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城市正在以可见的速度坍塌,所有的高楼,所有在高楼间穿插的道路以及道路上熙熙攘攘的车流和人流以及每一个人脸上的笑颜,城市中所有的树,树上的叶子以及叶子反射出的阳光,所有的喧嚣,所有的在高楼之下集聚的店铺和它们面向午后闪闪发光的柏油路敞开的门帘以及在门口坐着的的无论如何总是笑着的人们,所有的生活,被雪夜与星夜笼罩过而因而更加冷漠的机场与全部的飞机,所有令城市拥有颜色的部分都如在二月下过雨后的天空中的太阳的照射下消融的积雪一样在一片温暖的光晕中消失,变成更为广义的温暖,变成感动,变成阳光,变成沉淀之后如水一般的天色,令我感觉不到身边已经越来越冷。我并没有觉得惊诧,相反,仿佛我心中的一些想法得到了确认一样,我竟变得高兴起来。自我记事起,无论是踮着脚向远看,还是眺望,还是弯下腰去细细端详,无论我以什么角度去看城市,城市在我眼中都是光的同义词,是的,城市就是光凝聚而成的。白天阳光在城市所有透明的地方反射,将一切淹没在耀眼,炽热的银白色之中,仿佛所有人的悲剧以及潜伏在黑暗之处的残酷都被强硬地同化了,只留下这强烈到令人麻木,没有参照物的温暖。而晚上街灯光月光与星光描出城市与黑暗的边界,仿佛潜伏在黑暗之中的巨兽。而破晓之时太阳尚且倾斜的时候,城市的一部分总是先被染上颜色,从朝霞的淡粉色开始,不断变得更加鲜明与温暖,而直到太阳完全升起,将一切点亮之后,城市才重新变成那个我熟悉的存在,所有的景色开始与我脑中的记忆相互嵌合,使我会在走在特定的路上之时期待特定的故事。所以,这样说,城市一定就是光,光是充满整个宇宙的,我们居住在光的深处,自己也染上了光的颜色,这一定是没错的。

因此,我对熟悉的城市就在眼前这么消失这件事一点都不感到诧异,它是完全可以预料的,就像水蒸发,或者木炭燃烧一样,只是从一种形态变成了另一种,是自然现象。所以即使眼前的城市化成的光已经开始渐渐散去,我仍然喜欢着它。不如说,这段时间我才开始尤为喜欢这个我居住了这么久的城市,因为所有人都突然变得那么友好,我的愿望也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实现了。小时候和我住在一个小区里,但在搬走后就再没有联系过的玩伴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穿着我记忆中她时常穿着的粉色吊带裙,一只手像原来的那样举着有一个粉色草莓球和一个绿色香草球,在炎阳之下有些融化了的的冰激凌,微笑着邀请我去玩,我们一起去了小时候我们曾经去冒险过的地方:散乱地堆着钢管与各类工具,空气中弥漫着煤油味的工厂;在林子的中间,波光粼粼,在晚上水底还会照出彩色的灯光的水池,以及废弃不用的老房子,海洋馆的旧址,都是些神秘的地方,现在仍然让我兴奋。我一直想要一座整个城市的缩小模型,就像小时候和爸爸妈妈去售楼处时看到的那座那样,每一栋楼,每一个景点,以及每一条路的转角都在上面清楚地显示出来。而就在前几天,这个愿望也实现了,那天和爸爸妈妈围在桌子旁吃完晚饭之后,爸爸就突然提出为我做这样一座模型,他的手工很厉害,拿着几把剪刀啊,锤子啊之类的工具,再用废弃的塑料版,纸板之类的作为原料,就把城市里我所知道的所有景物都再现出来了。那一天晚上我很高兴,围着爸爸走来走去,听他讲了好多我小时候的事,直到我们都笑得合不拢嘴时才罢休。而不止这些我的朋友亲人,其他的一切都很温暖。便利店里的姐姐在把咖啡和冒着热气的关东煮交给我的时候会仔细地将防烫的纸板套在上面,叮嘱我小心高温,而地铁站里卖票的阿姨在从我的神色中看出我是出去玩的时候,在将票递给我后会朝我微微一笑,祝我玩的愉快。

所以我真的好喜欢这座城市,即使它现在在我眼前渐渐消失了,即使在吃了从便利店买来的一大碗关东煮以及在地铁站门口的地铁便利买的加热三明治后我仍然饥饿,我却仍很高兴,因为我知道我会一直和这座城市在一起,和我所爱的东西在一起,这里有着梦与幸福,每每想到这里时我就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并不禁回过头去,想和弗雷德里希分享。

这个叫做弗雷德里希的女孩-虽然我一般只叫她弗雷-是我新交的朋友。我们认识的过程也很是偶然,有一天我正站在十字路口等着信号灯变绿,

而就在这时她从我身边走过,由于她长得很漂亮,并且穿着在人群中比较显眼的黑色礼服,我就记住了她的样子。而后来在我玩累了,回到小区里之后,竟然在进入单元门的时候和她打了个照面,而她也还记得我。原来我们住在一个小区啊,为什么我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她呢?然而我没有多想,很快我们的接触多了起来,我们的关系也越来越好。弗雷和最近城市中越发显得幸福的人们有些格格不入,她是个有些忧郁的少女,偏爱黑色,经常穿着黑色的衣服并系上黑色发带,而她喜欢迎着微风吹拂的方向远眺,静静地看着屹立在城市的边缘的雪山,而这时她用来绑头发的黑色发带就会随风飘动。她常常会就这么静静地站几十分钟,直到阳光的照射使她的眼眶溢满泪水。有一天,在又一次这样的注视之后,她用衣袖擦了擦眼睛,之后转过身来对我说,我们去旅行吧。我很高兴,我从来是很喜欢旅行的,而且如果是在这个城市里旅行的话,没有人能比我更自如了,毕竟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我都是熟悉的,和自己最喜欢的朋友,在自己熟悉的城市之中旅行,顺道创造并珍藏一些只属于我们的秘密,没有比这更浪漫的事情了,当时我这样憧憬到。然而事实上这次旅行却并没有我想象的这样美好,令我有些扫兴。不,不止是扫兴这么简单,这次旅行中所透露出的一些东西甚至令我觉得有些不安,有些恐惧。我们沿着城市里可以直通向雪山脚下的那条路一直走,我平时经常在这条路边上的草坪里玩耍,所以一开始一切都是我所熟悉的。然而后来,我们走了一天,两天,或许是三天之后,这条路开始向着更远的地方延伸,道路两旁的景致开始变得陌生,人工栽植的树林渐渐稀疏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荒草地以及在池塘中丛生的暗黄色的芦苇,而向远处看去的时候,我们和雪山的距离并没有缩短多少,而雪山的影像似乎不再那么清晰,似乎变成了一团模糊的白光。我之前带了足够吃很多天的食物,在我最大的书包里塞满了从超市和便利店买来的饭团,三明治,杯面以及罐头什么的,但是弗雷只带了几块干面包,而且在我想分食物给她的时候,她从来都是拒绝的,不仅如此,她每天会强制我吃些她带的面包,我一开始并不理解,但后来我意识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就是无论我吃多少自己带的东西,都会觉饥饿,而这种饥饿感只有在吃了弗雷的面包之后才会缓解。我十分害怕,但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继续勉强跟着她的脚步向前走。而有一天晚上,在因为没有看清前面的路而摔倒之后,我开始崩溃了,不愿再向前走一步,哭着说要回家。然而平时和我要好的弗雷,此刻只是喃喃地说了一句“不行哦”,之后略微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倾斜着身体继续向前走去,我也只能继续跟着她。这就发生在几天之前,从那之后,弗雷的面包越来越少了,我时常感到饥饿,胃里的烧灼感时常令我在晚上时辗转难眠,仿佛胃酸要把我的整个食道腐蚀掉了一样。这时唯一能缓解我的痛苦的方式就是从身后抱住弗雷,紧贴着她睡觉。她的身体在女孩子中算是比较结实的,骨架很宽,靠着很有安全感。我时常就这样抱着她一直睁着眼到天亮,直到泪水打湿她的衣服,但她也毫不在意。然后就是今天,在两天没有吃面包之后,勉强趟过一条小河之后的一瞬间我便突然觉得周围的东西开始失去了颜色,变成了素描一样的画面,而紧接着这些素描画一样的景物的轮廓也开始渐渐模糊,似乎变成了简笔画,而最终变成了纠缠在一起的线条。但与此同时,从事物之中流出的颜色却并没有消失,而是在空中聚集,成为一片光明,而在这片光明之中我似乎重新感到了幸福,重新体会到了我对这座城市,以及我身边一切的爱。而就在这时,弗雷突然停了下来,俯身看着我,她澄澈的眼睛仿佛在说着什么。

今天的天是最近几天最蓝的了。前几天聚集在一起的乌云要么完全散开,要么褪去了阴冷的颜色,顺着风的走势在在天空中飘散,仿佛被大风吹起的羽毛一样。太阳闪着银色的光芒,强烈的光辉将深蓝色的大海上随风泛起的浪花的每一个浪头都用闪亮的颜色描了出来,一片闪亮起起伏伏,看着令人炫目,而即使强行移开眼睛看向别处,因照射而形成的蓝色套着绿色的影子却仍然在视网膜上蔓延,令人心烦意乱。虽然刮过的风仍然刺骨地冰冷,但阳光的直射让整体的温度上来了几度,所以原来不断蔓延,其强硬的锋刃摧毁了我们所乘坐的小船的冰山停止了蔓延,甚至开始融化了。现在已经四月了,即使是在极地之中,也仍然可以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夏季的气息,而这并不令我高兴。我看向身下,我们所容身的浮冰已经比之前又缩小了一圈,我只要稍微伸开蜷缩起来的双腿,脚就悬空在海面上了。而且随着冰山的融化,原来背靠着冰山的这块浮冰开始失去了凭依,开始随着洋流漂流,而我不知道它会飘向哪里。食物和水也越来越少,箱子还有最后的四条面包,两个半橘子以及最后的一桶水,我们两个人的话,可能连三天也撑不下去了。想到我们两个,我回头看向我身边的卡罗尔。刚才我看她的时候她还醒着,睁着眼睛注视着天空,而现在她已经睡去了。她解开了绑着的辫子,一头浅粉色的头发向四周垂下,而其中几缕搭在了她的脸上,让我忍不住想帮她捋下来,毕竟她从来都是这样一个需要别人照顾的人。她的轻轻的呼吸将这几缕头发吹了起来一点,之后又落到了她的脸上,梦中的她似乎感到有点痒,使劲摇了摇头,之后翻了个身。即使她现在背对着我,我却仍然能从她身体的微微抽动中看出她在轻笑着。唉,明明是个在醒着的时候就爱乱想的人,不知道在睡梦中还能想到什么更了不得的东西。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再次向远处望去,就像希望能在地平线的一角找到卡罗尔所幻想的东西真实存在的地方一样。然而那时不可能的,四周除了翻腾的海水以及正在退却的冰山以外什么也没有,在这种空旷的地方视觉错觉出现了,在我的眼里海与天的边角完全地合在了一起,仿佛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而这种封闭感又和海水的透明以及天空的晴朗格格不入。非要说的话,我感到我们被困在了一块蓝宝石中。这不是妄言,我是确实见过宝石的。在我小的时候,作为商人的父亲曾经领着我随他的船队去过和我们一海之隔的科伦坡据点以及仰光据点,在科伦坡我见过蓝宝石,而在仰光我见过翡翠。看到蓝宝石时我感到其中包含着我见过的一切,海水,天,甚至流转的时间都被包含在那一小块耀眼的蓝中。而翡翠给我的这种感觉更为强烈,观赏翡翠是要在不大透光,比较昏暗的屋子中进行的,因为在一片晦暗之中翡翠的光泽尤为显眼。我记得当时我直接趴在了那块玉石上,睁着眼睛使劲注视着玉石内部因交错的纹理而形成的深浅明暗不一的碧绿色泽,我仿佛看到了茂盛的森林,开阔的草地,以及在家附近经常看到的,被海水冲上岸的交错在一起的海藻。我甚至能从那一片绿中感受到生命,感觉的城市的影子,甚至感觉我的身影沉入其中,变成了另一个女孩,而现在她正贴在我耳边轻声笑着。然而当我从上面移开视线之后,我方才意识到那不过只是一块石头,里面明亮的光彩冲不破外面的限制,而贴着它的边缘的就是笼罩整个屋子的黑暗,这未曾改变。当时,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大哭了一场,父亲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好好安慰了我一番。

说到父亲,我已经无法清楚地记得他的长相了,唯一存留在我脑海中的只是他长长的胡子以及他宽大的手掌,还有他一直带着的笑容。我已经多久没有见到他了呢?三年?或者也许有四年了?我记不太清楚了,我唯一记得的就是他的死讯从远在东亚的泉州据点传过来之后,再过了一年,我就出发了。那这么想来,那应该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原来这大概两年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旅行啊,不过这也是合理的,因为我同样无法十分清楚地记得家的周围是什么样的,只有高大的树木,湍急的河流,泥泞的土地,倚着树木而建的低矮茅屋,以及在镇子里会不时经过的象群这些或是和我的生活息息相关,或是令我惊异的东西留在了我的脑海里。这么想来,我的家乡也不坏了?那我为什么要踏上旅途呢?唔,终于想到一件我还记得的事情了。这有一半是因为父亲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他说不同地区的人类一定要串联起来,这样我们才可以继续发展,他就是留下来这句话后不顾劝阻地去了东亚,希望能和那里的人们取得更深切的联系。而另一半,大概是因为我曾经一直做,而现在也会偶尔梦见的那个梦吧。我不知道梦中的那个叫做至高的如光一般的所谓地球意识实体是不是真的存在,也不知道冰封着它的地方是否真的就是北极,不过那应该是我们了解旧文明毁灭的原因的唯一线索,以及打破守护兽的封锁的唯一方法了。我从小便从莫斯科以及斯德哥尔摩的商人带来的故事书里了解到过关于北极的故事,所以当梦中的场景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就已经默认那里就是北极了。于是就凭借着这样一个猜测,我就带着父亲剩余的家产,通过一边航行一边在靠岸的据点做生意的方法一直走到这里。我闭上眼睛,回想着自己曾经经过的据点:巴士拉,阿巴斯港,阿布扎比,吉达,大马士革,伊斯坦布尔,之后是雅典,威尼斯,普罗旺斯,巴塞罗那,里斯本,马赛-我就是在这里遇见卡罗尔的,之后我们又经过了伦敦,格拉斯哥,奥斯陆,雷克雅未克...一路上温度渐渐降低,降水量减少,沿岸的景色从树林渐渐变成了沙漠,之后从沙漠变成了山峦,从山峦变成陡峭而荒芜的海岸岩地,又变成生着低矮灌木的苔原,而最后变成一片冰川。我拿出了装在包里的地图,漫无目的地看了起来,我知道现在我们虽然被困在北冰洋的中心,但其实我们离文明还不算太远,只要再往西航行一阵,之后绕过格陵兰的南部,我们就能到达努克据点,虽然那里只有不到200人,但是据点该有的东西-食物,淡水,保暖用的衣服等等-都还是有的。那里的人靠捕猎为生,为人热情,在晚上他们会把家里的火炉生得旺旺的,邀请仍在风雪里跋涉的人进去坐坐,或者他们会直接在镇子的中央升起一大堆篝火,之后所有人-他们都互相认识-围着旺盛的火焰聊天,吃饭。食物,火焰,人烟,这一切影像于被困在大海之中的我来说分外美好,我不禁流下了泪水,同时在心底也开始有点理解沉湎于幻想的卡罗尔的心理活动了。然而我知道,就是这最后一段距离,我是肯定过不去的了。现在北冰洋还没有彻底解冻,而即使是在七月,整个洋面上的冰山最少的时候,从洋心行船到努克也要一周左右。而现在,我们没有船,冰山虽然已经开始解冻,但是仍然会阻碍航行,而我们的食物还不够维持三天。

想到这里,我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失望,甚至感到一种带着一丝悲壮的平静,就像我从旧文明留下的书里读到过的,那些安然赴死的英雄们一样。在伦敦的时候,我曾经在街角的一家专卖旧文明的文学作品的传承书店中读到过一本叫“人类群星闪耀时”的书,里面讲了许多在旧文明时被奉为英雄的人故事。其中就有一个探索南极大陆,结果最后被风雪困在离下一个据点只有十多公里的地方,最终悲壮地死去的人的故事。他死前还坚持给他的妻子写封信里。现在,我感觉在碧蓝如洗的天穹的顶端,他的灵魂正穿透百万年的时光与历史的积尘注视着我,注视着这个和他一样不幸的后辈。这么想着的时候,我贴着正在熟睡的卡罗尔躺下,和她靠在一起,这样稍微觉得温暖了之后,我便也闭上了眼睛,期待自己的灵魂在离开身躯之前可以受到卡罗尔的感染,也可以幻想一些美好的东西。我现在体会到了那位探险家先生临死前的感受,与其毫无意义地再做最后的挣扎,不如体面地死去。我也是这么想的。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床上。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是很快我便发现自己还在北冰洋中,因为窗外的景色仍然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而卡罗尔就躺在我身边,仍然抱着被子沉睡着。“啊,你醒了呢!” 说话的是刚刚走进门来的女生,她个头很高,亚麻色的头发扎成一条辫子甩在脑后,穿着粗布制成,已经洗得有些掉色的短袖衣服,而在外面披着一条垂到膝盖的厚皮衣,皮肤就像大部分在高纬度生活的人一样,被风与严寒弄的有些通红而粗糙,但即使这样她仍然很漂亮,双眼没有因为受惯了海风而变得无神,而是依然睁地大大的,一幅充满希望的样子,整个人看起来很干练。她一边继续关心着我的身体情况,一边将食物放在我的床头,并嘱咐我过一会觉得身体恢复过来之后再起身,之后就推门准备出去。

“啊,就是你救了我们么?” 我仍然对眼前的情况有些难以置信,不禁随口问道。

“是的哦。那时我们正在甲板上观察远处的情况,结果就看见你们俩趴在远处的浮冰上面,就将你们救起来的。啊对了,你叫什么,从哪里来啊,还没来得及问这个呢。” 

“弗雷德里希,孟买出身。今年十五岁。你呢?” 我规矩地回答,并出于礼貌反问道。

那女孩的脸上明显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她立马放开了她刚才还握着的门把手,之后一步迈到床前,两手支着床沿,身体向我倾斜过来,以惊喜的语气说到:“哇,你是从孟买那么远的地方来的吗?好厉害啊!话说孟买是什么样的啊,是不是真的全是树林,然后动物特别多啊?来来来,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林奈,雷克雅未克出身,今年十六。” 

哦,原来这个叫林奈的女孩是雷克雅未克那里的人啊,那她一定比较熟悉北冰洋的水文了,也难怪她能在现在这种气候十分恶略的时候仍然平稳地行船。想到这,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正事需要拜托她,于是就说到:“呐,林奈小姐,我不知道你们的船要开到那里,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就是把我送到努克去,我去那里有事。谢谢了。”

听了我的话之后,林奈似乎吃了一惊,反问道:“怎么?你也要去努克吗?恕我冒昧,不过能告诉我你要去干什么么?” 

“什么,难道你也要去努克么?” 

“是的。” 林奈肯定的回答道。之后她顿了顿,考虑了一下,仍然继续说到:“我不知道你是否也知道这件事,但是我们去努克是因为我们都做了一个梦,梦是有关旧文明的事,里面说曾经在旧文明的后期,人们和一个叫至高的,一团光一样的代表地球意志的生命体和平共处,然后至高就将各种资源平等地分配给人类,那时他们过的都很开心。然后,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或者说我也忘了为什么了,但反正梦里的人就突然开始互相残杀,之后,之后至高就发怒了,我记不清它具体做了些什么了,但是反正当时所有人都变的很痛苦,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了,之后海啸和一阵奇怪的大雾笼罩了整个地球,雾散开后原来人类的全部痕迹就基本都消失了。之后最后一个场景,就是在一个周围全部是冰的地方,至高被冻在了冰中,之后就沉进海底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梦中有个声音清晰地告诉我它还活着,并且继续散发着它的愤怒。我本来以为这只是因为我精神过度紧张而产生的一个无谓的梦。但我自12岁开始就一直做这个梦,15岁之后频率虽然有所减少但是仍会时有梦到,而更关键的是,我的两个朋友-啊,她们都在船上-都有做相同的梦。于是我觉得是不是这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或者至少暗含着什么契机,就决定去格陵兰那边看看。不知道去你去努克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啊?毕竟你从孟买一直跑到这里来,肯定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事吧?” 

听完她的一番话之后我惊呆了,没有想到她居然做了和我一样的梦。果然这个梦和旧文明的灭亡是有关系的,那这样看来我从孟买跋山涉水万里有余来到这里肯定是会有所收获的,而且我也知道在她说完这番话之后,面前这个叫做林奈的女孩将不再仅仅是一个救了我的人这么简单,从此往后,我们之间还会发生更多的事吧。我这样想到,并对她的问题做了肯定的回答。她也显得十分激动,一再握住我的手,并说了好多“那以后我们就一定要并肩战斗了哦”之类的话。临到最后,她在将要离开时突然想起了在我身边还在熟睡着的卡罗尔,并向我询问了她的情况。这一言难尽,但考虑到之后我们或许还会共事很长时间,这段时间里要是发生什么不必要的冲突就不好了,我还是提了一口气,从头开始讲起卡罗尔的事:

”那个女孩叫卡罗尔,马赛出身,十四岁,她是我在前来这里的途中认识的。要细说她的身世,也是很悲惨的。据她之前说她父亲是个铁匠,同时还兼任建筑师的工作,自诩清高,喜欢文学,后来有一天她父亲在喝醉了之后读了旧文明的小说“弗兰肯斯坦”后就突然非常悲伤,不管不顾地从海边的悬崖上跳了下去。之后她就一直在马赛的传承书店-你知道吧,就是专卖旧文明留下的书的地方,雷克雅未克也应该有吧-打工,并且借住在书店里,那会我为了筹集继续北上的盘缠而在马赛做生意,有一天在去书店买书时遇见了她,我们当时还聊得挺投机的,并且更重要的是她也做了咱们做过的那个梦。后来在我要离开马赛的时候她想和我一起走,因为她也觉得那个梦颇有深意,我答应了。一开始她还很正常,但后来在她读完了她在临走前从书店带走的几本日本轻小说之后就突然变得十分失落,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之后她突然发了高烧,一连几天四十度不退,我最后用了抗生素才治好了她。但当她的病好了之后,她就突然无法认清眼前的情况,而是一直活在幻想中了。在她的眼里她是活在旧文明时才有的现代化大城市中的女孩,父母还在,然后也有自己的朋友,我不过只是她新交的朋友而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那场高烧使她精神的一部分出现了问题,但无论如何,以后她要是做出了和现实不符的奇怪发言,请不要见怪。” 

出乎意料地,林奈并没有对此表现出太多的诧异,反而理解地说到:“嗯,我明白的,没关系。这也没办法,你不得不承认,其实现在人类的处境是十分绝望的。你在这种情况下读旧文明最繁荣的时期写成的作品,精神很难不受到震撼,我觉得她的脑子应该没问题,只是受到的震撼太大,一时没法从中脱出而已。我之后会理解她的。” 她说完这些之后就准备走出门去,而临走时,仿佛是感到周围的气氛太过凝重,她故意以俏皮的语气说到:“啊哈,忘了说了,毕竟我长你一岁,以后你要叫我姐姐哦。” 这么说着,她向我眨了下眼,之后轻轻一挥手道:“那就再见了。” 便走了出去。

姐姐吗?我不知道这个称呼是否合理,但我却知道自己确实从她那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安全感。这也难怪,我已经孤身一人在这个我并不是主角的世界上闯荡了近三年,而最近一段时间又多了一个需要我照顾的人,我便只能封存一切可能削弱我内心的坚毅的东西:从记忆,到性格的一部分,甚至作为女孩子的那一份柔情我都已经基本丢掉了。但是毕竟我的内心是在这一切中被孕育出的,当这些组成我的一部分从我的灵魂中消失后,内心便变得彷徨,变得无所适从。而面对这一份彷徨,因为没有可以依靠的人,所以我只能不断忍着,忍受着其对我内心的反噬。而现在不同了,这个叫林奈的女孩救了我,心平气和地倾听了我的所有倾诉,并且理解了我,这些都让我觉得她是一个在我面对之时可以稍微轻松一点的人。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环顾着这间屋子。屋子整体朴实无华,墙壁就是简简单单地由木板拼成的,连漆也没有刷,也没有挂什么装饰物。靠着墙摆着五杆火枪,以及几杆鱼叉,还有三把弓弩这类的武器。旁边放着一个箭壶,里面插着弓弩需要的箭。再往旁边,靠着墙角的地方摆着一个一人多高,上了两把锁的大铁柜,想来这应该是她们储存物资的地方。大铁柜的旁边有两张床,除了我们躺的这张之外还有一张稍微宽一些,能挤进去三个人的,应该是她们睡觉的地方。而在我面前是书桌和三把椅子,桌子上铺着一张地图,而地图上面摆着羽毛笔与墨水,放大镜,六分仪之类的仪器。旁边还有一个日记本,而桌角还摆着一本书,我伸长了脖子看了一下书脊,是旧文明作家杰克伦敦的“毒日头”。 而正对着我们的则是房间的窗户,在窗户外面,天和海的两种不同蓝色仍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只是此时我觉得地平线所在的地方稍微开阔些了。

我的精神稍微恢复过来了一些,便直起身来,喝了两口林奈摆在床头的鱼汤,之后小口吃着加了柠檬果酱的面包,被困在浮冰上的这几天我的身体已经越来越明显地遭受着坏血病的折磨,嘴里满是溃疡,所以必须补充维生素c了。吃完了一个面包之后,我继续躺在床上,望着屋顶。现在我的心情安定多了,或者说处在这样一个温暖且充满了奋斗的气息的屋子中使我感到了安定,我终于不是一个人了,在这如蓝宝石般的天空之下,我和这个名叫林奈的少女,以及她尚未露面的朋友相遇了,并且我们背负着相似的东西。以后不管未来怎样,总会有人和我一同度过的。我这么想着,微微地笑了起来。而就在这时,一直沉睡着的卡罗尔醒了过来,“喂,弗雷,这是哪,我们现在在哪里啊。” 她这样迷迷糊糊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