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

路上满是荆棘和伤痕。

故作轻松地哼唱着不知名的小调,就这样沿着这条暗灰色的小路走下去。

沿路的样子有些惨淡,荒芜的田野,无人的小木屋,大片大片的野草疯长着,穿插在如有若无的小路中。

脚下的路不知通向何处,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继续往前走。

从何而来?路上的行人们似乎都是有目的的,背负着大小的包裹擦身而过。

去往何处?这条路似乎看不到尽头,只是被掩埋在了荒凉之中。

“嘿,前面有什么?”

“有绝望。”旅人苦笑着。

他们坐在远离道路的一棵大树下抽烟,仿佛是早已相识的老友。

“看来你并没有带什么逃难?”

“逃难?”

“你不知道吗。”旅人轻笑,吐出一团烟雾在他头顶缭绕“不管是哪里的城邦,那些王都已经厌倦了统治。”

“我知道。”

他咬了一口面包,费力地咀嚼着,试图再说些什么。旅人笑了起来,悠然地看向远方。

“你来的地方怎么样?”

“人很好,所以我离开了。”

旅人皱起眉来吸了口烟“那很好,和我的城邦一样。”

他呜咽着吞下最后一小块的面包,渴求地望向四周,胡乱地在身边翻找。旅人为他送上一壶泉水,微笑着看他畅饮。

“或许我们可以一起走走,在这里游荡数日,我会把你带到我的城邦去,然后我再离开。”

“那可真是再好不过。」”

旅人在他的额头上轻吻,发出了欢快的笑声。

    

    

第二日醒来之时,太阳才刚刚从天际升起。

旅人站在离树不远的地方抽着烟看着太阳。

“说真的,烟会上瘾,无时无刻,只要想起就会犯瘾。”

“太阳很好看。”

“来一口?”

“不了。”

太阳在天边缓慢地爬升,以巨大的红色轮盘的姿态出现,又慢慢缩减。

它又清又冷,完全没有昨日烈焰炙烤的威严。

“太阳就像个孩子。”旅人眯起了眼睛。

“我很喜欢太阳。”

“恐怕这几天要下雨。”

他皱起了眉。

“不过你放心,前面有的是没用的屋子。”旅人咧开嘴笑着。

“所谓没用?”

“大概就是因为没有了王而离开的居民们的家——不过他们都不知道到哪里都没有王。”

太阳的暖意渐渐淡入,树叶在微风中稀疏婆娑,洒下碎片化的影子照印在地,如同乌鸦羽毛飘落杂乱无章。

他背起了行囊,快步跟上朝道路反方向走的旅人。

“我们不走大路,路上会有很多匪徒。”

“那我们往哪?”

“越过这片田野,有片小森林,守林人在那边有个屋子,离开森林后就是我来的城邦。”

这是一条熟悉的路,一条并未存在的没有规矩的路。野草不受限制地疯长,高过了他的脑袋。

他突然觉得有些恐惧,比任何时候都要恐惧。

哪怕是和难民们搏斗过,在丛林中和老虎针锋相对,也不及此刻突然的惊慌。

“可能要下暴雨了。”旅人叹息着“如果我们能快点到田野那一边就能找到守林人的屋子啦。”

他跟随着旅人奔跑着,衣服蹭过大丛的野草有不适的感觉。

说实话,他已经把自己交给旅人了,尽管他们只相见不到一天。

暴雨的云团汇聚,发出闷雷的呜鸣声撼动着大地。

田野似乎漫无边际,远方模糊的绿色终点看不到边际。

“快呀,就在前面了。”

暴雨倾盆而至,从千万高空坠落地面,以压倒性的威力冲刷着地面。

雨水穿过密布的树叶陨落地面,发出沉重的声音。它们汇聚成河,漫延在森林的每一个角落。树在大风中摇晃着,随时都会倾倒。

他们奔跑着,从田野的一边冲进树林中,往深处奔跑。

守林人的小屋建在林中,四周倾倒着巨树,矗立在一小片高地上。他们冲进小屋里,用力地关上了破旧的木门。

“一个好消息,这里还有柴火。”

旅人颤抖着点起了火,满意地坐在壁炉前抽烟。他紧缩在一旁,摩擦着双手呵出热气。

他们赤裸相见,彼此尴尬地笑了笑。

他们聊着这场暴雨,聊着手中潮湿的面包,聊着他们来时的城邦。

“你一定会成为他们的王的。”

“开什么玩笑。”

旅人笑着吻了他的脸,搂着他蜷在火边上。因为寒冷,他也不过是缩起了身子依偎着旅人。

直到天边翻起了鱼肚白,树叶间嘀嗒着水滴,流进土壤或是小溪里,在森林外消失融入田野中。空气中满是潮湿泥泞土壤的气息,少有鸟叫声打破一时的寂静,扑腾着翅膀飞去。

他整理好了衣物,背起了行囊。旅人为他扣上了身后的纽扣。

“走出森林就离主道路不远了,那里直走就到了城邦。”

“之后你要去哪?”

“我想去你的城邦看看。”旅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或许我就成了那里的王了呢?”

无言欢笑,离开了屋子还是要继续前行。

森林中异样平静,唯有两人踏在潮湿泥土的沉重脚步。他们没有过多的闲聊,相视也不过是尴尬一笑。

面包不知不觉快吃完了,他捧起一捧泉水饮下,偷偷看着不远处坐在树下小憩的旅人。

午后有着沉闷的炎热,穿越树丛直达地面。

他们缓慢地前行,在每一朵花前做停留。

旅人总是轻轻地微笑,半分嘲讽半分无奈。

他也不过是跟着向前,踏过小溪流和藤蔓的盘曲。

         

         

他们相拥着,挥手道别。

前面就是大路,匪徒必经之路已经过去,向前直走就能到达那灰色轮廓的城邦。

“如果你真的做了王,不要忘记我。”

“不会忘的。”

“是啊,不会忘的,因为我也会是你的城邦的王。”旅人惬意地笑了起来,揉了揉他的头发“曾经也有人这么和我说过,后来我便开始了旅途。”

“你为什么不留下来?”

“因为那个人也走了。”

旅人轻吻着他的脸颊,在拥抱之后笑着离开了,手上还拿着未燃尽的烟。

他跟随着道路的方向走,天边灰色的轮廓愈来愈大,直至显现出它完整的一面。

路边的人们也愈来愈多,有人跪在地上快乐地叫喊着,有人兴奋到哭出声来。

他们目送着他进入巨大的城邦,同城邦里的人一样为他开路,一路直指那宏伟无比的城堡,仿佛迎接王的降临。

那确实是王的降临。

再过几十年,还有记忆的老人会回想起这个城邦最令人惊喜和痛心的几件事,王的降临必将包括在内。

他披上了红色的袍子,袍子上还泛着好闻的烟味。他拿起了水晶镶嵌的权杖,每一颗水晶都闪耀着未知的光芒。

在王的宝座上,他戴上了属于王象征的王冠,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一般的大小。

人们俯身在他脚下,快乐地喊着天佑吾王。

他是新来的王,亦是存在已久的王。

他看向镜中的王,镜中的王亦回眸相望,嘴角上扬。

他看向远方,夜幕降临,满天星辰布满头顶苍穹。

他突然开始厌倦,尽管王的生活尚未开始。

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那个漆黑的火热的小屋子里,旅人在他耳边轻声密语。

“跟随我离开这片土壤,和你手中的满目琳琅。璀璨星河我触手可及,让你亲眼所见又何妨。”

他颤抖着点燃了一支烟,坐在花园里的树下,望着院子里的高墙。

他就是旅人啊,他所见的旅人就是他啊。

从一个城邦的王,到另一个城邦的王,不过是一段旅途的奔波。他生来是要当王的,但他生来就是要在外流浪的。

旅人没有说错,也没有做错。

他收拾着行囊开始奔跑,跑出他虚伪的王宫 ,跑出夜深人静的城邦,痛哭流涕地跪在田野里。

待到第二日太阳出来,滚圆的火球上下跳跃着。他会回到最初的地方,去找他自己。

沿着这条路往回走,无所谓匪徒,无所谓死亡。

他是不会死的,他生来就是王。

他笑了笑,远处似乎有个人影,像是漫无目的一样在前进。

抽一口烟,看,那边的田野里有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