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加是什么呢?
我徒然地坐着,困意渐渐袭上心头,我伸出了胳膊,之后全然不顾压迫的感觉,把整个身体趴在上面,沉沉地睡去,梦里学校大道两旁的樱花树开花了,在春风的吹拂中花瓣在空中徐徐落下,落在我所前进的路的前面,落在我的肩上,落在和我擦肩而过的人的周围,空气仿佛变成了樱色。而吹拂过这些花瓣,依然带着太阳的颜色春风也包裹着我,轻轻地回答着那个我在睡去之前突兀地抛出的疑问。
阿拉斯加,那是很远的地方,那是和我分别的人所在的地方,那是我和她分别之前的几天提到过的地方,那里和与我分别的她离我一样遥远。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哦,想起来了,那是两年前,也就是2017年, 的8月。那时虽然秋意已经开始在浓密的树叶遮出的阴影和傍晚刮起的凉风中盘桓,但是正午时的太阳依旧火热。不过还好,我的家的旁边,尤其是我的书房所在的位置,正好处在两颗茂盛的梧桐树的荫凉之下,所以即使在中午也没有那么晒。直射着大地的阳光从梧桐深绿色的叶子间穿过,被滤去了暑气,变成了只带着一点点温暖之感的细碎光影,打在我的书桌上,零零散散地散布在那一小片隔开我和她的阴影之中,令我可以明确地看到她的身影,虽然我仍然无法看清她的脸庞,从她的表情中看出她在想些什么。桌子上放着两瓶我们平时最爱喝的名叫青梅绿茶的饮料,瓶子是深绿色的,和梧桐叶的颜色很像。由于只是一直茫然地坐着,所以我并没有怎么喝我的那一瓶。然而她却似乎有些坐立不安,隔几十秒中就会拿起她的瓶子喝一口,所以她的那瓶刚从冰箱中拿出,还带着未散去的冷气饮料竟已经见底了,尽管如此,我却仍然能隐约听到她有些急促的呼吸,感觉到她身上的汗水仍未消去。
我们就这么互相背对着,一言不发地坐了很久。最后,还是不善于应付沉默的我最终先有了行动。我从书架的角落,我最熟悉的位置拿下了一本书,之后放在桌子上,推到了她的面前。“这个,给你吧,这书我已经看过十几遍了,我觉得你也会喜欢吧。反正不是我说,就您老那英语水平,即使出了国,呃,也得多看原版读物注意提升啊…”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尝试着装作漫不经心,甚至尝试着要和往常时一样,故意损她一下,但是明明已经到口的成句却莫名其妙地被咽了下去,转为了较为和气,听起来像是关怀的话语。
听了我这番语气明显有异于平时的发言,早就和我熟悉的她却并没有做出什么疑问,只是直接接过了书去,之后自言自语般地读着书名:“Burning...BurningDaylight?燃烧的晨光?”
“毒日头。”就像之前我教她英语时的情况一样,我及时地补充道。“或者还有一个译名,叫天大亮。我曾经更喜欢后者,但是当我读完第一遍,了解到这个题目并没有什么伟大的寓意,而只是书中主角的外号的时候,我就转为更喜欢“毒日头”这个译名了。”说到这里,就像一直以来和她说话的时候一样,我随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诶,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哦,故事的主人公,叫毒日头的这个人,是阿拉斯加的淘金者中的佼佼者。书中的前半部分讲他在阿拉斯加淘金,克服了各种自然的困难,最终获得了财富,并且把他所在的营寨建设成了北极内的城市。而后半部分则讲他回到了都市中,靠着淘金获得的财富开设企业,与资本家们斗智斗勇,最终获得胜利的故事。”在做了简短的,仿佛是从网络上摘抄下来的一样的介绍之后,我又补充道:“毕竟,你要去阿拉斯加那里上大学,再读读这些书,了解一下那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总是好的。”之后我就找不到什么可说的了,便再次沉默了下来。我想喝一口我面前的饮料,但是在我握住瓶子的时候,总还是感觉上面仍然太凉,考虑了几秒,便又放了回去。
“唔,这么说的话,其实你给我这本书是因为你觉得书中的主人公,这个毒日头,仿佛是你的化身吧。”在拿着那本书前后翻了几下,读了两行之后,她忽然这样说道。紧接着,似乎生怕我理解不了她的意思,她又补充道:“嘛,就像古代时那些情人一样,要离开的时候,就送对方一些信物,仿佛这样就代表对方还持有着自己的一部分一样。”她这么说着,并轻轻地笑了笑。
要是一般的男女之间这么说的话,其中的一方定然会已经羞红了脸了。然而我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激动,毕竟我们已经相识太久了,尽管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哪怕试图思考过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是我们却的确曾在不经意间开过很多程度超出好朋友的范围的玩笑。但我们都没有将这些玩笑当真就是了。
我思索了一会,决定还是不直接回应她的话头,于是便装作自言自语的样子避重就轻道:“是啊,我很憧憬那个人。我一直希望能靠着自己的力量克服自然和社会中的困难,或者说得更简单一些,去战斗,做一个战士。”
“切,这不就是那个年代美国青年之间盛行的精神么,早就过时了吧。”她不以为意,这样吐槽道。
尽管此时不想和她做太多的纠缠,因为我直觉感到我们之间任何太长的对话都会讲气氛引向悲伤,但是突然被平时基本愿意聆听我的她这么抱怨,这实在令我想要还嘴。自然,我知道她只是在逞强,所以我也没有说什么太过激的话,只是顺口说道:“呦,看来你对那段时间的历史很了解啊,那说说,那段时间的美国总统是谁?记得之前辅导的时候有和你说过吧?”我并没有期盼她能回答,只是希望通过这个提问维持住现在这种不带恶意的小打小闹的气氛。
然而她却一脸认真,真的开始竖着手指,眼睛看着天花板,聚精会神地数了起来:“呃,麦金利,富兰克林罗斯福,塔夫脱,呃还有谁,我不记得了。”
“错了,是西奥多罗斯福,不是富兰克林,他执政还在更后面呢。总之,说错了,接受惩罚吧…”尽管我惊异于平时一向不怎么听我辅导的她能记得麦金利和塔夫脱的名字,但为了使气氛欢乐起来,我还是抓住了她的答案中明显的错误,以此为机会向她施展了平时我们在笑闹时我经常使用的攻击。就像平时那样,我向她的头伸出了手去,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摸了一下,之后拿掉了她绑在头上的头绳,这时她原来书好的乌黑长发就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庞。我收回手去,在这个过程中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脸,虽然只有一下,但这次接触带给我手上的皮肤的温度变化却不断被我的身体所放大。然而我并没有被这种被常人称作悸动的情绪扰乱心情,仍然一脸平静地把手缩了回去,在这个过程中我的手臂略过了桌上那块阳光照射形成的光斑,感受到了明显的温暖,这种感觉令我迟疑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呀,讨厌。”她这样说道,不过似乎并不是真心的,而只像是在背诵特定的台词。她从我手中抢来了头绳,之后低下头去重新把辫子梳了起来。梳完之后她并没有抬起头来,我也没能再找到什么话头,于是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听着外面燥热的夏日中万物清晰可闻的声音。微风正在树梢间吹拂,叶子间的摩擦发出嘶嘶的声音,远处的停车场上,汽车发动的声音传来,不一会就又消失在远处。楼下的小区公园中小孩子们在玩耍,他们兴奋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但又和这夏日的午后的气氛莫名地相配。其中一个应该是在进行着游戏的男孩大叫了一声:“贼将站住,休走!”而回应他的是他的玩伴,一个小女孩的爽朗的狂笑声。
这时一直坐在我身边沉默着的她忽然站起身来,靠着窗户向外望去,过了一会之后她仍然看着楼下,自顾自地说道:“呐,你说,我们也是这样过来的吧。”
“嗯,是啊,还记得一些那时的场景,好怀念啊。”
“嗯。不过我们也该走了,对吧。”
未及我回答,突然一阵大风吹了起来,梧桐树的树枝被吹得摇动了起来,强烈的阳光顺着那里的空隙倾泻而下,屋子里瞬间变得明亮了不少。而借着这股光亮,我也得以看清已经被收拾得很干净,露出了木质的表面和上面积着的灰尘的书桌和书架,以及地上立着摆放的,已经封起来的两个大行李箱。我转向她的方向看去,她依旧低着头,眼睛似乎有些红,但在阳光的照射下无法看清,她拿起了她面前的瓶子,往后大幅度地仰过头去,喝干了最后一口饮料,之后出门去将瓶子扔掉,过了好一会才回来。回来后她朝着我的方向坐下,但却仍低着头,似乎是在等着我继续接过她之前的话头。
“嗯,是啊。”没有别的办法,我也只能这样应和到。
关于那个下午的场景便没有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之后的两天像是快进一般地从我的脑海中掠过。再之后我就只记得在机场时的情形了。我们是同一天的飞机,只不过是飞往不同的城市。那天我们早早地就到了机场,和十五年来的场景类似地,我们两家的大人聚在一起热切地聊着些什么,而我们只是并排坐在椅子上,有时简短地说上几句话,而更多的时候一言不发。很快我们便要准备登机了,家长把我们送到了海关,之后我们便自己走了进去。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的时候,可能是在排着安检的长队的时候,我们的手扣在了一起,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要这么做,但是却做得很自然。我至今还记得她的手的触感:很柔软,手心有点潮湿,而温度却意外地有一点凉。我们就这么牵着手,只在过安检的时候放开过一次,之后就该走向我们各自的登机口了,巧合的是,那天我和她的登机口的位置正好相反,我们没有多说什么话,我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而她也只是点了点头,之后我们便心照不宣地放开了手,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我低着头走着,看着地上的瓷砖反射出的白炽灯清冷的灯光时突然心生冲动,突然觉得现在应该在说些什么,或者再显得更悲伤一些。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朝她的方向回过头去,希望此时她也能回过头来,这样我们就能视线相对,我就能再说些多保重之类的话,然而那时她没有,只是一直背对着我,向着远处走去,步伐时而急促,时而缓慢,但从未停止过,很快她的身影便融入了人潮之中,而即使我举目远眺,也无法在人群中看到穿着本来很鲜艳的颜色的衣服的她了。
之后的事情再度变得很快,飞机快速地爬升,从白色的,灰色的,淡粉色的,橘黄色的,金色的云层间穿过,之后就没有云了,飞机平稳地在平流层飞行着,四周只有无边的蓝天,而我在透过窗子俯瞰时可以依稀看见云雾笼罩下的地面的情况,几间屋子聚集起来形成的村镇,绿色的山林和从中穿过的黄色的土路,以及玻璃色的河水,白色的铁路都可以大概看得清,而之后飞机又上升了一定的高度后这些就都看不见了。之后飞机落地,我被大巴接到了学校,那是个下午,我看到了学校里的樱花树,我走过樱花树旁边的大道,背着周围发出欢声笑语的人群,走入生活。在那里度过第一个晚上,迎来冬季,开始给她写信,开始期待她的回信,开始不再期待,开始不时地在邮箱中收到学校发的关于山火的警告邮件,终于有一天被告知不用再去上课,被要求自行疏散。之后我便想当然地带了七天的衣服,之后买了一张去阿拉斯加的机票,虽然是去安克雷奇,而不是她所在的朱诺,但是仍然感到兴奋,我仿佛在梦中恍惚看到我登上了宿舍的台阶,打开走廊的窗户朝着樱花盛开的那个方向看去,而在一片阳光与樱花的光辉中我竟然看到了她的笑颜,就是那样,如爱情电影的结局一样。
突然一阵空调的冷风吹过,机场冰冷的电子音开始响起,梦境开始淡去,我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由于趴在胳膊上久了,眼前一片模糊,而胳膊也麻了起来。我勉强带上眼镜,看向周围。现在明明已经是傍晚了,但是机场中只开着一半的灯,显得很昏暗。面前的两扇蓝色的电子屏上,目的地标着纽约,洛杉矶,芝加哥,休斯顿这些大城市的航班全部显示为起飞时间无限期推迟,只有几架飞往阿拉斯加的航班仍显示为正常登机。走道两边的商店和餐厅都拉着卷帘门,有些的招牌还亮着,有些则直接连招牌都关上了。在我的登机口周围聚集着很多人,他们在不安地走动着,有些则直接走到乘务台,大声但含混不清地向乘务员讲着些什么,听口气应当是想要加钱买一张这班航班的票,但乘务员只是不住地摇头,他们便退了回去,有些大哭了起来,而有些直接瘫坐在了地上,被周围的保安扶了起来后才勉强坐会了椅子上。航站楼的电视机继续播出着节目,里面的主持人正在一脸紧张地介绍着山火的最新情况,说是山火已经逼近了西雅图的郊区,开始吞噬民宅,而现在也没有停止的势头。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这些报道,我一边朝着南边望去,而能看到的只有紫红色的晚霞与群山的影子,一切都那么平常,暂时还看不到山火的迹象。而就在此时电视中的声音被打断了,广播响起,我们这一班飞机开始登机了。登机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人群立刻挤满了过道,单身的旅客拖着行李,急促不安地跺着脚,催促前面的人快点往前走,带着孩子的父母一边抚摸着紧紧抱着他们的腿的孩子的头发,一边也焦虑地踮起脚尖来往前眺望。一些没有买到票的人此刻也试图挤进这队人中,有些甚至冲过了检票员的阻拦,在警察的拉扯下才叫骂着退了下去。我也挤在这些人中被动地向前走着,勉强走进了机舱。我看到里面的人比往常拥挤得多,头等舱和商务舱平时的豪华座椅也被卸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刚刚装上的和经济舱里一样的小座。此时空姐也没有像平时一样微笑着向每一个旅客问好,而只是匆匆看一眼旅客早已高举在手中的机票,之后点点头放行。我刚走到我的座位所在的排,还来不及将行李放入顶层的行李架,就被人群挤了进去,我便只能勉强将行李放在了脚下,之后蜷着腿,怀中抱着那样我最终仍不愿放开的东西-存放着我和她小时候的老照片的相册。而就在我刚刚安顿好,系好安全带之后,机长就匆忙地宣布飞机准备起飞,而周围仍在挤着的人们也迅速寻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机舱里安静了下来。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着,越来越快,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和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的震颤。很快,飞机头从地面上抬升了起来,之后整架飞机缓缓升入空中,加速向高处飞去,城市中的一切在我的视线里越变越小,而同时正飞速地后退着。飞机很快掠过了高楼林立的市区,飞到了海面上,而一开始还能看见许多往来的船只,但很快船就变得少了起来,而这时飞机已经升入了云层之中,视线里地面的景色已经蒙上了一层雾气,这时我侧过身子,回首向城市的方向看去。此时飞机已经上升得足够高,令我得以看见在远处,在城市的尽头,一团亮黄色的火光正在蠢蠢欲动,而就在飞机飞入平流层前的这几秒中,我似乎看到这片火光又旺盛了一些,而此时我将视线投向窗外的云层,方才注意到云层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许多细小的黑色颗粒。
此时我终于彻底回到了现实中,也终于开始感受到了一丝恐惧。嗯,原来蔓延着,吞噬着城市的火灾并不是科幻电影,而是确实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我感到有些不安,此时机舱中的温度分外地高,但由于周围过度地拥挤我没法伸出手臂脱下衣服,所以很快细密的汗珠就布满了我的额头。我试图将腿伸出去,但是很快就碰到了行李上。我打开了手中的相册,匆匆地翻了几页,看到了小时候我和她的模样,仔细地端详了一下,之后便匆忙地合上了。
我再次让意识在我的身体内游走了一遍,终于彻底确认了自己不是在做梦,以及火灾是确实存在的这些事情。而此时我感受到了身下座位的质感。
那么现在我能做在这里,是幸运的了?
想必是的吧。
那么,谢天谢地,我总算在大火烧到这里之前脱离开了。再见了西雅图,我想我总有机会再回来的。我这么想着,却觉得有些悲观。我再次翻开了手中的相册,随便翻到一页,那是一张图像的轮廓和色彩已经模糊了的比较老的彩色照片,照片中我和她以及两家的大人拉着手,站在盛开的海棠花之下。虽然由于年代久远,照片中人的表情已经模糊了,但是我仍能辨别出他们是在笑着的。
既然翻到了这页,那么就如他所暗示的这样,说些振奋的话吧。
嗯,就这样说:阿拉斯加,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