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一块石头从灯塔的身躯上脱落下来,仿佛燃尽的流星一样,不带任何颜色,不带任何的轨迹或是情感,垂直地落入了海中,在仍然近乎被完全冰封着的海面上砸出一个大洞,激起一片孤零零的水花,之后旋即回复平静。旋即将孤零零的水花吞噬的,依旧冷漠如斯的大海旁伫立着覆盖着低矮灌木的沙岸,沙岸上孤零零地耸立着几座石头砌成的屋子,而在这些屋子后面不远的地方,亘古以来未曾融化的冰原仍然弯着身子俯视着它眼前这一点脆弱的文明的痕迹,仿佛随时都要展开自己白色的双臂将之抹去一样。而那天我站立在寒冷的冰原与同样寒冷的大海之间,向着远处看去,心中充满着憧憬。这里的人们之间流传着一个传说,说是在灯塔的石头掉下来的时候,就会有新的船只停泊在努克的港口,新来的冒险者们会给这座镇子重新带来繁荣,那个时候,即使是掌管北极的严酷的自然之神-它的神像耸立在镇子中惟一可以称得上是广场的地域的中心-也会变得兴奋起来,覆盖着大地的冰盖会融化掉,格陵兰会如它的名字所言,变成一片绿意盎然的土地。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对这个神话是没什么兴趣的,在我十二岁那年,从蒙特利尔驾着船好不容易穿过冰天雪地的巴芬湾来到这里的时候,在迎接我的晚会上喝的酩酊大醉的村长便和我讲了这个故事,并不顾阻拦,坚持披上皮衣,冒着风雪颤巍巍地走了出去,领着我看了广场中间耸立着的那座北极之神的神像。在村民的想象之中北极之神是个健硕的老者,站立起来时头能到达云端,脚能伸到北冰洋的最深处,手拿着用五百条鲸的脊柱连起来做成的权杖,两眼如星星般熠熠生辉,而他口中所吹吐的气息以及他垂到地上的长髯就是北极的暴风与暴雪。他们一直相信格陵兰岛是这位神明大人造好后留下的大船,总有一天他会回来,之后驶着这艘船回到天国去。那时看着他们被火光映红的憧憬的笑脸我却感到十分悲哀,因为再看到他们因缺乏与外界文明的交流,再加上屈服于自然的严酷,已经渐渐忘掉他们的祖先从古代以来代代相守的自然科学以及理智,转而求助于宗教了的时候,我无法不想到将来所有的人类是不是都会这样。那时我和年轻人们攀谈了几句,令我意外的是,与他们在拜神中显露出的狂热相对地,他们并非对自然科学一无所知,他们很多人能讲出板块漂移以及格陵兰岛的成因,他们知道地球上的气候带的划分,知道洋流和季风,还知道世界上还有另外三大洋。但他们在叙述这些知识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我是在讲述真理”的自信,而仿佛自己只是在讲另一个不太有趣的神话故事而已,而惟一能让他们激动的只有和北极之神有关的神话。我把从蒙特利尔带来的书籍给他们看,并请求村长在这里建立传承书店,保护人类文明的火炬,但却被一口回绝,说是没有多余的钱用来再建新的房子了,而且虽然这里的老者们还知道怎样制作印刷机,但以他们粗糙的工具根本造不出这么一台精密的仪器。不过最后我也没在意什么,因为我当时以为所有正常的人都能看出那些传说的谬误。自我来到这里之后,那座大石灯塔就一直稳稳地伫立在港口外面,尽管已经显得陈旧,但却依然坚固,从来没有剥落过一块石头。尽管如此,仍然会不时有船只在港口停泊,这些人大多来自南边的蒙特利尔和纽芬兰,有些还是我认识的人,他们会趁夏天到来时来这里,捕猎,钓鱼,或者组织捕鲸,又或者纯粹是来这里度几天假。然而尽管如此,这些来来往往的船只也并没有带来什么奇迹,这只是这里日常的一部分,看着一艘孤船的身影在灯塔的光里渐渐显现出来,之后静悄悄地靠岸,从中走出几个人影来,又或者是在那座标着“旅馆”的大石屋旁遇见不熟悉的面孔,或者看着有人扛着火枪,朝着镇子外面的荒原上走去,这些事情这里从老人到小孩的每一个人都是习以为常的,从来也不觉得他们和来自神的拯救有什么关系,事实上这些人在礼拜时虽然狂热,但是在仪式进行完之后也就完了,现实中每个人都是在本本分分地活着,天不亮时便出海打鱼,或是去捕猎,在听说有南边来的商船靠岸的时候立刻跑到岸边,即使挤破头也希望用鱼或者鲸油来换一些粮食,水果以及酵母,之后做些果汁或者酒来润色一下生活,仅此而已了,生活中从来没有听谁说过拯救什么的。然而就在我在这里定居下来,并且开始参与劳动之后,我竟开始渐渐理解这些并没有忘记科学并且并不真的信教的人对神话的狂热了。这是因为在这里生活真的很孤独,孤独到可以让人忘却自己所相信的东西而转而去期待奇迹发生。每天除了太阳初升时在海岸上行走时可以和几个人擦身而过,午后在海面上驾驶渔船时可能能远远地看见别的船只,以及如果晚上有活动的话可以有幸看见全村人之外,我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人在活着,面对着眼前萧瑟而延绵不绝的景色:一个人在从来没有完全解冻过的白茫茫的大海上撒下渔网,直到被冻僵的手被渔网粗糙的线划破,流出血来,一个人在夜晚降临的时候径直走回家去,点起油灯整理家务,而感觉怅然的时候,也只能一个人站着,站在白色的冰原与白色的海与白色的天空的包围之下,不发一言。每当这样的时候,心中的一切感情都仿佛要冲破胸膛涌出来一样,但最终也不过化作一声呐喊而已,在这白茫茫的世界间回荡,越来越微弱,之后其裹挟的一切情感便散入冰原深处,沉入海中,消散在天空里,之后被一直都很寒冷的天气冻住,消散。在这种时候,即使没有任何人的逼迫,即使不真的相信任何东西,我仍然会发自内心地想要向着什么东西祈祷,就那样直接地对着天空喊出自己心中所想的一切,并祈求什么人可以听见自己。但是时间长了之后,我渐渐开始觉得与其只是向着那片我知道其实只是空间的延续的天空喊出什么,之后徒然被自己声嘶力竭的叫喊搞得心烦,还不如依靠于现成的,我身边的每个人都在传唱的神明。无论如何坚强,人一个人呆久了就必定会感到寂寞。而在这个只有二百人的镇子,纾解寂寞惟一的方法便是和周围的人说同样的东西,被他们的话语以及他们并不丰富的思维所构建的一切关于世界的印象包裹起来,从而不必再直接看向自己的内心。这无疑是一种廉价的获取安定的方法。

啊,如果六年前的自己知道有一天自己竟会仅仅因为孤独而向自己并不认同的事情妥协,肯定会觉得可耻吧。毕竟那时我虽然生活在有三千人的蒙特利尔,但是仍然是孤独的,而那时我并没有,甚至没有想过向这份孤独妥协,这份执着是父亲从我小的时候就教给我的。我刚记事时,就记得父亲抱着我,站在位于据点中间的高山之上,俯视着从我们的脚下哗哗地流过,匆遽地冲入海中的劳伦斯河与渥太华河,河两岸常年被冰雪覆盖的荒原,以及在我们的右手边,默默地吞噬着喧嚣的流水的深不见底的大西洋。在这种环境里呆上五分钟,染着白色的孤独就会急剧地侵蚀着脑中的记忆的颜色,让人感到什么东西正在迅速地流逝,感到窒息,感到恐惧与无力,直到哭出来。而在这时父亲会告诉我让我看向自己内心的深处,把自己的灵魂稳住,多想想自己喜欢的事情,觉得高兴的时刻,以及自己平日胡思乱想时思维总是会到达的那些节点,把这些铭记于心中之后再去远眺眼前的风景,就会觉得自己是真的在俯视些什么,那些山川的风景也会化为心中的感动的一部分。我这么做了几次,便真的不再害怕孤独了。我感到因受到心中那份朴素的对世界的爱的指引,我开始希望能看得更远,看得更清楚,看到河的对岸的远处有些什么,看到草丛中结出的草籽的形状,直到视线掠过地平线,达到天空的深处。这时我会手舞足蹈起来,之后努力昂着其时尚且脆弱的脖颈,努力地看向远处。每当这时,父亲就会露出欣慰的笑容,之后放下我来,用他粗糙的大手牵着我,之后我们一起走下山去,父亲会走得很慢,并且在途中耐心地回答着我对世界的种种疑惑。直到夕阳浸透天空,将蔓延的晦暗投射到我们的前面,将我们的身影吞没的时候,我们才会不紧不慢地最终走到家门口。这种简单的家庭娱乐却是能为我带来无与伦比的快乐的,和父亲在一起的这样的时光仿佛永远不会结束,而那座山的山顶仿佛是只属于我们的秘密之处,站在那里就能看清世界真实的样子,不用再受什么其它事情的打扰,只需无声地传达出自己对世界的爱,之后去收获相应的感动就行了。而在这一次次的眺望中,我渐渐地成长了起来,而俯瞰风景而得来的那份感觉早已镌刻在了我灵魂的深处。以至于当父亲开始教我念“世界上最宽广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广的是天空,而比天空更宽广的是人的胸怀”的时候,我并没有对这句十分抽象的话生出任何异议,毕竟海洋和天空我是见过的,而我自身的情怀我也是认真地感受过的。我知道海洋虽大,但却是有边界的,天空虽深远,但上面所悬挂的星辰也是有数的,但我只要始终保持对世界的爱,保持一份纯真,就可以将这一切全部印在心里。

说到胸怀,父亲的胸怀应该是比我更为宽广的吧。毕竟即使是令我觉得害怕或者苦恼的事情,父亲也能泰然处之。在家中连续几天没有钱去买吃的的时候,父亲会跨上篮子,带我一起去岛南边绿意盎然的树林中去采果子,之后加上用十册书换来的野蜂蜜,便也是一餐。果子并不解饿,但是它们带着泥土的气息以及最纯粹的,只属于草木的清香,我便也很高兴地吃下去了,之后尽管仍然饿,但在躺在床上,听着父亲讲完一个个故事之后,我便也会心满意足地睡去。而当连续几天没人光顾书店,书架上的书都积满了落尘,一家人都愁眉苦脸的时候,父亲也仍然会坚持用那一块已经很旧的丝巾蘸上清水,仔细地将每一本书擦拭干净,之后再爬上梯子,仔细地擦拭门口的那块“传承书店”的烫金招牌,直到它重新显出光彩。仅和我们一街之隔的地方,城市很热闹。许多平时栖宿在街头,没法拿出钱去买一套新衣服的人每常会在这些日子来带着自己节衣缩食省下来的一点白银,去到市中心的会堂中将之供奉给北极之神,以及主掌祭典的祭祀们。这么做的回报是从祭祀手中得到一块冰,据称这是被北极之神祝圣过的,只要将其捧在手上,之后在其溶化成一捧水之后喝掉,就能得到神灵的祝福。再之前的状况我是不太记得的,但是好像我更小的时候城市中并没有这么盛大的祭典。相反那时我们家附近是更为热闹的,经常会有披着长袍的教师,以及衣着简朴的学生天一亮就跑到书店中来,带着作为午餐的一点面包,在书架间的地上一坐就是一天,期间如果遇到自己的同学的话,也会在压低声音,不打扰别人的情况之下小声讨论。尽管他们可能拿不出钱去买其中的一本,但父亲也会微笑着允许他们不花钱在这里看书。但不久之后,光景就变了。我记得那时一艘从北方驶回港口的大船停泊靠岸,船上的人喧嚷着,一起搬下来了一座精细地打磨过的石像。我至今还记得,那时最先下船的那个人得意地宣布到那是它们从北极请来的神明,只要献给它一点如白雪般纯净的银子,就能得到保佑。一开始人们似乎并没有给予这尊神像什么特别的关注。但大概一年多之后,一个儿子丧生于野兽之口的孤独母亲在夜晚的时候悄悄地来到了石像旁边,对着它哭诉了很久,并祈求那位大神用自己的力量使她的儿子再活过来。她献出了自己所有的银首饰,从值守神像的祭祀们手中换来了一些草药,而在喝下了那些草药熬成的汤之后,那位母亲就很是快乐,一直手舞足蹈,再也没有落过泪了。自那之后,去神像旁边求教的人多了起来,有在雪原边缘拓荒的农民,经常一夜不睡却仍然挣不到什么钱的守夜人,在海港边拉船的船工,这些人都将自己的最后一点精力换来的钱,合着最后的一点希望,献给了这个神像。之后去敬拜北极之神的人就越来越多了起来,石像边建起了会堂,每个月都会举行各种各样的祭典,但都不过是在会堂里挂上不同颜色的帷幔,之后祭祀们在其中接受人们的供奉而已。我虽然对这些祭典不感兴趣,但是会堂那五彩斑斓,缀着金丝边的帷幔以及五颜六色的窗户玻璃却着实令我觉得有趣,所以祭典举办的时候我时常也想跑去看看,但这时父亲会少有地严厉起来,把门重重地关上,勒令我不许出去,之后责令我在房间中读二十页书。那时我被扫了兴的话,也就会一边读一边哭,这时父亲也便再次变得和蔼起来,会仔细翻箱倒柜,找出一切值钱的东西,之后去买一点白面包,一块黄油,让我吃下,之后在我仍在舔着嘴角余留的甜味的时候招呼我躺下,如往常一样翻着那本很厚很厚,边角已经磨损,似乎永远也翻不到头的童话故事集,给我讲着故事,直到我忘记外面的热闹,渐渐感到困意袭来,最后沉沉睡去。

父亲一直是这样,虽然严厉,但是总会在必要的时候让我开心,我一直认为无论遇到什么问题,只要去找他,把埋首于书桌上的他唤起来,之后依偎在他那高大的身体旁边,就能渡过难关。然而令他束手无策的时候也到了。在我十二岁的时候,那个最初将北极之神的神像拉回这里的人-当然,那时他已经是祭祀长,并且通过全民公投成为了这个城邦的可以无限连任的护国公-声称北极之神被激怒了,必须举行一场冬日祭才可以消弭他的怒气。这句话很快被大多数人相信了,一方面是因为他位高权重,而另一方面是因为那年的夏天确实刮了一场罕见的暴风雪,许多人的房子被吹垮了,好不容易种起来的庄稼也被冻伤了大半,在那些虔诚的人的眼中,这一定是和神明的愤怒分不开的。于是举办冬日祭的日程就定下来,这种祭典的主要步骤是通过抽签选出一个少女,将其献给北极之神-也就是给他一周的口粮和一只木舟,之后放任之在大西洋上漂流。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抽签就抽中了我,当时我还很高兴,因为在父亲读给我听的童话中有很多关于冒险的故事,我也一只对这种一个人的冒险有所憧憬。所以我当时还很兴奋,一夜没睡,缠着父亲做点什么为我送行,但是那晚父亲却出乎意料地沉默,只是不断给烟斗里加上烟丝,之后在一点点抽干,临近晓夜的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地把原来一直包好的火枪拿了出来,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并填上了弹药,但最终还是将它收了起来,之后披上大衣为我送行,到海港的路要有半个小时左右,而他在此过程中一言不发。而在我抵达港口时,祭祀长已经念完了向北极之神祷告的祷词,而喜气洋洋,确信自己的灾祸自此之后就能消除的人们已经把海港周围围了个水泄不通,我得用双手拼命扒开人群才走上船去。

之后就是我所记得的一切了。我本以为这就和我平时顺着小溪的漂流一样,一天左右就到头了,还来得及回家吃饭。但很快我就离陆地越来越远,而过了第一晚之后,船急剧地向北漂去,每过一天气温都有明显的下降,而所谓够吃一周的粮食很快就被吃完了,我那时过于恐惧,以至于什么也不想做,只是静静地看着船飘着,直到船被在冬天时疯狂滋长的冰山困住。那时,如果我没能遇到那真正的神启的话,也许就不能最终抵达这里,从而还有机会这么无聊地活着,被冰雪以及无边的孤独一一点点消磨着心志了吧。

总而言之,现在的我已经开始全盘相信这些北极之神的神话了。故而,今天看到石头从灯塔上掉落之后,我便一直心怀憧憬,我知道,并且确切地感到,什么新的改变要到来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今天早早地收了工,把船停在了海边之后就直接跑回了家去,躺在床上激动地翻来覆去。之后我打开抽屉,从中拿出了那两个我一直珍藏的珠子,仔细擦干净之后贴在上面端详。这是那次我接受到神启的时候获得的东西,那时我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中,失去了知觉,而在迷茫中有人将两道光注入了我的体内,并且告诉我之后我要战斗下去。当我醒来的时候,船已经漂到了努克的近海,而我在整理行李的时候,从我的衣服兜中发现了这两个珠子,它们看起来好像宝石一样,晶莹剔透,一个闪着暗红色,仿佛一颗刚刚熟透的葡萄,而另一颗则是海蓝的颜色,看起来格外空灵,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但是真正令我惊奇的是,这两颗珠子里蕴含的光彩可以夺取人的神志。当我朝着那颗暗红色的珠子的内部看去的时候,我的精神突然被拉了进去,里面有一个同样在运转着的世界,我在里面遇到了一个贫寒的年轻人,据他说他活在旧文明所谓的十八世纪,他早早地失去了父母,现在做的只是在街头摆摊,表演电学的实验。在幻觉中我请他吃了一顿饭,还喝了几杯啤酒,他高兴得很,脸涨得通红,蓄着的长胡子被他的呼吸吹得飘动起来。他向我讲述了他的打算,他说他希望创建一套理论,解释他所展示的电磁现象的原理并且把它们联系在一起。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阴云覆盖的天空中不时有闪电亮起,但是在电光的照耀下他兴奋的脸庞却格外醒目,我没法做些别的什么,只能在他走出酒馆时祝他成功,并与他握了握手。当他走远之后,周围的景色就渐渐模糊起来,我方才发现自己还在自己的屋里,而刚刚熬好的鱼汤还冒着热气。而当我看向另一颗珠子中,我也经历了类似的幻觉,而这次与我相遇的却是一个穿着华丽的中年人,他向我抱怨说他的眼睛越来越看不清了,并以此为借口强行把我当作了他的助手,让我帮他抄写整理他的论文。我反正知道那只是幻觉,于是就照做了,他所写的都是些高深的数学论文,很多符号我认都不认识,只能照着画,而当我忙了一天,终于帮他抄完了几篇之后,他却把所有的这些抄件连同他的原稿扔进了炉子里,声称这些论文够不上他自己的要求,总之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人。不知为什么,每次我看向这两颗珠子的里面的时候都会遇到这两个人,也不知道这是幻觉,还是什么别的灵异事件,我不想再想了,便将珠子放回原处,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点起油灯,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挂钟-半夜十一点,已经很晚了,周围的人已经都睡下了,这会再想做什么也做不成了。想到这样,我便躺了下去,继续闭着眼睛。但是在我能睡着之前,敲门声突然想了起来。起初我以为是外面狂风的声音,但仔细听来,敲击的声音却颇有节奏。我心中生出了一丝不安,毕竟这么晚已经不该再有人活动了。我翻身起来,点起了放在床头的提灯,从枕头下拿出了匕首并用嘴咬着扯掉了刀鞘。我紧贴着墙壁,循着提灯照出的一小点光亮摸到了门口,质问道:“是谁?” 

出乎意料地,外面的人竟然做了明确回应,而且声音还是个柔弱的女声:“我,我们是路过的,实在没有地方住了,能不能借宿一晚。” 

听着这个可怜的声音,我感到无法拒绝,但同时并没有放下戒心。思虑再三,我决定保持现在的姿势开门看看。门打开了,外面的风雪中站着四个影子,准确地说是五个,因为站在最后的身形高大的人的背上似乎还背着一个人。为首的人似乎是倚着门站着的,当我开门之后,她便好像瘫软了下来一样,直接朝着屋里倒下去,我顿时警惕起来,看这些人这么着急,万一她们真的是伪装成路人的恶人呢,我脑中已无法再做理智的判断,本能地扔掉提灯,之后在光线摇曳的这一瞬间匕首向前刺去。然而出乎我意料地,就在我刺出的那一瞬间,那个本来软绵绵地倒下的身影却突然反应了过来,用左手撑地勉强立住,而就在这同时将右手伸向左侧的腰间后直接顺势朝我甩了过来,当地一声,我刺出的匕首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截了下来,空气中激起了火星,一闪而过。这一下的力道着实不小,我的虎口被震的发麻,险些将匕首扔到地上。

“抱歉引起误会了,但我们真的没有恶意。” 面前的人影这样说道,虽然口气中尽显疲倦,但是仍然底气十足。我于是一只手保持着挥出匕首的姿势,另一只手伸出去捡起了地上的提灯后向前照去。眼前的人果然是一个女孩,脸上倦容满满,黑眼圈明显,眼睛中分布着血丝,本来应该很漂亮的亚麻色长发看起来十分干燥,散乱地分成好几股垂下。她穿着的大衣上已经有多处破洞,而鞋已经磨破了底,可以看到血水从中渗出,现在半夜的狂风正顺着这些破洞吹袭着这个女孩的身体,她全身也不断地颤抖着,但即使如此,她手中握着的剑却一点没有抖,仍然笔直地指向前面。而我向后看去,她后面还站着三个女孩,无一不是面容清秀但是看起来已十分疲倦。而站在最后的女孩肩上果然还背着一个她的伙伴,那女孩看起来比其他人瘦弱一些,显然是已经撑不住了,现在正处在昏迷的状态,只有呼气带来的身体的起伏可以证明她还活着。

看到这里,我的心软了下来,并且确实地相信了她们所说的话,我将匕首收了起来,而就在这时我面前的女孩在勉强把剑收入鞘中后就再次直接向我倒了过来,我连忙扶住她,架着她的肩把她搀扶到了客厅的长椅上并扶着她躺下。然而她却挣扎着想站起来,并说着应该让她已经昏迷的同伴躺在这里。我于是照做了,并在她起来后为她拿了个枕头,扶着她躺在了地下。而这时门外三个尚能走路的女孩也进了来,把她们昏迷的同伴放在了长椅上后自己坐了下来。

就这样。骚动平息了下来,我依次点亮了客厅的吊灯,并且生起了炉子,屋子里渐渐明亮了起来,而温度也渐渐上来了,窗户上哈气开始凝结,周围的气氛温馨了起来。尽管我有很多问题想问这些少女,但是看到她们已经很累了,便转为一言不发,先去厨房准备些吃的。我切了一大块之前做好的咸肉,一些直接夹在了面包里,另一些放在了热水中加点盐熬成了汤,并且打开了顶层的柜子,拿出了一罐在这里被视为宝物的菠萝罐头。

当我把食物端上桌后,几位少女也没多说什么,直接大快朵颐了起来。然而唯有躺在地上的那位少女不肯就这么直接大吃起来,我扶着她做起来之后,她仍然一定要对我道一声谢谢之后才拿起了刀叉。而没吃两口,她又停了下来,用轻微的声音说道:“喂,你不好奇我们是谁么,我觉得现在该做自我介绍了。”

“算了,看你们这么累了,吃完这顿饭就先睡吧,明天想几点起都行,到时候咱们再细聊吧。” 我挥挥手后这样说道。

那少女虽然答应了下来,但在吃了两口东西之后却仍然执着于自己的想法,开口说道:“嗯,我觉得果然还是介绍一下吧,现在。我叫林奈,十六岁,雷克雅未克人…” 

她说到自己的故乡时,坐在她身后留着金色卷发和黑色长发的两位少女从餐盘上抬起头来。金色卷发的少女朝我笑了笑后自我介绍道:“说到雷克雅未克,我也是那里来的哦。我叫波义耳,和林奈是好朋友啊。顺便这边的这位哥白尼也是我们中的一员。” 说着她指了指身边留着黑色长发,身材瘦长,一直半闭着眼的少女。后者轻轻地“嗯”了一声之后稍微抬起眼帘看向我,向我轻声说了一句“打扰了”之后就继续埋头吃了起来。而这时坐在她左边,同样留着黑色长发并绑着发带,身材高大的女生放下了手中的餐具,转向我这边后以郑重的口气介绍道:“我叫弗雷德里希,孟买人。15岁。我身边已经昏迷的这位叫卡罗尔,马赛人,14岁。” 

听到这里,我十分惊诧,不知道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少女们是怎么聚在一起的,又来这里干什么呢? 我便抛出了这个疑问,不等其他人作答,名为林奈的少女又抢着说到:“嗯,这个嘛,说来话长。。” 她刚说完了这么个开场白,便咳嗽了起来。看来她们现在仍然是很虚弱啊,这么想着,我于是说到:“算了,说来话长就不说了,今晚谁也别再折腾了,吃完赶紧睡觉吧。” 

少女们遵从了我的命令,默默地吃完了饭。我在收拾好了餐具并为她们在客厅铺好了地铺之后便熄灭了吊灯,在叮嘱了她们好好休息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面对天花板躺了两个小时之后,我仍然感觉不到睡意,今天这些事情发生的实在太突然了,仿佛就是神直接放入我的生活让之有所改变的因素一样。然而生活真的会改变么,会怎么改变呢?这些少女到底为什么来努克这么偏僻的地方呢?她们在我这里借宿一宿,明天应该就会走了,那么她们之后的旅程还会和我有关系么?我这么想着,翻了个身子,两腿从被子中伸出夹在了它的两边。我预感到有什么大事会发生,它将直接把我从目前这种无聊的生活中拉出来,而它也将和我那天所遇到的神启有关,我甚至感到即使隔着抽屉,我仍然能看到那红蓝两颗珠子发出的光彩,仿佛是住在其中的那两个人已经急不可待了一样。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吱扭一声门被缓缓推开了,而吱扭声响起后,门外的来者有些犹豫,停顿了一下之后,又接着以更小的力道推着门。

“谁啊,进来吧。没事,我没睡呢。” 我依然侧身躺着,对门外的人这样说道。门开了,我转过身来,看到叫林奈的少女走了进来,依着我的床沿坐了下来。

“于是,什么事,这么晚还不好好休息么?” 我直接问到。

“那个,今天的事,谢谢你。同时,对不起。” 沉默了半晌之后,她这样说道。

我噗嗤一笑,紧接着说道:“没事,还有今天是我先袭击你的,要道歉的是我才对。”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突然想到我还不知道呢。” 少女突然这样问到。

“我嘛,麦克斯韦,蒙特利尔出身,今年18岁,已经在这边住了6年了。” 我随口答道。

“蒙特利尔?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定居呢?” 林奈显然很惊讶。

其实这应该是我要问她的问题,但是既然已经被她问到了,只好先说了。于是我以最简洁但同时也能传达感情的语气说道:“我嘛,被我那边一群信邪教的人当成活祭品了,直接把我扔在大西洋上,不过幸蒙天恩,命大没死,就到这里了。” 

听到了我的话,林奈沉默了很久,之后突然唐突地说道:“有水么,我想喝点,现在有些渴了。谢了。” 

“那边桌子上有个铜瓶子,里面还有一些。我平时一切从简,就只用那一个瓶子,你要是不介意就直接用吧。” 

林奈犹豫了一会,之后还是起身将瓶子拿了过来,仰起脖子喝了起来。这时我也索性坐了起来,在她喝完之后直接从她手中接过瓶子,也喝了点,而之后她又拿了过去。这么传了几次之后,瓶子里的水就见底了。这时林奈似乎恢复了一些生气,两手撑着床说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么?” 

“不知道。” 这其实正是我想知道。

“我之前以为你来努克也是受那个梦的指引呢。” 她突然又不着边际地说道。

“什么梦?” 

似乎感到了我和她并不在讨论一个话题,林奈顿了顿,之后以平静的口气讲述到:“你知道么,我们几个人似乎知道了旧文明灭亡的原因了,而这原因好像就藏在北极的冰盖中。我们都是受一个关于旧文明的梦的指引来到这里的,我从雷克雅未克出发,在渡过北冰洋时救起了那两个人,之后就一起来到这里了。” 

我对旧文明灭亡的原因并不太感兴趣,但是出于礼貌,我仍问到:“那么,你们所探明的是什么原因呢?” 

“原来地球上曾经存在过名叫至高的地球意识实体,他护卫着人类的平等。但有一天人类开始自相残杀了,这种行为激怒了至高,使他几近灭绝人类。而在此后,至高自己也沉入了冰层之中。这是我们在梦中所看到的。” 林奈这样简明地讲解到。

这倒令我有点兴趣,因为我总感到给予我神启的那个神明和她口中的至高有些相似。于是我从抽屉中拿出了那两颗珠子给她看:“你看看这两颗珠子,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或者会不会出现幻觉什么的。” 

她仔细地端详着这两颗珠子,将之在手中转了一圈,并也像我一样贴近到上面观察了它们的内部,之后她直接地说道:“不,我没有发现什么不一样。我觉得这就是普通的宝石什么的。” 

原来如此,看来我所见的神与她所说的至高可能还是不一样的东西。这么想着的时候我顺口说道:“那就算了,其实这是我遇到了所谓神启之后突然出现在我兜里的东西,我还以为你会知道这是什么呢。。。” 

“诶,神启是什么,能否说具体一点呢?” 听到我的话,林奈突然来了兴趣,这样追问到。

但我现在实在是困了,在向她简单地讲述了那时我在大西洋上所经历的事情之后,我就再次背过身去准备睡觉了。

这次沉默了很久,甚至我一开始以为林奈已经离开了。但就在这时,林奈突然开口到:“麦克斯韦小姐。虽然这样说很失礼,但是能否请你加入我们的冒险呢。我总觉得,你身上的什么和我们是相通的。” 

“相通什么的,之后再说吧,我现在真的困了,请出去吧。” 我这样说道,林奈便走了出去。我翻了个身, 冒险,其实我何尝不想呢,能脱离这片根本没有尽头的无聊生活也是好的,不过到底为什么冒险,去到何处呢?这么想着的时候,我无端地觉得十分麻烦,最后还是什么都不管,两眼一闭,直接睡了过去。那时的我尚不知道,这天晚上林奈发出的邀请,将确实地成为我今后生活改变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