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毫无保留地对阿加莎说完了今天与远志学长的全部对话。我认为让阿加莎知晓是一件很有必要的事情,我需要一个人来为我提出建议。这个人不能是我自己,连我自己都没法分清现状。这个人也不能是远志学长,我无法欺骗他,无法拒绝他,就像被他庞大的压力压迫着一般。
被压力压迫着,被名为“文学”二字的巨大囚笼禁锢着的我无法正确传达到的想法,我对于过分赘述的繁文缛节的厌倦,却不得已用“文学”来当做唯一的借口搪塞。
不出意外的,阿加莎迅速回敬了我一个白眼,这也使我心安,至少阿加莎是不会改变的——在直来直往这一点上,在她的态度上。
“你们真的是木头啊。”
“什么木头?”
“我们清清楚楚来说吧,你是不是就是不想干了?”
“是。”
“那就别干。”
“就这样?”
“不然呢。”她合上手里的《十四行诗》,令我意外的是,她居然在读非侦探类的小说。
“你怎么看起这种书了。”
“因为你啊Shakespeare。”
“小的何德何能——”
“靠,要不是我当了朱丽叶这会看这本书的就是你了。”
“哦哦!等一下,结果出来了?”
她再次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恭喜你啊社长大人,本次罗密欧与朱丽叶话剧演出的男女主角将由不幸的我与不幸的远志学长出演——”
“远志学长明明是主动请缨的嘛。”
“所以你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吗!我告诉你啊Shakespeare,我今天被你拖下水去演这个什么话剧,你也不许从这个文学社社长的位置上跑掉!”
“你刚才不是还让我别干吗?”
“我靠你是不是在装傻,当然是气话啊。”阿加莎鼓起腮帮子“你不许逃掉!原因很简单,你是为了远志学长才这么做的,从头到尾,从我们一开始踏进文学社的教室开始你就是在为了远志学长做出这一切的!只要你不放弃远志学长,你就别想放弃文学社!你明白了没有!”
我没有正面回答她,这一记直球无疑是一杆进洞。
“现在,别想那么多。”她的语气又缓和了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么说很敷衍,但事实如此。逃避是没有用的。”
我点点头翻动那本《十四行诗》,装作完全明白了她的话。
“不过话说回来,你要了解朱丽叶的话,没有必要看这本书吧。”
“我倒觉得,如果要了解一个作者笔下的角色,最好的方式就是和作者的其他作品相结合去分析哦?”
“那你目前为止分析出了什么内容呢,亲爱的女主角。”
“结论是什么都没有。”
“那你还在挣扎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接触过戏剧,更不用说什么莎士比亚的剧本了。我现在甚至觉得,当初选择和第一中学话剧社合作可能会是一个错误。”
“嗯嗯,我也这么觉得。”我应和着点点头。
“闭嘴吧你!”
“那么我们亲爱的女主角,希望你在亲吻罗密欧的时候也能保持这样的热忱吧!”
阿加莎眨巴着眼睛,一股不安的情绪爬上我的脊梁。
“果然你还是吃醋了。”
“你差不多一点。”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毫不掩饰自己得意的神采。我大概明白这种不安的来源是什么了。
对于这一点我一直颇感好奇,人类似乎对于他人的事情向来都无比关心,甚至超出了某种合理的界限——这个界限到底在哪已经不重要了,仿佛窥探他人是一件值得放在第一位考虑的事情。
虽然我也很在乎窥探他人这件事情……
“现在大概就是以一种好妈妈的心态在看着,就算你单方面矢口否认我也不会脱粉的。”
“好妈妈,能让嘴皮子稍微休息一下吗。”
“不行。”
“那你讲点有用的东西。”
阿加莎狡黠地笑了起来,许久不见这个表情竟还有些怀念,怀念过去曾经还是一板一眼的文学少女的她。
“如果你不知道能让你提起兴趣的东西是什么,那就试着完完全全抛开这些念头吧!”
“什么意思?”
“欲迎还拒嘛……欲迎还拒,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神经病。”我翻了个白眼,我向来最讨厌谜语人这一套。
阿加莎用书背敲打我的脑袋。
“如果你不知道用什么态度去对待远志学长,那就不要给出任何态度——”
“太复杂了,关于人性这回事……”
“喂喂,那算什么人性嘛……”阿加莎似乎也放弃了拷问,转而开始拨弄她垂下的头发。
“这样吧,我可以和你做一些代价的交换——我想让你创作。”
我有些疑惑,她这样的说法就好像我完全脱离了创作一般,虽然事实上我确实有这样的念头。是否在拯救了远志学长之后我就必须折断文学创作的念头,或许文学创作的过程会给我带来一种创伤应激。这是好事吗?还是一件坏事呢?
远志学长口中的让我继续文学,究竟是以哪一种形式继续下去——继续阅读,继续赏析,继续模仿,继续创作,还是继续经营文学社。哪一种路子是他所想看见的,我的文学。
我的文学。
我的文学到底是追求什么。
我呆呆地看着阿加莎,阿加莎也平淡地看着我。说不定她也早就看穿了我的小心思,知道现在困扰着我的到底是什么。有没有可能,阿加莎才是那个更加了解我的人。
“什么交换。”
“我会以这个副社长的身份包办你作为社长身份的所有职责,这样你也不必再为文学社的发展什么的心烦。”阿加莎云淡风轻地说出了让我感到恐惧的话语,“我从一开始就和你说过吧,你根本不是当什么领头人的料子,充其量只是夸夸其谈。”
“这一点你说的没错……”
“那么,相对应的,我要你继续创作。继续写下去,写什么都好,只要是从你的笔下创作而出的文字,什么都好。”
阿加莎的眼睛里像是闪烁着星辰,有那么一瞬间如流星一般坠入我的眼中。
那颗流星夹杂的火花隐隐约约点燃了我心中的某些热情……一些刚刚沉寂下去,杳无音讯的热情。
创作么,我的创作从来都是为了某些目的而去达成的。
应付考试用的作文。应付文学社活动写的告解。为了拯救远志学长而去书写的心声。到这里就全然中断了。
为什么,一开始选择了文学的我到底对创作保有什么样的期待和自我。
或许,或许现在,或许现在阿加莎所做的,才是真正开启我内心文学世界大门的钥匙。
这样看来是否有点背叛远志学长的意味?不,或许这才是更进一步贴近远志学长的渠道。
总是在分岔路口偶遇的我们,或许真的有机会能走到同一条路途之上。
“我答应你。”
此刻的我无比坚定——这种不知道哪里来的坚定让我觉得错过此刻就绝无仅有。
阿加莎狡黠的笑容让我产生了一丝怀疑,但很快就烟消云散。
毕竟阿加莎就是这样的性格,说不定连同我此刻的确信和怀疑都早已被她推理得证。
“你赢了。”我叹了口气。
“嘿嘿。现在的你就像是那种……被架空的皇帝一样。”
“那你就是头发乱糟糟的首相?”
阿加莎气势汹汹地翻了个白眼,许久未见还甚是想念。
她拿出一本未开封的红色封面笔记本拿到我的面前,果然她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那么亲爱的架空社长大人——”她说这个开头的时候很明显憋不住笑了,“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就请你把你的创作都写在这里吧。”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写点完全没人看的烂俗轻小说也没关系?”
“你就是把它们称作什么轻文学重文学都没有关系。”
“写点自娱自乐的龙傲天爽文也没关系?”
“我知道你写不出来那种东西。”
“不不,写点充满私货的严肃文学也没关系?”
“你要是真的有这种实力那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那……写点无病呻吟的鸡汤也完全ok吗?”
“你真的很想让我揍你一顿?”阿加莎撸起了袖子跃跃欲试。
“别,女侠,我写。”
“请。”她笑眯眯地盯着我看。
“……现在?”
“现在。”
阿加莎礼貌地伸手表示请,一时间让我大脑完全宕机。
创作什么啊!就现在这个状况可不是什么适合创作的时候。
冷静一下……说不定借着刚才自信答应的念头,还真的能写点什么出来不是吗?如果错过这个机会,我还会主动提笔去写点什么吗。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在之后,无数次翻开这本笔记本时,我一定会因为第一页的稚嫩笔风而感到羞耻,继而想要继续创作,掩盖我的过去,用不同的内容去告诉我自己,我已经成长了,我的创作在不断攀升,哪怕只是一点点进步。
对……进步,创作是为了进步。
为了提炼我的文学素养,虽然根本不存在。
或者说,完全抛掉我的顾虑,像阿加莎所说的那样,写什么东西都可以,哪怕结束之后会让我呕吐心烦,那也是从我的笔下流淌出的文字,会一字一句刻在我心中的文字。而那也是我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怯懦的我借助文字的形式写出的心声。
为了进步,正如人类的进步。
人类的进步,科技的进步。
科技的进步,社会的进步。
社会的进步,未来时代的进步。
赛博朋克,赛博朋克。
不知道为何,我的脑中开始无意识将这些词汇自动拼接组合,开始畅想创作的可能性。凭借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些漂浮在我脑海重的字词飞向我的手中,我的笔下,我才思泉涌的笔记本之上。
写!写!写!
为了文学而写,为了进步而写。
连同现在思维的狂乱都在进行无意义的排比,说不定意识的呈现也是创作的一部分。
意识,意志。
自由意识,自由意志。
我没有由来地联想到远志学长和我说过的关于外星人文字的故事。窥见了过去现在未来的人会丧失选择如何生活的自由意志。
我想要自由,想要意志,想要自由意志。
他过去干活的时候从不听歌。
常去的酒吧刚刚开业,酒保非常准时地迟到,也非常准时地和他打了个招呼。尽管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那也没关系,金钱能维系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哪怕连交易本身都是二手行为。
他很好奇,这个穿着保守的酒保耳机里听的会是什么音乐。
现在酒吧里正在播放的是《MAC-497》,姑且算是当下热门的电子音乐,还剩下三首歌,那个不知道名字的机器人就将完成属于它的第五百首曲子,它还会继续编曲,直到它的芯片到达使用期限然后被完全销毁。
或者再推出一个更强的人工智能让它提前退休。
一般来说,这些穿着保守的人思维也有些复古,他们喜欢前半个世纪的复古音乐,那些在词句里充斥着“情爱”,“梦想”,“生活”这些摸不到实感又毫无目的性的音乐,用各种衰减人类寿命的发声方式去诠释“感情”。
他是无法理解的,这个时代的人也无法理解。
也有可能,酒保听的音乐是再往前一个世纪,用摸得到的乐器演奏出来的东西。这就像是一种考古行为——某种意义上对音乐进行一次溯源,但是目的并非溯源。真奇怪,没有目的去做某件事,真奇怪。
他喝了一口酒,一时没能检测出里面的酒精含量是多少,只觉得口味有些怪异。
酒保脖颈上的芯片发着蓝色的荧光,那会是什么样的歌曲,在酒吧晃眼的灯光下泛出来的柔和。
但是也没有理由去了解,除非这涉及某种必须执行的程序。但也不排除,听歌这个过程就是一种执行程序。
有的人会在找合适的停机坪的时候听歌,有的人会在高强度工作的时候听歌,有的人会在创作音乐的时候听歌,有的人会在听歌的时候听歌,就好像这是一件非干不可的事情。
他做不到,他也不需要,这是他的自由。
他准备去干活了,今天还有一小部分目标需要镇压。
说到底,镇压的过程就和享受音乐一样——上面的人是这么说的。说到底这也是人的自由的一部分,可以选择享受音乐,也可以选择不享受;可以选择支持新的法案施行,也可以选择成为被镇压的对象。
所以,他想做一点小小的改变,比如在镇压的过程中加入一些合适的音乐。
但是光看专辑封面也不明白,到底什么比较适合。
穿着艳丽的女人,她的背景和天空一样泛黄,抬头看就好像她被印在天空中一样;穿得非常保守的男人,坐在复古的机器面前挥舞双手,这是在执行某种制造的过程吗;稚嫩的孩童,为什么会有人让孩童来做制造音乐这种危险的行为。
他也才想起来自己不喜欢听歌的原因,那是一种危险的行为。如果偏离了航道就会坠机,如果坠机了就会引起骚乱,这样只会徒增工作量,他不喜欢,没人喜欢。
所以他擦干净了枪膛,决定给自己点一首不知道作曲AI和演唱AI的歌,没有封面,没有信息,歌名是晦涩难懂的词,F开头M结尾,曲库里没有它的信息,它来自刚刚被镇压的人。
枪口的焰火打上了节拍,寂寞的嘶吼声和寂寞的呜咽,空洞的子弹和空洞的双眼。
“Look at the sky,the heaven,the world.”
他很享受这个音乐,古典的意味,又带着现代的新潮气息,比起麻木的电子声带要契合耳朵。
“You see the freedom,the freedom,the freedom.”
这一刻,他感觉自由,他明白了音乐的寓意,他明白了自由的寓意。
“Look at the sea,the ocean,the world.”
所有人都有自由,《MAC-497》有着自由,酒保有着自由,22世纪之交的人们有着自由,枪火有着自由,机器人有着自由,反动有着自由。
“And then,you see the freedom,the freedom,the freedom.”
于是他热泪盈眶,让自由充盈他自己。
仅限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