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加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

它只是我脚下所踩的这片我已经生活了两年的土地么?它只是那些山脚下生着茂盛的松柏林,而山顶却仍然被蜿蜒的雪线所覆盖的群山和它们之间淌着溪流,覆盖着落叶和未化开的积雪,被下午的阳光照得明亮的山谷么?它只是那些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水色接近淡蓝,其空气中弥漫着海的气息的港湾,以及由水道串联起来的大大小小的岛屿么?不是的,这一定不是全部。因为如果阿拉斯加只是这些景色的话,那它一定会带着无论何时都令人喜悦的魔法。但是只要我还站在这片土地上,只要我还呼吸着它那清新得令大脑有些晕眩的空气,只要我的视线还被积雪反射的阳光扰乱,我就会感到悲伤。这份悲伤在太阳升起,渐渐点亮我的房间,令我可以看清我杂乱的桌子上摆放的没有写多少的练习题,上面的字迹乱成一团,而最后被粗暴地团成一团的草稿纸,以及昨晚没有喝完,现在已经沉淀了一部分的咖啡的时候就开始了,常常持续数天无法结束。有时我会觉得在这样下去我一定会在某个失眠的晚上沿着宿舍的窗户跳下去,而那时我便会关上所有的大灯,只点起台灯,之后在屋里放起我最喜欢的音乐,用表面已经开始生出红色的铁锈的钥匙打开那个我平日放在床底,已经落了灰的箱子,拿出那些他写给我的,而今字迹已经有些淡去的信件仔细阅读,而在这个过程中,在完全沉湎于回忆中,泪流满面的时候,我竟会收获一点点的开心,仿佛我还生活在过去,在国内那个跨过一条小道就能抵达他的家的城市,而我还在他的房间里席地而坐,听他给我补习着英语和数学。那时天气很热,外面的虫鸣头过虚掩着的纱窗传入屋中,令我心不在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我和他的汗味,即使他很爱干净,这也是无法完全避免的,但是我并不讨厌这种味道,因为在经过了无数个和他共处的夏日之后,这种气味早已化为了我对夏天的记忆的一部分,而关于夏天的回忆,尤其是和他有关的部分,是无条件地令我高兴的。

那时的他很喜欢讲一句没有什么明确的意义,但却无端地令人觉得振奋的话:“我们要战至最后一刻。”从我认识他的时候起,他就经常会讲起这句话,无论在什么场合。犹记得那时我们还只有五岁,还在同一所幼儿园里玩耍,在和他无数次试着用积木搭出城堡的样子而失败后,我已经准备放弃的时候,他却又一次拿起了散落在地上的积木,仿佛演讲家一样挥出右手,对我说道:“我们要战至最后一刻。”那是记忆中他第一次说这句话,也许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应该发现一直以来亲密无间的我们其实是不一样的人,但那时无论是我还是他都还太小了,仍然处在只相信自己的情感的时段,便都没有这样想。之后的日子一直这样持续着,我们生活的轨迹继续重合着,或者换种说法,我继续跟在他的身后做着他也在做的事情,自然而然地想着如果这样的话就能一直在一起。而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却似乎开始不这么认为了。有一天,忘了是四年还是五年前的一天,那时仍然是夏日,我如往常一样去他家玩,他一如既往地把我接了进去,但是在我提议说一起玩游戏机的时候,他却拒绝了,而是只是让我进入了他的房间,之后他便躺坐在了床上,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仿佛很疲倦。而在那时我第一次看到了散落在他书桌上的单词卡片和虽然印刷粗糙,却被他仔细批注过的练习册,那时他仰望着天花板,平静地向我讲述着他的打算:他要出国,目标是位于美国西海岸城市西雅图的州立大学的生物学系,这是他在仔细考察过后认为的性价比最高的选择。我至今还记得他那时是将身体后仰至很大的幅度后说出的那番话的,我并没有看到他说那番话时的神情,而只是听着他一如既往地平静的声音,看着他的喉结在动。所以至今在没睡醒,或者因其它原因神智不清醒的时候,我仍然会迷迷糊糊地认为那时他说出的那番话,以及在那之后展开的世界线都不是真实的。然而事实就在那里,他确实是打算出国,在不久的将来离开这座城市,离开和他交往了十数年的朋友,离开我了,而且他的这份决心分外坚定,即使我和他已经认识了十一年,能从他的举手投足之间看出他在想什么,我也无法想出任何方法挽回他。事实上,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开始感受到他那不令我熟知的一面,开始觉得和他的思维无法契合。那时,为了挽回他的心意,我和他谈了亲情和友情,谈了他一直以来所熟悉的环境,谈了在这座城市平凡但幸福的生活,但他却只是微笑地摇了摇头,在略略安慰我后回给我完全不同的东西,关于梦想,关于创造更多的价值,关于打破世界的限制,还有他经常说的那句话:“战至最后一刻。”那天我早早地就离开了,虽然感到震惊,但并没有感到伤心,也没有哭。我一直以来的常识告诉我只要跟随着他,就能永远被他注视着,得到他的保护,永远在一起。尽管今天的事情已经严重地动摇了这条常识的基础,但我却仍情不自禁地去相信它。因此,那天晚上,未经过太多的考虑,我就直接找到了父母,告诉他们我要在大学时期出国,并报出了那所大学有些拗口的名字“华盛顿大学西雅图分校”。父母并没有反对,因为在他们眼里我一直以来就是一个没有目标,得过且过的人,所以当我向他们提及一个具体的目标的时候他们已经大喜过望了。就这样,随便得有些可笑,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第二天我也将我的决定告诉了他。

从那之后的一些时间里,他似乎又变回了我所熟悉的那个他。而且我们似乎更加亲密,而他说那一句“我们要战至最后一刻”的频率也高了起来。自那之后我仍然经常去他家,去听他给我补习出国需要的考试。当我无法集中注意力的时候他便会着急,而他在着急,或者在有任何激烈的心里活动的时候的表征就是他会让我”战至最后一刻”。“所以,这题是要辨析natural和indigenous的区别,之前说过natural可以泛指一切自然的,让人觉得合理的,符合规律的东西,而indigenous的意思更窄,指的是原生的...唉你看你又走神了,别这样啊,要加油,说好了要战至最后一刻啊…”在那几个夏天,在他的房间里,他经常在着急的时候说出这些虽然无奈但却仍然温柔的话语,听了他真挚的声音我会有些愧疚,但却仍然情不自禁地扭过头去,期待他能安慰我。而他往往也会这样做,答应我休息一会。这时他会从冰箱中拿出冰好的饮料,给我一瓶,之后我们并排坐在他的床上,看他珍藏的“秒速五厘米”的蓝光碟,这是他少数买了蓝光的动画之一,也是他推荐给我的第一部,他自称看过无数遍,但是每一次他看的神情却仍仿佛是第一次看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脸上的表情和口中的感叹完全被情节所牵动,而五次中至少有三次,看到最后的时候,他会流泪,尽管他知道结局是什么。而每次在“onemoretime,onemorechance”的最后一个音落地,屏幕中的场景淡去的时候,我便会发现他已经握紧了拳头。这时我会问他的感想,而每次他的回答,尽管具体的用词不一样,都在说着同一个看法,那就是剧中的贵树过于软弱,太容易向命运屈服了。如果他是贵树的话,他一定不会就那么让这份感情淡去,他会尽全力挽回,去找明里,“战至最后一刻”。有时我会半开玩笑地反问他怎么战斗,如何向着看不见的命运出击,这时他会罕见地抛去他一直以来都保有的理智,先是说一些看似合理的东西,但之后越说越不着边际,开始说什么抢婚,私奔,用洲际导弹,二向箔打击什么的,但他很快会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了,会停下来,看着我尴尬地笑笑,然后我们一起哈哈大笑。但更多的时候,我只会一言不发,默默地点点头。而这时他在激动的劲过去后的一瞬间会看起来有些茫然,玩闹一样地从后面轻轻抱一下我,而之后再自顾自地重复两句“一定要战至最后”。

他恪守了他的承诺,为了我们永远在一起这件事情尽了全力,然而他应该没有想到,在这场他和命运的激战中,我竟然成为了他的敌人。尽管有他的帮助,尽管心中有要一直追寻他的步伐的执着,但埋在我心中更深处的甘于平凡的态度却最终使我没能发挥出全力。那是两年前的三月,那所大学放榜了,我没有申请上,而他被录取了。之后事情的发展并没有什么令人出乎意料的地方。我依然拿出了之前已经习惯的面对失败的态度,毫不意外地催促自己感到悲伤,毫不意外地憋着哭了出来,毫不意外地和他一起出去喝酒,并毫不意外地喝醉。我在之前的人生中已经经历了很多次失败,而每次我都是这样面对的,这一套下来后心中的愧疚感就会减弱不少,好像自己之前真的努力过了似的。然而那天最后发生的事情却令我手足无措。那天在喝醉了之后,我便一直哭,之后把头埋在了他的肩膀上。那时他想安慰我,便随便挑起话头,说西雅图经常会下雨,以我的性格是不会喜欢雨天的。那一刻,即使在喝醉了之后我感觉世界都在随着我的心情一起摇摇晃晃,我仍然在心中感觉到了一点十分明确,拥有诛心之力的愧疚之感,仿佛有一股气息在我的喉咙内搅动,令我想赶紧蹲下身去抱着头,试图躲开这一切。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只是意识到他确实在安慰我就足够令人伤心了。受那份愧疚的影响,我收起了我如打哈欠般使之流出的,毫无意义的泪水,只是垂直地低下头去看着地面,而他看到我停止了哭泣却以为我是真的释然了。那天,在结账出门,走在三月里已经开始温暖起来的风中的时候,我第一次失去了快步赶上去,和他并肩行走的勇气。只是蹑手蹑脚地在他身后跟着,感受着暖风的吹拂,看着河里倒映的,风一吹就会散开的万家灯火的影子,在黄昏的天色笼罩的城市里努力寻找草木萌发的证据,而最终,这一切带给我的感受在我心中汇聚,变成了一份沉重的,如大大的影子般的意识,那就是在不远的将来我们确实是要分别了。

之后的事情,我便记得很清楚了。自我安慰般地,为了使自己和他的距离多少再近一点点,我选择了这所在阿拉斯加的首府朱诺-一片紧贴着加拿大的西海岸的群岛上的城市-的大学,这里距离西雅图坐飞机只要一个半小时,虽然我基本上并没有时间去坐那一个半小时的飞机,也没有去找他的勇气。当我们刚分开的时候,他还会模仿秒五中的情节,一封一封地给我写信,信中充满着他对学校生活和他自己的奇思妙想的描述。在春天的时候,他写信给我讲学校的樱花树上盛开的樱花,并给我讲述他自己做的测量樱花花瓣飘落的速度的实验,还附上了照片和实验数据表;而在冬天的时候,他写信给我讲西雅图寒冷的天气,以及周围的人受此影响也变得冷漠的态度,但同时他又兴奋地向我讲述坐着摩天轮,看到在一片寒冷的笼罩中仍然闪烁着的灯火的感受,并感叹说自己希望永远住在摩天轮了。我并没有给他回信,看着他的生活我便失去了回信的勇气,我只是会将每一封信仔细垒好,放入我的匣子中,之后仔细地将锁锁好。尽管没有收到我的回信,他仍会不时地给我写,只是最近他似乎有些忙了,所以来信的频率也少了。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竟自己捏着这一封信发呆发了这么久。手上渗出的汗水让我的手指和信纸黏在了一起,我轻轻地掀了一下才将信拿了起来,重新放在盒子里,仔细收好,之后打开了灯拉开了窗帘,任由阳光顺着透明而敞亮的窗子透进来。我突然感到周围有些安静,便打开了电视,漫无目的地调着台,新闻台正在长篇累牍地讲着加利福尼亚的山火,而且尽管我没有完全听懂,但播报员似乎提到说山火完全没有被控制,已经越过了加州和俄勒冈的边界继续向北蔓延。说起来,最近似乎不少人都在关注这场山火,有时我会扫一眼我从来不怎么看的微信公众号,而其中关于留学的公众号的消息似乎都在讲加利福尼亚的大山火。我有些不明白了,这种山火不是隔几年就会烧一次么?为什么这次人们格外关注呢?电视上似乎只播报了山火吞噬森林的画面,但却没有之前经常见到的消防队的红色飞机飞过森林上空,朝大火投下灭火泡沫的画面,这又是为什么呢?想到山火仍然在向北蔓延,而他所在的西雅图就在那个方向,我便隐隐地有些不安。毕竟西雅图是大城市,如果火真的蔓延到的话政府会尽全力阻止吧,而且我也相信他不会有事,毕竟他一直严谨,而且在上了大学后我还没有见过他一面呢,他即使遇险,也不会连见我一面都没见就这么出意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