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教室。

 

應該說不愧是附有國際部的私立學校嗎,生物教室本身不但十分寬敞,看起來設備也非常齊全,水槽和試管放置架一類的器材應有具有。

雖然重要和化學藥劑一類的東西多半是被集中保管在難以找到的地方,但擺放在窗台前的多肉盆栽,以及精心佈置了水草造景、卻看不出到底飼養了什麼的玻璃魚缸還是相當有趣。

——然而現在的我,根本沒有那種閒情逸致和動植物打交道。

「早安!吃飽了沒呀!我們等一下要去打掃,所以你準備好了嗎!」

蔡耀華一蹦一跳地跑進教室、將書包丟到一邊,朝我所在的角落的方向跑了過來。

「雖然開始會很累,不過久了就會習慣了啦!」

她靠得很近,近到我們的臉幾乎要碰在一起。

這讓我頭皮發麻,人也不由自主地在墻角縮成一團,不懂拉開距離的人實在是太可怕了。

「不好意思,果然我還是……」

「沒問題的,小雪她一開始也不喜歡般度和貢蒂,不過現在牠們都很喜歡和小雪在一起哦?宥宥也一定也會喜歡上牠們的!」

「給我等一下,誰是宥宥了!?」

我可不記得我們是熟到妳可以隨便給我亂起綽號的那種關係!

「因為叫吳宥鳴感覺很冷淡,所以就是宥宥啊。」蔡耀華歪頭,「因為宥宥有加入社團,所以我們就是一輩子的朋友了嘛。」

「……最好是啦。」

我已經不想思考了。

和蔡耀華這個人完全無法正常交流,感覺不管說客套話,還是用強硬一點的語氣,潛藏在她腦袋某處的粉紅色濾鏡都能把我說的話轉化成別的東西。

「突然感覺你很沒精神,是生病了嗎?」

「沒有……」

我雙手扶額,一邊不停回憶到底是什麼讓我決定將社團申請表交給阿里。

也許是前幾天不小心吃到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也有可能被足球砸到之後腦袋產生了奇妙的變化,但不管是什麼,要後悔都已經太遲了。

「那好吧,不過,真的有事情的時候一定要說哦。」

「……哦。」

我在心裡偷偷白了她一眼,同時向教室門口的方向移動。但與此同時,一手拉著深灰色箱包、另一隻手抱著幾大疊紙的黑髮少女也正好從門後冒了出來。

「我遲到了,對不起。」

「沒關係啦!」

蔡耀華低頭看向右手的腕錶,綠松石色的錶帶,無意間流露出一種高貴感。

但是,腕錶的綠色和頭髮的紅色,這兩種美麗的顏色組合在一起,本應給觀眾帶來更大的快樂,到底是出自什麼心態,才會把俗稱「狗臭屁」的顏色配在一起呢?

「反正也才……嗯……四分鐘而已!」

蔡耀華抬頭,似乎完全意識到那隻表和她之間的不協調感。

「就算妳說只有四分鐘,遲到就是遲到。」仇雪收起箱包的拉桿。

「四捨五入的話就不算哦?反正阿里老師等一下過來也不會知道我們有誰遲到的,反正阿里老師自己也遲到好多次了,沒關係啦!」

「那是因為他有事情要做,和妳不一樣。」仇雪皺眉,「人家在打電話和開會的時候,妳不是還慢吞吞地在收東西,就是亂跑到其它社團去……真是的,以前就是這樣,妳到底什麼時候才會改嘛!」

「可是我又做錯了什麼嘛,遲到的明明就是妳和阿里老師嘛。」

蔡耀華的眼神飄到一邊,由於說教而變得氣鼓鼓的臉,和某種學名為紅鰭東方鲀、俗稱「河豚」的生物非常相似。

「而且有時候小雪的動作明明比我還慢,之前宥宥被球打到的時候也是……」

「那是因為我有事情跟他說而已,對嗎?吳宥鳴同學?」

仇雪的眼睛,透過厚重的眼鏡鏡片,朝我投以冰錐般的視線。

從那陣說教開始,她就一直面有慍色,雖然乍看之下面無表情,但背後潛藏的怒氣,哪怕是站在遠處都能察覺得到。

「嗯,對……」

我扭頭不去看她們兩人的臉,實際上,我根本就不想被捲進這兩個人之間。

「不過啊,如果老師有事所以會晚來,那他有沒有說我們現在應該做什麼?」

別的老師我不知道,但阿里看起來對社團很上心,這樣的人就算臨時有事,大概也不會簡單就把學生拋到一邊。

不過比起阿里,其實我只在乎要怎麼岔開話題、將她們的注意力轉向其他地方。

「阿里老師嗎,你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他要我們先去孔雀那裡等他。」

仇雪抓起桌上那疊文件,最上方的那一小疊遞給我。

說是一小疊,但她硬塞到我手上的講義足足有十幾二十頁,除了左上角明寫著今天日期、三四張紙釘在一起的空白講義之外,下面還有好幾份更早之前的材料。當然也都是空白的。

「這些是開學到現在,所有的講義。因為你是轉學生,所以特別幫你印了以前的講義。」

「誒,可是,可是我……」

「不用謝,我是班長,而且還跟你一個社團,幫你印材料不是當然的嗎?」

「那個,不是,我不是,我我我我……」

我根本沒有要補作業的準備啊啊啊!!?

「最上面的是用來記錄孔雀身體狀況,還有糞便形狀等的講義。」

無視我喉嚨深處發出的悲鳴,仇雪旁若無人地介紹著講義的內容。

「今天應該只需要填寫第一和第二頁,第三頁和之後的觀察記錄,在孔雀生蛋之前都不用做。下面的幾分講義,除了介紹孔雀的閱讀材料之外,都是一樣的。」

「所以,只要牠們不生蛋的話,就只需要做最前面兩頁嗎?」

「就是這樣。」

「得救……不,謝謝茄……不是!謝謝妳!」

還以為今後會過上被截稿日、作業和社團作業三方夾擊的日子,沒想到講義其實只需要做一半,真是太好了。謝謝茄子。

「那麼,我們也差不多該去看鳥了?」仇雪歪頭,「還有問題的話,你可以邊走邊問的。我沒關係。」

「沒有了,真的。」

我迅速退到門外。

仇雪人是真的很好,雖說不會有人討厭好人,但人要是個性好過頭也是問題。

 

---

 

——室外。

 

從校舍到孔雀棚屋,走路只需要幾分鐘,感覺卻像過了一個世紀。

自從陰差陽錯遇到那隻藍雞,每天上學我都故意繞過大半個校園,從離校舍比較遠的側門走。

雖然繞路還要多花十分鐘,還因此遲到好幾次,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只要能減少在路上碰到莫名其妙的動物的機會,哪怕要多走半小時我都願意。

然而,這次我無路可逃了。

「別那麼緊張嘛,般度很乖的!」

啪地一聲,蔡耀華的手朝我的腰用力一拍。

雖說是女孩子,但她的力氣也超乎想象地大,那一掌拍下去,我甚至差點就摔了個狗吃屎。

「妳幹嘛!?」

我反手扶腰,用最快的速度後退到她無法觸及的距離。

「我只想讓你打起精神嘛,怎麼了?宥宥不喜歡嗎?」

「當然不喜歡,我有潔癖,也別叫我宥宥!我叫吳宥鳴,吳·宥·鳴!」

「誒,你有潔癖的啊。」蔡耀華皺眉,「所以,你其實不喜歡被人碰嗎?」

「對啦,怎樣啦。」我在心裡對她翻了個大白眼,「要笑就趁現在啦。」

如果她有注意到我的手,就算沒猜到是潔癖,至少也該察覺我有「某種問題」了吧?

「為什麼要笑?」

「因為我……」

「我也不明白,很多人都有潔癖,這件事很好笑嗎?」

方才開始就一言不發地走在最後面的仇雪,猝不及防地落井下石。

同時,兩名少女也向我投來充滿疑惑的眼神,直射向我快合不起來的嘴。

「……因為,我,我……因為我連掃地的掃把,還有超市的水果都不敢摸嘛!男生連這種東西都怕果然很好笑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誒(誒)。」

聽到我的回答,眼前的兩女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向對方,又轉回來看著我。

「這樣啊,那好像也沒辦法了哦。」蔡耀華朝我投以關愛的眼神。

「居然比想象的還嚴重嗎,如果是這樣,你應該也不能摸動物吧。」仇雪抬抬眼鏡,「我說的對嗎?吳宥鳴?」

「對。」

我點頭,眼神飄向近在咫尺、從樹蔭中露出一角的孔雀棚屋。

被蔡耀華那麼一拍,雖然害我不小心說了不該說的話,但如果能以潔癖當藉口換取遠離孔雀的機會,多少也算是賺到了吧?

「嗯~宥宥不能摸鳥的話,那宥宥在社團裡要做什麼呢?」

蔡耀華上下打量著我。

與此同時,她頭上翹起的那撮毛似乎還像剛下油鍋的鰻魚那樣扭動了起來……大概是錯覺吧,錯覺。

「小雪?妳覺得宥宥應該要做什麼呢?」

「妳突然這麼問,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仇雪說。

「誒,小雪也不知道嗎?」

「那個,其實我覺得啊,就算現在找不到可以給我做的事好了,以後再說也……」

什麼事都不能做也沒關係吧?

反正就算什麼事都不做,只要待在社團裡就保證能拿得到學分的吧?

「不行啦!我婆婆說人可以晚睡,但是絕對不可以當廢人!宥宥一定要有事做啦!」

「唔。」

被、被猜透了。

一瞬間就猜到我想當廢人,女人的第六感,真是可怕。

「妳這麼說,我倒是想到有件事可以讓吳宥鳴做。」仇雪瞟了我一眼,「如果是『那件事』,就算不能碰鳥,吳宥鳴也一定能幫上忙。」

「誒?什麼什麼?」

聽到仇雪的話,兩眼放光的蔡耀華也朝仇雪湊了過去。

「耀華,妳還記得學生會的人,上週說了什麼嗎?」

「嗯……好像是說學長和學姐出席太少,再這樣下去就會被算成沒在參加社團,還要我們做好心理準備吧?」

「大概就是這樣。」仇雪抬抬眼鏡,「為了預防萬一,我想先把招募海報做起來,學生會要求的社團最低人數是五個人,過了一段時間之後還沒達到人數,社團就會自動廢社。人變少了才來做準備就太遲了。」

「是、是這樣沒錯啦,啊不過學生會又是怎樣?」我皺眉,「學生會權利這麼大嗎?」

因為說話的人是仇雪,所以當她提到學生會的要求時,我差點以為自己的耳朵出現了某種奇妙的聽覺障礙——她是認真的嗎?

「你好像還不知道的樣子……那,我就簡單說明一下吧。」

仇雪舉起雙手,她的左手縮成拳,右手卻是自然地攤開,讓人搞不清楚想做什麼。

「這所學校的學風非常自由,自由到什麼程度呢?」她邊揮動右手邊說,「自由到『除了文化課之外的一切』,都是由學生會在管理,當然社團也是歸他們在館。」

「誒?妳這麼說,那只要他們的人願意,該不會也能廢除社團吧?」

「就是這樣。」

仇雪的右手,朝左手用力一拍。

「只要學生會認為社團有問題,他們就有權利廢社。」

「所以,大小社團全都擠滿人是……」

「因為大家都需要學分,所以大家都會往大一點、安全一點的社團擠。」她低頭,「這也是沒辦法的。」

「不是沒辦法有辦法的問題吧!?這已經是暴政了吧!?」

我的下巴,快掉到地上了。

先別提這個學生會為什麼這麼奇怪,這一言不合就廢社的作風不是在濫用權力,那麼什麼才是濫用權力?

「這是什麼學生會啦,不對,不是說校風很自由嗎!這關係到能不能畢業了誒,講道理你們也該抗議了吧!?」

「誒。」

「妳該不會沒想過吧。」我扶額,「仇雪啊仇雪,我還以為妳很聰明的啊。」

「不是這樣,這很難說……」

「難說什麼,這和網路上發現有人在明暗交界線上刷亮色啦、把瞳孔塗白還是畫逆光就一口咬定別人抄畫風的畫風警察有什麼區別啦!」

「不是的,那個……」

仿佛被戳到痛處,從剛才開始,仇雪的眼睛就一直不敢直視我。

更確切一點來說,從某個時間點開始,與其說她在看我的臉,不如說她的眼神已經被在我身後的「什麼」給鎖定了。

 

「啊,學長!下午好呀!」

 

同樣把視線投射向我背後的蔡耀華,突然開始大力揮手。

「謝謝妳,妳的髮色看起來真熟悉,記得中學部去年有個參加拳擊比賽的女生,她的頭髮顏色和妳一模一樣。」

「啊,那就是我哦?雖然現在已經不打拳擊了,不過頭髮一點都沒染哦,嘻嘻。」

「這樣啊,真可惜。不過今年能見到把頭髮留長的妳,我也很開心。」

「謝謝!」

我身後的傢伙,一邊用便利超商書櫃上才看得到的總裁小說裡才會出現的語氣和蔡耀華搭訕,一邊朝我走過來、還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眼神上下打量我。

「仇雪我以前在學生會的時候經常見到,倒是你,我好像從沒見過你,難道說你就是那個轉學生嗎?」

「怎樣、是轉學生又……」

話音未落,將手縮進制服外套袖子的仇雪,猛地抓住我的手臂。

「吳宥鳴,可以了,你不要再說了,這個人是……」

「為什麼啦,是董事會董事長的小孩,還是哪家財團的大少爺啦。」

「啊哈哈,你真有趣。不過你猜對了,我還真的是董事長家的小孩。」

那傢伙繼續盯著我,他確實有張好看的臉,但那雙眼睛一直盯著我,讓我毛骨悚然。

「嗯,所、所以呢?」

「所以啊,我想想。」他歪頭,「要是我說我就是本校學生會現任會長,你的下一句話會是什麼呢?」

「什麼下一句話啦,就算你是學生會長那又怎樣……啊!」

太大意了,實在太大意了。

不,與其說是大意,不如說我從來沒想過本人會就這麼從背後跑出來。

「你就是,那個學生會長。」

「對,我就是你說的那個用暴政統治學校的學生會長,不過我也是有名字的,我叫李素霜,你叫什麼呢?在學校中庭大吼大叫的轉學生先生?」

「誰,誰要告訴你了莫名其妙的傢伙!」

「這樣,你不想回答啊,那我就問旁邊的學妹吧。」

李素霜聳肩,同時,那雙不懷好意的眼也盯上了蔡耀華。

「不好意思打擾了,請問這個人叫什麼名字?」

「他啊?他是宥宥。」蔡耀華舉起右手食指指向我,「本名好像叫宥鳴……宥……誒,宥宥姓什麼呢……」

「喂,妳別亂說!」

「啊哈哈哈,原來如此,『原諒的悲鳴』的意思嗎?你的名字真有趣。」

完全沒給我發言機會的李素霜,搶先一步用笑聲截斷了還來不及說出口的話。

「哎呀,臉色好難看呢?該不會是說錯話了吧。」他歪頭,「是『深遠的悲鳴』還是『寬恕的悲鳴』呢?記得『宥』字有很多意義的,你比較喜歡哪一種?」

先不說後面那個腦袋進水的,仇雪從剛才開始就一直低著頭,厚重的眼鏡片似乎還能反射出我氣到變色的臉。

但凡是正常人,都會想掄起拳頭往我眼前這陰陽怪氣的傢伙揍下去吧?

我確實很想這麼做,但我除了站在原地聽李素霜拿我的名字當笑話之外,腳就像被釘在地上那樣,完全不聽使喚。

「不好意思,我得考慮一下。」

我死瞪向他,無奈他腦袋裡負責辨認時間、地點和場合的某種器官壞得一乾二淨,除了面帶笑意,他根本不為所動。

「沒關係,需要考慮多久就考慮多久。」

李素霜後退了一小步,看他的樣子,他多少還是有點自己不會做人的自覺。

「不過,有件事我很好奇。」

「什麼啦。」

「你的手套,是不是違反校規了呢。」

話音未落,李素霜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左邊沖了上來。

我想都沒想就往右邊跑,但與此同時,他伸手扯住我的領子,硬是把我的人給拽了回來。

這一拽,幾乎讓我失去平衡。但就在我即將跌倒的同時,他空出來的另一隻手也抓住了我的右手。

「你做什麼!?」

「別那麼害怕,只是你的手套稍微有點違反校規的嫌疑而已。在這個季節戴手套本來就有點奇怪,要是手套裡還藏著什麼不該帶進學校的東西,這就很麻煩了。」

纏上在手腕上,棱角分明而毫無溫度的手指,就如同主人的名字「素霜」一樣、蒼白且毫無溫度。

「住手。」

不安分的食指掠過手踝,又像樹蛇那樣不急不慢地從手套的縫隙探了進去,冰冷而光滑的觸感讓人寒毛直豎。

「好奇怪啊,只是手指而已,就那麼可怕嗎?已經害怕到連動都不敢動了嗎?」

明明是在對我動手動腳,他的語氣卻溫和得像在在路邊的野貓對話那樣輕鬆,為什麼?

 

無法理解,不想理解,根本沒辦法思考——

 

「為什麼要露出這種表情呢?都快哭出來了,好可憐啊。」

 

他在說誰?說我嗎?我不知道,因為我腦袋一片空白。

那根手指雖然冰冷,同時卻也帶有人的體溫,手指進來的一瞬間,我的腦袋也因為那不該同時存在的兩種溫度變得一塌糊塗。

「別露出那麼害怕的表情啊,這樣不就變成是我在欺負你了嗎?」

天也好、地也好、校舍也好、人也好,我周遭的一切都開始瘋狂旋轉,始作俑者的聲音在腦海裡打轉,我知道他就在這裡,但那聲音聽起來卻也遙遠無比——

 

直到某種比警報聲還響、史上最難聽的貓叫響徹天際為止。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什麼,這是什麼?這噪音是什麼回事?」

一聽到那所謂的噪音,原本還洋洋得意的李素霜頓時花容失色,不安分的手也麻溜地縮了回去。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妳在笑什麼?就那麼好笑嗎?」

「不是的,只是很久沒聽到孔雀叫得這麼大聲了所以我……噗。」

那從天而降的噪音實在太驚人,以至於連仇雪都忍俊不禁。哪怕她再怎麼想拿手擋住臉,小巧的手掌都難掩上翹的嘴角暗含的笑意。

「孔雀?居然在學校養這種東西,到底是誰准你們這麼做的!?」

「以前這裡養的雞和小兔子經常被老鷹抓走,所以阿里老師就換養孔雀了哦?」 蔡耀華的手伸向棚屋,「老鷹不喜歡孔雀,所以孔雀是很安全的哦?」

「既然這麼煩人,那就乾脆不要養不就行了嗎!?」

「誒~?可是我們的社團活動就是養孔雀嘛。」

「蛤啊!!?」

李素霜的臉一陣紅一陣綠,他滿頭大汗地朝蔡耀華大吼大叫,完全沒有一開始那從容不迫的樣子。

「學長也嚇了一跳嗎?這是阿里老師從澳洲學來的哦,阿里老師果然很聰明吧?」

「不是這個問題,這社團活動都是什麼跟什麼!?莫名其妙,現在就廢——」

正當李素霜準備濫用職權,強行解散孔雀愛護協會的一瞬間,一坨從天而降的咖啡色也朝他的腦袋撲了過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抱著腦袋縮到角落,同時發出陣陣高分貝的尖叫。

那坨東西——一隻老鷹——毫不留情地拿鮮黃色的利爪猛戳李素霜緊抱住頭部的手腕、還有手腕底下露出的頭皮,直到牠認為癱倒在地的李素霜已經放棄抵抗,這才拍拍翅膀離開。

「……啊,啊哇哇哇……學長?還好嗎?」蔡耀華捂嘴。

「會長,沒事嗎?要帶你去醫務室嗎?」仇雪朝李素霜跑過去,「還能站起來嗎?」

李素霜沒有回答,反而是抓住附近的矮樹,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謝謝妳,我沒事。這些抓傷也不需要在意,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他手臂上到處都是被利爪留下的割傷,條條分明而條條見血,光是用傷痕累累都不足以形容那份慘狀。

但那隻爪下留情的老鷹沒有弄破他的臉,至少他的臉看起來一點問題都沒有——至少他沒破相,這大概就是所謂「不幸中的萬幸」也說不定。

「這個社團比我想象的有趣呢,今天也算是看到好東西了,那麼我就先回去了,下次再見吧……」

李素霜搖搖晃晃地朝我走來。

「……尤其是你,你給我等著瞧。」

他湊向我的耳朵,壓低聲音、一字一句地吐出最後的威脅,不等我作出回答便揚長而去。

雖然他很努力地在假裝沒那回事,但我知道他嚇壞了。

---

 

「我回來了?有沒有好好喂般度和貢蒂啊?」

 

下課前五分鐘,抱著一堆講義的阿里老師總算出現在孔雀棚屋前。

「怎麼了,為什麼每個人都一臉不開心的樣子?我做錯了什麼嗎?」

「不,沒有。」仇雪撇過頭,「什麼都沒有,一切都很好,對嗎?」

「對,對對對。」我說,「沒什麼需要擔心的,對……」

看阿里一臉無辜的樣子,我實在不忍心告訴他關於本校的學生會長是怎麼被孔雀嚇到、又是怎樣被突然冒出來的老鷹襲擊,還有怎麼樣威脅說要廢除孔雀愛護協會。

「真的?」

「嗯,真的,老鷹先生也……」

「是的,剛才看到老鷹出沒了,需要記錄嗎?」

沒等蔡耀華說完,故意拉大聲音說話的仇雪,成功蓋過了蔡耀華的聲音。

「老鷹就算了吧,我們是孔雀愛好協會嘛,當然妳想記錄也行,不過我不會給妳多加分哦?」

「好的,我知道了。」

「OK,那該做的事情做完之後大家就可以回去啦,不過首先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妳們想先聽哪一個?」

「聽起來就很詭異。」我上下打量著阿里,「該不會那個好消息其實也是壞消息吧?」

「不是不是,真的是好消息。」他挑眉,「你們學姐在做那個什麼偶像歌手,還因為這個休學了一年對吧?因為她最近得了一個音樂的獎,所以學校想破例給她免除社團學分。」

「這也行啊!?」我的下巴幾乎要掉到地上。

雖然之前就隱約聽說某個偶像團體的隊長也在這個學校,但我卻完全沒想到那會是同一個社團的學姐。

「不需要這麼驚訝吧?我覺得這是好事,畢竟她這樣就不需要再參加社團了嘛,不過這也是特例呢……」

阿里摸摸後腦勺。

「……然後,壞消息就是你們的學長要退社了。」

「學長?為什麼?學長明明在這裡過得很開心啊?為什麼嘛!?」

聽到這個消息,連蔡耀華也按耐不住露出了苦瓜臉。

「具體的我不方便說,不過他要轉學了,以後也不會再參加這裡的社團了。」

「所以這不就是壞消息嗎!」我扶額,「只剩下三個人誒,現在是要怎麼辦啦!?」

這樣下去,不用等學生會的死變態親自過來抄家,時間到了之後,孔雀愛好會也會自動消失。

而如果這個社團真的消失了,那我、蔡耀華和仇雪,還有那隻愛喵喵叫的孔雀,又應該去哪裡呢?

「總會有辦法的,只要在兩周之內拉至少兩個人進來就沒問題。」阿里說,「其實海報之類的東西我自己就能做,但是學生會那邊……啊算了我不說了,說了也難過啊。」

歎氣的同時,他抬頭看向天空。同時脖子和下巴形成的倒J字形弧線,也將我的視線導向不遠處、棚屋裡的那一抹孔雀藍。

說是孔雀「藍」,但也不是「藍色」兩字就能概括我眼中的風景。因為當夕陽灑向雀翎,灑在羽毛上的點點金光也將帶有金屬光澤的藍升華到了完全不同的層次。

 

——居然因為對動物的成見而忽視這美景,我也真是可悲。

 

「……我知道了。」

「從剛才就嘰嘰咕咕的,你在說什麼呢?」阿里看向我,「碎碎唸可不是什麼好習慣哦?」

「阿里老師。」我把視線從棚屋中的孔雀移到他身上,「不要管學生會了,有空的話就來做海報吧。」

「海報這種東西做幾千份都可以,但是貼之前學生會的宣傳委員會先把海報拿去審核,他們審核完我們也已經——」

「那就什麼都不做嗎,就這麼想放整個社團去死嗎!?」

我湊到他眼前,和他大眼瞪小眼。

眼神交匯的當下,空氣幾乎凝固,世界仿佛只剩下像兩頭公鹿那樣相互對峙的我倆,而我們誰也不讓誰。

 

「……算了。」

 

「算了算了,想做就做吧。」

先移開眼神的人是阿里,他滿臉困擾地撫摸著後腦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但是我得先提醒你,我們時間不多,如果你想做那你最好動作快。」

「沒問題,我會擠時間出來。放心好了。」

 

---

——幾小時后。

「畫不完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坐在家裡餐廳的胡桃木餐桌邊,我一邊猛灌咖啡,一邊不停地為筆記本電腦屏幕上、美少女身後的背景進行最後的加筆。

但也因為需要上色的細節部分多到滿出來,所以哪怕是畫到半夜十二點都只完成了一半。

「嗚哇啊……大半夜的你吵屁啦。」

打著哈欠、揉著眼睛,套著幾乎能把她整個人蓋起來的寬鬆大碼T恤的徐芳嫻推開房門,卸妝之後露出的本來面貌總算是有了點附和年紀的青澀感,但更多的卻是疲憊。

「做不完了,做不完了做不完了做不完了……要開天窗了……!」

「啊?」

她靠在門邊,用快睜不開的眼睛上下打量我。

「現在不要跟我說話,還差一點了,我要專心!」

「誒誒?啊冰箱上的日曆不是說截稿日在月底?」她揉揉眼睛,「還有兩個禮拜吧?總算是畫到失智了嗎?」

「不是那個問題!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但是不先把商稿弄完不行!」

我抓起右手邊的黑色馬克杯,吸上一大口。

黑咖啡又澀又苦,但也十分提神醒腦,只要有咖啡,怎麼樣的修羅場我都不怕!

「什麼重要的事……啊,該不會你又想搞什麼『突發本』好撈錢買新設備吧?」

「就算有想買的東西,老子也沒有搞突發本的美國時間!」

「那你是在幹嘛?」徐芳嫻皺眉,「大半夜的不睡覺,還在飯廳鬼吼鬼叫是在幹嘛啦?」

「我的社團活動和妳沒關係吧?」我停下筆。

「哦,反正我也對肥宅沒……重點不是這個,吳宥鳴你還好嗎?」

「怎麼了?我看起來很有問題嗎?」我攤手。

「對。」

她從廚房洗手台旁邊的櫥櫃拿出一個保鮮袋,又把手放進袋子裡。

我不知道她想做什麼,但不管她想做什麼,那都一定不會是好事。

「看到人就跑的惡臭肥宅突然開始幫社團的忙,這怎麼想都很有問題吧?」

「喂喂喂!」我拍案而起,「給我等一下,誰是惡臭肥宅了!?」

「你啊?」她慢慢逼近,「這棟房子裡除了你,還有別的肥宅嗎?」

「覺得我惡臭的話就別朝這裡靠過來——」

下一秒,還沒等我說完,套著保鮮袋的手便貼上額頭。

從手掌傳來的體溫令人戰慄,但保鮮袋的光滑觸感卻又恰到好處地令人安心——要不是那個保鮮袋,現在我大概已經尖叫著衝出家門了吧。

「摸起來不燙啊。」她喃喃自語著縮回手,「沒燒壞腦袋,那就是吃了怪東西咯,可是又嫌外面的東西髒所以不會買,那應該不會吃到髒東西啊……」

「……所以妳到底想怎樣啦。」

「看你有沒有燒壞腦袋啦,北七。」

她扶額。

「不過就算身體沒問題,精神大概也有點問題了吧?那個去漫展擺攤都連一個幫手都不請的吳宥鳴居然會想幫學校社團畫海報,一定是哪裡搞錯了吧……」

「我就不能偶爾跟人家合作嗎,沒禮貌!而且那又不是我願意的!」

上次的夏Comy,從同人本送印到擺攤都是我一個人親力親為沒有錯,但那也只是因為合作已久的朋友突然生病發燒,所以才不得全部包辦而已。

只是因為那天只有我在攤位上,就認為我孤僻,這也太超過了吧?

「反正我不能摸鳥也不能摸鳥屎,幫忙畫畫海報什麼的也可以吧!?」

「摸鳥?」

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徐芳嫻突然抬頭朝我看。

「誒吳宥鳴,你是不是在孔雀愛好會?」

「對啦,怎樣?」

「怎麼就這麼剛好,什麼社團不好,偏偏是耀華學姐的孔雀愛好會……」

徐芳嫻拉開餐桌旁的椅子,一屁股坐下。

「『會長』剛才不知道吃錯什麼藥,在學生會的Lime群組裡說什麼如果孔雀愛好會的人要做海報還是宣傳什麼的都不能讓他們的東西過。」

「喂,妳說過審是怎麼回事。」

阿里似乎也提到過海報在貼之前必須要交給學生會審查,但聽到徐芳嫻說的話,要是那個「會長」真的想弄我們,那孔雀愛好會基本也只能等死了吧?

「社團要進行宣傳還是搞活動之前,都必須經過學生會的『宣傳委員』核實。」

徐芳嫻像溶化的年糕那樣趴在桌邊。

「可是你們社團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害素霜會長被鳥襲擊,所以會長特別說了,從現在開始學生會的所有人都不能幫孔雀愛好會做任何事,和社員說話都不行。」

「這是村八分嗎。」

「誰知道,不過素霜會長這次已經很好心了,其實他本來可以立刻廢掉你們社團的,所以讓你們時間一到就自動解散也算是變相幫你們開後門了啦。」

「妳這什麼意思?」

「你連這都不懂啊?」徐芳嫻坐起來,「當然是因為素霜會長他暗戀耀華學姐,所以才想賣她人情啊?」

「這人瞎了……不對,這算哪門子的人情了?」

雖然俗話說「貧乳平天下,巨乳聚人心」,但除了奶和臉之外,蔡耀華就只是天然呆屬性加太多的笨蛋而已吧?

「當然算人情了,只要你們在時間到之前找齊社員就行了哦?很簡單的吧?」

她皺眉。

「之前動漫社的宅男帶沒穿衣服的女孩子的保證到學校來,他們可是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就素霜學長帶著風紀委員親自抄家了哦?人家對你們已經很好了!」

「一旦接受這種設定,仔細想想他人還真的蠻不錯的……」

雖然動漫社很值得同情,但把那種東西帶到學校,被抓也是活該——某種層面上,李素霜這學生會會長也是當得非常盡職了。

「對吧?所以素霜會長已經對你們很好了,要謝就去謝耀華學姐吧。」

「好吧。」我移開視線,「我會考慮。」

雖然李素霜看人的眼光絕對有問題,但既然因為他的私心得到了緩刑期限,那我就感激蔡耀華三秒鐘好了?

「……順帶一提,比起耀華學姐,我其實是『那個人』派的哦?」

「啥?」

徐芳嫻突然話鋒一轉,讓我一頭霧水。

「我說,比起耀華學姐,我更支持素霜學長配『那個人』。畢竟素霜會長電腦桌面和手機屏幕都是『那個人』的圖,雖然耀華學姐人正又很好,不過要說支持誰的話,果然還是和『那個人』配對最棒了!」

「是哦。」

我重新拿起畫筆,同時在心中翻了個大白眼。

「抱歉,我對配對沒興趣。」

「誒,我是在提供你有用信息誒,你就不會聽一下嗎?」

「如果要提供我有用信息,就告訴我要怎樣才能繞過學生會的審查,行嗎?」

雖然從古到今、愛情故事的愛好者不分男女,但李素霜喜歡誰是幹我屁事?

「嘖。」徐芳嫻站起來,「沒興趣就算了,我回去睡了。」

「去去去,要去就快去,別煩我。」

我揮手示意她離開,只聽她哼了一聲,人就消失在她房間門的另一端——

 

但現在我卻沒想到,她和我的對話,將在不久之後引發災難性的連鎖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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