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加是什么呢?
正要顺着这个普通到有些无聊的问题继续遐想下去的时候,那份从两小时前开始一直枕在我肩上的沉重感发生了些许变化。我侧过头来时,刚才为止一直靠在我身上睡着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身体侧到了挨着窗户的另一头。盖在她身上的衣服掉了下来,而此时她正在无意识地用头一下下地撞着窗户,口中含混不清地低吟着什么,但是从中能听出她的不安。这场景我是熟悉的,之前时常能见到她的时候,在她玩累了,坐在椅子上就打起瞌睡的时候,有时就会像这样地无意识地用头撞周围的东西,而当我唤醒她时,她一定会告诉我她做了噩梦,她是那种即使生活很平静也会时常做噩梦的人,而且梦的内容也千奇百怪,每次在醒来时她就会忧心忡忡地把梦境讲给我听,而我会在我能做到的范围内解释那些梦境并开导她,这是我们经常做的事。
于是就像过去的时候一样,我伸出一只手来挡在了她的头和玻璃中间,之后顺势把身体往那边靠了一点,和她挨在了一起。这么一来她似乎受到了安抚,一会之后便重新平静了下来,有规律的呼吸带的她的身体轻轻地起伏着,摩擦着我的手臂,这种特殊的存在感也令我感到心重新平静了下来,得以把思绪重新聚集在眼前的事务上。
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安克雷奇市的公共图书馆,也是这座小城为数不多的24小时开门的地方。图书馆的一楼的几盏大灯把进门处的那一块地方照得亮如白昼,坐在那灯光中的,上了年纪的管理员正不住地打着哈欠。这里的灯光照亮了门前很大的一片地方,而顺着光线散开的方向,朝着夜色中看去的时候,可以看到在图书馆对面的不远处开着几家小酒吧,里面的灯光昏黄,原本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管此时坏了一半,灯光闪烁不定,给人一种破败的感觉。不时有喝得烂醉的人摇摇晃晃地从酒吧的门口走出,冲着夜空高声喊叫,之后在步履蹒跚之时跌倒,在被扶起来,摇摇晃晃地被架走。看了他们一会之后,我便移开了视线。
因为这些情形无疑给了我关于这个城市的全新的视角,这种视角和前几天的不同。前几天还住在酒店里的时候,可以站在高层俯视整个城市,而视线是被一层玻璃隔开的,那时我眼里城市中的大街小巷都是闪着灯光,即使在夜晚也显示出生气的,然而当我真正坐下来,成为这城市的一员,平视之的时候,才发现这光芒原来如此微弱。
我往后伸了个懒腰,在双手触到粗糙的墙壁后深深地叹了口气。现在可不是为这些东西感慨的时候,我这样告诫自己道。如果只是我的话怎样都好,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人。我看了看在翻了几下身后不知不觉中已经靠进了我的怀里,紧紧地抓着我的衣服的她,这样想着。今天早些一个人的时候,我为今天晚上定的计划不过是再吃些从飞机上带下来的干果,之后拉紧羽绒服,将灌了热水的水瓶抱在心口后在街边睡一觉,但是在和她在博物馆遇见了之后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去货架基本空了的便利店里以失去一张墨绿色富兰克林的代价获得了两碗方便面,一条巧克力和一盒维生素片,之后扶着她沿着城市的主干道走了很久后方才来到这个栖身之所。在我们终于找到位置坐下之后,她已经很疲倦了,没多久便睡着了。
一边这么回忆着这些平淡无奇的事情,我一边打开手机,在名为“物资明细”的备忘录里做了相应的更改,增加了碳水化合物和维生素的储量的同时将钱的数量减了一百美元。自从我意识到了大山火并非虚构并且克服了最初的无所适从的恐惧之后,我就一直在做这个记录,仿佛只要仔细看着它们,物资就不会流失掉一样。现在的情况已经很不容乐观了。如果手中所有东西的营养配料表的信息属实的话,那么手头这些食物的碳水化合物-维持生命的最基本的东西-的含量只能再够我们两个人支撑四到五天了,即使我将所有的这些东西都让给她,情况也不会有什么根本的改善,因为如果把我们两个人的生命一起看做沙漏中的一股流沙的话,它流逝的总速度并没有变。而说到钱的话,虽然我的储蓄卡和钱包中统共还有3000美元,但在大灾到来的时候,又有多少人能像今天的店主一样肯于把吃的东西给我们用来换钱呢。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又叹了一口气。不过我明白,现在叹气的我的心境与一般的多愁善感者是不同的。那些人只是无事可做,故而过度地将注意力转向了身边的细节而已,在睡一觉或者大吃一顿后就能旋即恢复正常,但现在越来越逼近我的这股绝望之感却是来自于计算,严谨的数字,是仔细思考之后仍无法逃避的。为了避免自己过于沮丧,在算清了食物的量之后我立马关上了备忘录,转而打开了新闻网页,看关于火情的最新报道。事实上自从今天在博物馆中看了电视上呈现的受灾区范围时,我就一直有些疑惑,并且有个基于这些疑惑的猜想,只是目前为止我还无法确定而已。我看了今天新闻里地图中用红线标出的火灾蔓延的界限,那是从亚历山大群岛北端到加拿大大熊湖的一条曲线。我从包里翻出随身携带的地图后在上面仔细描出了这条线并且和前几天的线对比,起初除了火惊人的扩散速度之外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对,但当我把地图举高了一些再看时,突然发现了问题所在。是的,那就是这个火势扩大的方式有点太规律了,每天的线都大体是一段规律的圆弧,而彼此之间的距离逐渐增大,好像是被风吹散,不,应该说好像是在顺着被风吹散的什么东西在蔓延一样,而且这些过火的地方的地形是很复杂的,有高山,沙漠,还有冰川,城市,荒原等等,按理说火扩散的速度应该受地形的影响有所变化才对,但事实却是无论过火的地方是什么地形,火势一直在以十分规律的速度扩大,这显然是异常的。也就是说虽然不能确定,但这火灾肯定不只是自然灾害那么简单的。
虽然之后我会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然而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尽管如此我仍然感受到了深深的不安,已经隐隐地感到这后面似乎有什么阴谋,而这是我厌恶的。如果是和自然搏斗而死,那怎样都好,但死在由某些人编织的阴谋中是不可接受的,我一直对我自己的人生抱有这样的态度。“啊,这可不行啊…”正在我这样感叹的时候,之前一直趴在我怀中睡觉的她渐渐睁开了眼睛,醒了过来。她长长的睫毛被不知道是因为困还是因为悲伤流下的泪水打湿,附在了眼角边,使他的眼神显得惺忪,而由于之前蜷在角落里勉强睡着的缘故,她的头发给弄得很乱,一缕缕地向周围散开着。我一边为她将头发捋平,一边从桌上拿起她的眼镜,她很顺从地将头探过来,戴上了眼镜。之后我尽量做出和往常一样的姿势,将两手搭在她有些冰凉的双手上,问道:“怎么?睡的好么?刚才看你有点躁动,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她保持着在椅子上蜷着两腿,背靠着墙壁的姿势,一言不发,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么,是什么呢?说来我听听。”
她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后缓缓开口道:“一开始是梦见咱俩在一个园子里,具体是什么样的园子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有很长的回廊,之后回廊建在一个浮岛上,浮岛周围有很宽阔的水面,而头顶上的太阳很亮,照得一切闪闪发亮。”
“嗯,然后呢。”
“之后…就是突然降临的,无边的黑暗。把一切都遮住了,水中出现了怪兽,把一切都吞噬了,之后就那样了,什么都不存在了。”
还真是突兀的梦呢,我这么想着。
不过我倒不感到惊讶,从我对她了解来说,她对水,尤其是大面积的水面这种东西有着相当复杂的情感。她和我一样都是打心里喜欢欣赏自然的美景的人,我们居住的小区周围有个面积很大的公园,里面有一条还挺大的河横穿而过,而在我们依稀记事的时候就被父母抱着,站在河岸边上看着太阳投在河水中的粼粼波光,我还记得那时我感到很温暖。自那时起我们的心中应该就已经埋下了对水景的痴迷的种子了。但另一方面,她又是对任何可能暗藏着危险的东西分外敏感的人,我们曾经一起去过水族馆看海豚,那时看着海豚在一片不深的水域中游弋的时候她竟然被吓哭了,后来她告诉我那是因为她越看越觉得那片水中好像隐藏着怪兽的样子。自然,我也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想。那时水族馆中的灯开得很暗,所以即使水很浅,但水色看起来也是有些昏暗的,而在这种强度的光中海豚仿佛一条白色的影子一般,盯着这种光景看了很久之后确实是会感觉有些寒噤的。
好像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我已经习惯了在她施放出不安的信号时试着去贴近她的心,去了解那颗在我的认识里最为纯粹的心躁动的理由,之后在我能达到的范围内将之从那种侵扰中保护起来。我并没有什么这么做的理由,似乎这已经成为了我的本能的一部分。
只是现在,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有这种力量么?
来自内心的什么声音的诘问,突然将我所有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看着摊开的地图上我标出的红线,想象着那好像被施了什么武术,以这种诡异的方式扩散的红色火焰,那一声诘问的回音便愈加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设若这真的是个阴谋,而此时那个阴谋家正躲在火灾后的废墟遮出的阴影里看着正在向我们逼近的火舌的话,那么在他的眼里,无论我们两人是分开,还是我将她紧紧抱住,我们的身影都将是脆弱的存在,是马上就要被抹去的。
虽然这样想着,但我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一边揽着她的肩膀,一边安慰她道这只是个梦境,只是因为她压力太大了,她没必要这么不安,尽管好好休息等等。
她看起来似乎仍有些难以释怀,不过终于平静了下来,从裤兜里拿出了一个闪亮的硬币,对着灯光把玩了起来。那是今天我从便利店商家那里用95美元的价格买下那点物资的时候他找给我的,是一枚不太常见的一美元硬币,里面好像掺了别的金属,所以不易生锈,看起来亮闪闪的。那时我扶着她走着的时候这枚硬币从我的兜里掉了出来,她在帮我捡起的时候惊叹道这上面的光泽真美,之后就和往常一样,嘟着嘴一定不想还给我,自然我知道这一美元也没什么用,就给了她。坦白的说,那时我有点生气,即使之前的十几年我从来没有生过她的气。我本想在找到机会的时候告诫她要对目前的局势有清醒的认识,但是她拿着那枚硬币之后就变得高兴了起来,步伐也轻快了,一路上和我讲了很多让她开心的事情,我便始终没有找到时机发作,于是就这么算了。
现在那枚硬币被她把玩了许久,尽管表面有些潮湿,但仍然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着锃亮的光泽,也许是因为有时间没吃东西了,我的脑中在一瞬间产生了幻觉,幻觉中她将那枚硬币抛向了空中,那硬币越变越大,最终变成了新的月亮,放出柔和的光线,而在这静谧的月光下她笑了,笑容越来越清晰,在我的心中变得越来越深刻。自然很快这幻觉就消失,不过它却提醒我向窗外看看,我向窗外看了看,看到了高悬在天空中的月亮,以及在高纬度的晴朗天空中分外清晰的银河,看起来就和艺术照中流动着,发着令人安定的光芒的星轨一样。这些来自宇宙的,未及染上尘埃的光芒,顺着我的眼睛照入了心中,令我感到心中敞亮了许多。她就是这样神奇的存在:做过不少莽撞的事情,有时需要我的扶持,但是她所做的所有事情最终居然都奇迹般地对我施加了积极的影响,令我得以更为顺利的完成别的事情。
“喂,饿了么?要不要吃东西?”我脸上挂着自己可以感觉到的笑容,以惊人地愉悦的口气向她说道。
她有些被我突然转好的心情惊到了,不过在抿着嘴沉思了一会之后还是点了点头。
我从包里拿出了那条巧克力威化,撕开包装纸之后直接递给了她。
她将之从中掰开,递给了我一半。
“不,我的意思是这一条你可以全吃。”我向她做出了摆手的动作。
“没关系么?”
“没关系。”我朗然回答到。
她还有点犹豫,不过似乎也感到了我话语中的坚决,就自己试着把那两半又拼在一起,之后趁着它们还被巧克力液粘在一起的时候大口吃下去了。
在她吃着这顿晚饭的时候,仔细研究着面前的地图,我的思路似乎变得开阔了一些,一个计划浮现在了我的心头。
假设放这把火的人的目的是烧去什么随风扩散的东西,那么未被这东西波及的地方自然就不用烧了,毕竟没人会想让自己的国土变为一片废墟,我这么想到。那么也就是说只要达到有能挡住那股载着不祥之物的妖风的障碍的地方就没事了。想到这的时候,我看着地图中标着的位于阿拉斯加中央的,海拔6000余米的北美第一高峰麦金利峰,脸上渐渐浮现出了笑容。
虽然不确定,不过照理来说,只要避到那里去就没事了。
那么一定要马上把这个计划告知她,不过我不会直接去说我们要去避难的,因为我知道更合适的说法。
“呐”
“嗯?”
“明天天亮之后我们去北方好不好?”
“要怎么去呢?”
“坐火车,就像那部电影里的极地特快一样,载着满怀憧憬的人们在漫漫雪夜中行驶,在天亮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之前从未去过的地方。”
果然,她脸上露出了憧憬的笑容。不过她又追问道:“为什么要去那里呢?”
“去看极光哦。”我抛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答案。
“极光?”
“嗯。”
“这个季节能看见么?”
“只要我们走得够远,到了纬度足够高的地方就能看见。”
“好。”她仍然信任着我,没有再多追问,直接认可了我的提议。之后和刚才的我一样,双手托着下巴,向窗户外看去,看着清朗的月亮和群星。
“呐,你之前见过极光么?”
“没有。嗯,非要说的话在书本上见过。”
“哈哈哈,对,我也是。”
“哈哈。”
“你说极光比起这月亮的光是怎样的呢?”
“不是一个概念。月亮的光必须要你心中沉静才能感受到它的美,但极光的绚丽却是显而易见的。”
“但它比起月光却是短暂的啊。”
“是的,不过在绽放了那么瑰丽的光芒之后,短暂也是可以被理解的。”
“那么你觉得绮丽和长久哪个更重要呢?”
“都很重要,如果一个人真的拥有执着于美好的心,他应该不会允许任何一方的缺失,他会为寻见并保护既美丽又长久的东西这个目标拼尽一生。”
“用你的话说就是…”
“战至最后一刻。”
“哈哈哈,对,你是真的能理解我在想什么。”
“哈哈,也许是吧。”
“我也感到我想为什么东西战至最后一刻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珍视它,但这种感觉是确实存在的,撞击着我的心房。”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想倾全力保护的东西哦。”
“你也有么?”
“有的。所以我能理解你。时间也差不多了,睡觉吧我的小战士,明天我们就要踏上征途了。”
“嗯。”她爽快地回答到,之后恢复到了半躺着的姿势,乖巧地闭上了眼睛,而她嘴角浮现的笑容仍未淡去。
在她睡熟了之后,我轻轻地为她擦去了嘴角残留的巧克力的痕迹,之后打开一袋泡面的面饼,在丈量了很久后,从上面掰下了最接近四分之一的亮,又倒出了四分之一的调料,在把剩余的泡面仔细封好后接了点热水,泡开了这四分之一包泡面。之后我打开了电脑,一边吃完了这点晚餐一边在阿拉斯加铁路系统的官网上订了两张票,这里的铁路系统还能正常运作真是万幸。
这也预示着往后事情会好起来吧,我这样想着。
做完了这一切之后我看向身边,她似乎是还没有从兴奋中缓过来,没有像平常一样将身子蜷起来睡觉,而是四肢大敞着靠着墙壁就睡着了。小心着凉,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迎着她的面将她抱住。之前我觉得她的体温是低于常人的,但今天我却第一次感受到了她的身体的温暖。
困意已经渐渐袭上了我的心头,但是在我将要睡着之前,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我拿过来看,却发现是日历的提醒。
原来刚刚过去的昨天是4月30日,不经意间5月已经到了。
因为这个特殊的日期,我在之后的很长时间将这一天记得格外清楚,也清楚地记得,虽然之后发生的一切证明我想得还是简单了,但至少在那天我是确实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