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重雨茗的办公室里，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的杯子发呆。他穿着正装、外面套着卡其色风衣，帽子被他拿在手上，头发间掺杂了白色。
他是资全会的Boss，南源曾经的上司——他是这么自我介绍的，而斟好茶的七重雨茗坐在对面，姑且当真。
“你找我有什么事？”
在七重雨茗问出这句话之后，他就发了很久的呆。他终于开口。
“我刚刚在办事厅里没看到南源。”
“他失踪了。”
七重雨茗的解释让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像是觉得理所当然般、继续道。
“我本来也想把这些事告诉给他的，毕竟剪断他手指的是我，我也会愧疚——这次来，我是想把资全会一直掌握着的情报，也是轻小说的历史告诉给你。”
七重雨茗挑着眉毛，有大半是因为在考虑要不要逃出去叫人控制住他。
“我有必要知道吗？”
“当然有，毕竟你是做这一行的。”
“我并不会做的很长久。”
“这个我也知道，你的姐姐，七重月允的事情对吧？”
他的表情始终没变，很平淡。
“我知道这件事是在郊区游乐园开业那天，通过八筒身上的窃听器听到了他和你的对话，可惜那场对话被九条千秋打断了。不过我大概猜得出他想给你的合作方案——扑街部会利用自己残存的影响力帮助青叶文库击败轻幻文库，再推选七重月允作为他们社团的领袖之一，旁敲侧击地让七重月允与你合流。这里面内含的逻辑是十五年前日轻的泛轻小说论，认为轻小说的一大标志，通俗易懂，并不是文字使用的口语化而是情感在受众中的共通性，那么哪怕不理解文字使用的技巧，也可以通过情感上的回路同律、在轻小说和严肃文学中感受到同样的东西。那么文字形式上是不是轻小说就不那么重要了。”
所以八筒主动地加入灵感典当、暴露轻幻文库人工智能写作的计划，并把这件事同轻小说写作圈所勾连，指责轻幻文库的所作所为造成轻小说作者们的损失其实是轻小说作者们自找，意图唤回轻小说作者们对于轻小说作为社会实体产业的负有的责任。这就是社团时代的立足基础，当时未转型出版社的轻幻文库只是论坛，而维护论坛的氛围需要管理员和用户共同制定和遵循一个普适性的规范，前者尤为重要。
“这是古典城邦文明的框架。”
“没错。这句话十分准确。”
Boss点点头。
“社团时代需要作者们的向心力作为养料，而制造向心力的唯一方法，就是树立敌人。当时、你们国家的通俗小说大抵是北方的武侠玄幻和南方的都市言情各占半壁江山，日轻作为舶来品，在当时的受众和影响力都十分有限。正是这种局限性迫使那些轻小说作者们以相对于我国那边的发展历程来说非常野蛮的方式成长。例如社团时代，对于我来说，上次目睹是战后三十年的事情了。”
“你不是本国人。”
“嗯，我原本是天川文库的国轻顾问团。”
“那是做什么的？”
“天川文库在日轻市场建设完成的时候，没有忘记漫画风行全球的经验，设置了一个部门专门研究海外轻小说市场的可能性。我是那个部门的副部长。我们注意到了轻幻文库在其发展中的特殊，其实也和你们国家的发展历程有关，战争前、你们的帝国城市稳定，有传统的底蕴，持久战争中的民族觉醒，战后的独立而高速的现代化建设形成的、历史前后的落差感，导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发展中国家能同时拥有如此丰富的阅读文化。只有在这样的背景下，轻小说才能以社团时代这样的方式出现和扎根。当时的我们十分惊喜，也和天川文库内部有认为轻小说只是短暂的流行文化的论调有关，我们寄希望于在国轻找到日轻新的可能性，于是派出包括我在内的顾问团，带着一笔起步资金找到了轻幻文库。”
随后进行的工作就是轻幻文库转型出版社，先从日轻的翻译和引入开始，同时出版内部书评组、也就是最初一批轻幻文库编辑认为的优秀作品，并和漫画工作室和出版社合作。动画化工作开展则是一零年代之后的事情。合作深度最高的时候，天川文库也主动翻译国轻作品在我的国家出版和交付多媒体化。
他说的口干，便喝了茶水稍作休息。七重雨茗趁此梳理好逻辑。
“到了一零年代，天川公司部分编辑们的担忧成真了。投稿作品的质量在整体上逐年下滑，国轻顾问团也反映你们国家内对于日轻的评论快速偏向负面。加上视觉媒体的进化，轻小说似乎走到了末路。天川公司对轻幻文库的态度开始转变，以取消动画化合作为威胁强硬地推行自己的作品、并减少对国轻的引入量。轻幻文库的反应也十分过激，一口气中止了所有没有合同规定的翻译出版计划、让日轻在广告宣传上消失匿迹，并声称日轻崩坏。国轻顾问团就是在那时候分成两派，多数的一派认为自己的任务已经结束、接受调度回过，少数派认为现在是国轻反哺日轻的时候、于是接受轻幻文库的编制，居留这里。所以资全会的正确含义，不只是国轻、也把日轻包含在内。”
七重雨茗问道。
“那你们成功了吗？或者说，你认为你们成功了吗？”
Boss终于笑了，却只剩下苦涩和自嘲。
“我们失败了。我们以为这只是刚刚开始，却没想到它那么快结束。”
为了消弭和天川文库决裂造成的一系列动荡，轻幻文库经过内部的无数次清洗，将那些同情作者的人尽数踢出去。开展了人工智能写作计划，后来又扶持以九条千秋为首的千秋组去对抗在此期间形成的、影响编辑权力的扑街部联合，制造出只能用匪夷所思去形容的圈地运动。
我们当然知道，我们的火种是轻小说的作者们，而不是一个出版社。但是如果轻幻文库垮台，就意味着如果日轻想要回归以前的创作盛况，必须也要天川公司垮台——这样的经验我们无法搬运回去。资全会于是开始第一次培养自己的作者势力，尽量在不损伤国轻的前提下保住轻幻文库。其实我们的工作做的已经很好了，我们没有让这次罢笔示威发生在过去，但这块定时炸弹总是会炸的，就像契科夫的枪。
国轻作者以轻幻文库为代理人，一次又一次地树立敌人——武侠和言情，网文，再到日轻。
最后，连轻幻文库都被迫成为了敌人。
“我们曾经寄希望于扑街部研究会的《轻小说写作理论总集》，和九条千秋的个人能力。当时她获奖的作品，可以说是所有类型轻小说的大杂烩、又同时给它们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和启发。我们耐心等待着前者完成的时候，但它完成的时候，扑街部选择了自我解体，而研究会书记四宪余将它交到了九条千秋手中，千秋组顾问兼副组长二勿载又设置了Babel09最高层这样的位置用于保存和保密，使得《理论总集》只被南源偷到过。”
“但是他没有交给我。”
七重雨茗注意到了一个疑点——自己有上最高层的ID卡，眼前的这位男人应该也有。为什么他没有偷到？
“他也没有交给任何人——《理论总集》只能被交出，而不能被盗窃。”
他解释道。
“南源能突破Babel09的安保系统、偷到《理论总集》，是因为九条千秋希望他偷到。而且九条千秋不仅知道你不需要《理论总集》，还知道他也不会把《理论总集》交给你。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九条千秋已经删除了她拥有的文档，南源也把《理论总集》交给其他人，最有可能的是四宪余或者八筒。他们都是扑街部少数能话事（拥有话语权）的个人。”
“他们拿到会怎么样？”
“也许会做什么，也许会什么也不做，就像以前一样。我唯一不明白的就是为什么他们什么也不做，不过这个问题到现在已经没什么所谓了。”
轻幻文库不会轻易地垮台，但是以青叶文库为首、依附其上的小文库会逐渐蚕食掉轻幻文库接近垄断了的市场。最后走到形似社团时代的、不同轻小说出版社林立的情况。
“到那个时候，国轻应该会有第二春，然后再回到现在，再重新洗牌。悲观主义者会看到不断重复的同质化，乐观主义者……没有乐观主义者。这一切会消磨掉所有人的耐性。”
他转过头，看着七重雨茗的眼睛，他的眼睛只映射到七重雨茗模糊、黯淡的倒影。
“你并不坚信，文学理论会带给轻小说转机，对吧？”
七重雨茗从来没有这般犹豫回答这问题。她好生思考了几秒，才点头。
“没错。轻小说从它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它的死亡。”
“嗯。”
他的第二个笑容是接受了的微笑。
“我差不多该登机回国了，希望贵公司能生意兴隆。”
他站起来、微微鞠躬，戴上帽子准备离开。这时，七重雨茗又接着上一句话说道。
“不过，我觉得你说错了一件事。这是你的自相矛盾——你说国轻在局限中爆发了作者们的潜力，却没有看到视域更大的局限性。国轻终将死亡，但是会有新事物在它的身上发芽。乐观主义者不会是尸体，就像动物不会意识到自己死亡将至，他们只会踩在尸体的身上。”
“……那可真是超现实的画面。”
Boss没有回头，继续前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