一样，小摊贩们在街道的两侧叫卖。氤氲的热气夹带着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着急去工作的人们往往不会起早给自己做饭。他们会急匆匆地跑到路两侧，买几个夹馍、煎饼，或者油条，再来一杯豆浆，嘴里叼着食物依靠着自己或健壮或瘦削的体型挤上人潮涌动寸步难行的公交与地铁。尽管袁野没有这种经历，但他还记得自己的父母早上匆忙的神色，和下班后的疲倦。

袁野没有选择生活在新城区。并不是因为他没有钱。他账户上的钱足以让这座城市中一半的人感到艳羡。人在经历了太多事情之后，就会愈发想要回到自己的家乡。袁野的老家早就毁于铲车和定向爆破。他只能躲在旧城区，回忆着过去的时光，假装时代没有改变。

他在报刊亭前停住了脚步，朝报刊亭里面看去。老板一下子出现在他面前，吓了袁野一大跳。

“又加班吗？”老板笑眯眯地问。不同于一般人的作息时间，袁野往往会在早上回家，下午去公司工作。公司内的绝大多数人都不认识他。每天早上回家时，袁野总会从这里买一份最新的滨海日报。一来一去报刊亭的老板和他变得十分熟稔。

没等袁野说话，老板递过来一份报纸。袁野嘟囔了一句“谢谢”，从口袋里掏出现金付给老板。老板挑了挑眉毛：“现在这年头付现金的人不多了。”

“……不可以吗？”

“当然不是，”老板收下现金，继续刚才的工作，整理堆积在报刊亭里的书刊，“只是这年头付现金的人不多了。旧城区的人也不多了。这时代真是日新月异，不是吗？”

袁野沉默以对，他扫了眼报纸的日期，举着报纸对老板说：“这是昨天的报纸。”

老板结果报纸，一拍脑门，懊恼地说：“真是抱歉，你看我这脑子。今天的报纸还没来，不如你等会，最多再过个十几分钟就来了。”

袁野接下报纸，架在胳膊底下：“没事，昨天的报纸我也没看。你给我留一份今天的报纸吧，连同明天的份一起给我。”

老板的话非常准确，十分钟之后，小型的无人机载着今天的报纸落到了报刊亭前。这时是六点半，很快报刊亭前就会热闹起来。那时人们都会看到袁野无缘看到的那条新闻——《滨海监狱罪犯越狱，警方正在全力追捕中》。

在楼道口袁野看到了一个年近半百的女人。他想要跟她打招呼，忘记了她的名字，只能尴尬的笑笑。女人却一脸兴奋地样子叫住了他：“小袁，你是住在512的小袁吧”

袁野点了点头，由于不知道女人的名字，他只能尴尬地笑。

“哎呀呀让阿姨好好看看。真是好久不见啊。什么，你忘了我们上次在哪见面了吗？就在——”

女人开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开始袁野还能跟得上女人的节奏，到后来只看到了女人的嘴巴在一开一合。他只想赶紧逃回家，拉上窗帘，好好睡一个回笼觉。

“对了，小袁你还没女朋友吧？”

袁野警戒似的摇头：“还没有。”

“那正好了，阿姨认识一个女孩。国内名牌大学毕业，现在在一个报社做记者。人长得漂亮，家庭又好。要不要阿姨介绍给你们认识？”

“不必了阿姨。”

但是女人根本没在乎袁野说的话：“你们年轻人我知道，害羞嘛！有啥子害羞的嘛。两个人见见面，说说话，看场电影，说不定就成了。你先别急着拒绝，如果回心转意来找阿姨啊。”

女人终于离开了。袁野松了口气。他很清楚为什么这么多人急于给他介绍对象。这所城市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是靠着租房度过了自己的一生，他是这所小区里仅有的几个全款买房的人。不知道是谁泄露出了这个消息，来给他介绍对象的人就多了起来。他三十岁，正值壮年，虽然平常邋里邋遢，但是长相还不错。更何况他还有自己的房子。虽然他不善言辞，但这反而成为了他的加分项。

十五年前他完全是另一幅样子，那时他十五岁，却像一个二十岁的浪荡子。拿了钱就去酒吧挥霍，每天早晨在他身边醒来的的女人都不尽相同。他看重的不是金钱，也不是那些露水情缘。如果有可能，他愿意倾尽所有换回他看重的东西。

但他已经回不去了。可悲的不是逝去的过去，而是被那虚幻的泡影囚禁无法前行。所以他没有结婚，没有女朋友。他再也没去过酒吧，没碰过女人。任何美好的糜烂的生活，都会让他回忆起过去。而他亲手埋葬了自己回不去的曾经。

袁野跨越一层层台阶。他曾无数次在梦中惊醒，梦中都是自己熟悉的面庞。他想要再见他们一面。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面。他明白，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队友了。他们每个人都拥有坚定的内心，包括袁野。他痛恨他们的誓言，痛恨他们曾经受过的训练，痛恨他们的意志。

他终于到了门前。他拿出钥匙，捅进了钥匙孔，打开了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让他始料未及的人。

在看到朋粟的一刹那，袁野就明白了即将会发生什么。他没有害怕，反而感觉身心前所有为的放空，就像一直以来压在心头的石头消失了一样。

“你从没想过我会来，对吗？”朋粟站起来。他的身材高大极了，紧身衣衬托出他健硕的肌肉。他比袁野足足够上一头，身材更是他的两倍大，年龄也接近两倍。然而他没有白发，只有额头上有几道不明显的皱纹。

“是的，我没有。”袁野放下报纸，放下公文包，径直走到冰箱前。朋粟没有阻止他。袁野取出一瓶酒，又找了两个酒杯。他给一个杯子里倒满，也给另一个倒满，将其中一个递给朋粟。朋粟接过酒杯。两人碰杯，袁野呢喃道：“敬重逢。”

朋粟：“敬重逢。”

两人一饮而尽，连同酒消失的还有两个人往日的情谊。

“你应该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吧？”朋粟注视着袁野，不怒自威。

“当然，当然。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其实这对你不是一种痛苦，不是吗？”

袁野笑了起来。他活了三十年，知音只有眼前这一个。然而自己亲手把他送进了监狱，妄图将他囚禁终生。其实自己可以做的更狠一点，让他直接被判处死刑。但他没有，一时的心软换来了今天的结局。如果那时自己没有心软，或许在这十五年间愧疚足以让他自杀。

“在我动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问吧，问吧。”袁野又倒了一杯酒，举起了酒杯，“敬朋友。”

“如果让你再做一次选择，你会如何做呢。”

袁野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是如此厉害，几乎把杯子里的酒都给撒出去：“朋粟，我没想到你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朋粟认同了袁野：“的确是很愚蠢的问题。”

“我们的决裂，是因为我们的信念的不同。我陷害了你，帮助‘相’与‘炮’杀死了‘将’，但我不后悔。我坚信我做了正确的选择”

袁野回过身去倒酒。朋粟讥讽他：“正确的选择，哈。”他突然出拳，打到了袁野的后背。袁野飞了出去，他抬起头，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他想要呼吸，想要举起掉落到一旁的酒杯。但他做不到。他的脊柱在刚刚的雷霆万钧的一拳中拦腰折断。五脏六腑变换了位置。美酒撒了一地，流到他的嘴边。他的生命开始飞速流逝。在弥留之际，他笑了，带着解脱地快乐。鲜血涌到了嘴边。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了自己的遗言。

“敬……‘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