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冬时便落了小雪,下人大呼小叫地把养着几条小鱼的水缸和老爷喜欢的盆栽都搬进里房去,匆匆忙忙烤上火,拜神时却也没有这般慌张。

老爷是爱这些鱼鸟花草的,生意做大起便买了这宅子,安顿好家眷下人还腾出些许空房间,便用来养点花草,至冬日点上炉火生怕冻死。任凭谁都得夸上几句,“王老爷倒是有这般闲情雅致,生意做得好,连这些杂草也摆弄得好。”

老爷姓王,不知祖上是哪里的人,三代单传,一穷穷三代,一人来到此地经商。老爷对下人的态度是极好的,他也清楚,世上没有什么人是能坐享其成的,也没有什么人是注定要做一辈子穷小子的。

愈是穷困便愈是珍重,老爷是愿意把家业传给子子孙孙的,只不过。

只不过他那可怜的娇妻,诞下一女后便撒手人寰。老爷也没想过再娶,对这独女也关爱有佳。

“囡囡虽是女儿身,爹爹却想你替爹爹承了这家业。”

“爹爹是男儿身,却不知女子无才便是德。”

“嗬,嗬,像什么话。”

每每王小姐如此顶撞,老爷必要背过手去闭眼不看,冷哼几声便去看他的花草。

王小姐口上说着,却还是个明白姑娘,只是自知年幼无法把持家业,也乏于交际从商。她善奏琵琶,这城里无人不知她的琵琶技艺高超,连那几位奏演曲艺的老先生也自愧不如。

王家便是如此,踏踏实实经商,清清白白做人。

“嗬,少弹你那琵琶,来替爹爹算算账。”

老爷大清早便使唤上王小姐,近日的账目愈来愈多,小姐一面应付着,一面倒不情愿放下那琵琶,碎步踏出房门,方才想起什么,便叫喊着又跑回房内。

“爹爹,您看这镯子,城东那位公子托人送来的。”

“莫管他,你要是喜欢爹爹再买几个给你。”

“嘁,你可不知,城东公子仰慕我许久了。”

“那又如何。”

玳瑁的眼镜架在鼻梁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老爷嘴里默念着,也无心抬头去理会小女儿的闲闹,唤上丫鬟给小姐送上一叠纸。

“好好算,要是有问题便拿你是问。”

“好爹爹!我哪敢……”

窗外飘着雪,屋内炭火烧着倒也不算寒冷,下人给老爷小姐倒上一杯暖茶,房中人保持缄默,安静得出奇。不过这安静只是无人交谈,本应热闹的宅子只剩下炭火噼里啪啦,算盘噼里啪啦,下人进进出出脚步噼里啪啦。

“爹爹要出远门几日。”

“哦。”小姐轻声应和,没有多问。于是屋内又仍是噼里啪啦作祟。

生意做大了,老爷在家中呆的时间也愈来愈少。那些花草都交付下人打理,小姐只顾得弹琵琶或是与三两女伴嬉耍,哪得闲心去照料。

院内梅花开了。

老爷寄回来一封家书,归来的时日又拉长了几日,大雪封路行路难,小姐坐在院内看那梅花在白雪中傲骨独放,提笔画下几笔,又将纸揉作一团。

老爷想看梅花,唤小姐画几幅梅花姑且放着,等老爷到家了便能看个清楚明白。

家书一封封寄到家中,城东公子上门提亲了,不少宾客登门拜访,有的亦是来提亲的,有的是来做生意的。

一面挂念着,小姐还是放下了琵琶,坐回了老爷坐过的位置,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再命贴身丫鬟将那些公子哥赶回家去。

“终身大事,全凭父母做主。母亲早逝,父亲未归,女儿不嫁。”

“那我等你便是。”城东公子一声声珍重,却踏实了小姐的心。

“爹爹未归,这王家便由我操使。”小姐把琵琶锁进柜中,换上新衣出门应酬商客。

冬天过去了,早春雪化,绿意又重回王家宅中。归来的是被大雪阻塞的家书,字字句句皆是命小姐莫要挂念。

勿念。

勿念。

待到河冰消融道路开辟,老爷便回来了,躺在棺材里,闭上了眼睛。

下葬那天,王小姐没有哭,她把她那琵琶也放进了老爷的墓里,来的宾客议论纷纷——那王家的小姐,似是无情人。

王家宅子里,算盘噼里啪啦的声音还在响着,只是那远近闻名的琵琶曲,再也没有时日能弹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