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加是什麼呢?

這裡是太平洋海面上的高空之中,周圍沒有障礙物,一望無際,要不是名為地平線的視覺錯覺將那一團藍色分割為二,我還真無法分辨出哪裡是海那裡是天空。現在飛機已經到了高空,穿梭於雲朵之間了,這裡有着任何地方的深處都天然地擁有的那一份寧靜感,飛機引擎的轟鳴聲和耳畔獵獵的風聲都無法打破之。因為手有些顫抖-是的,雖然我仍要被他拉着挑戰這堪稱極限的運動,但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不再年輕了-所以我花了點時間才仔細系好了氧氣罩和背後的傘包並確認它們有效。然而就在這時,我那剛滿四歲的孫子的稚嫩的聲音穿透周圍的噪聲抵達了我的耳膜之中,而他所問的,就是上述的那個問題。

一瞬之間,周圍那宏大的背景從我的意識中淡去了,無數的記憶如潮水般從思緒的深處湧出。然而它們只是一閃而過而已,我很快便恢復了理智,並未失態,並平靜地問我的孫子他為何要問這個問題。

“因為突然想知道啊,您之前不是說這裡和阿拉斯加只隔着一片大海的嗎?還有之前您老提起那裡來,我就想知道了。”

正當我準備回答的時候,卻被他制止了。他此時已經將全套的設備穿戴完畢,半個身子已經出了艙門去。儘管如此,在聽到了我們的對話后,他還是縮回身來,對着我擺了擺手,示意我先不要講,緊接着,他以一如既往地那種溫柔但又堅定的聲音說道:“阿拉斯加啊,那是一片和我們這個家庭有緣的土地哦。要是沒有那片土地,也就沒有你們的爸爸媽媽,自然也就沒有你這個小傢伙了,哈哈。總之,那片土地的意義太大了,奶奶不可能在這一小會內和你講完。你要真的想了解的話,還是要自己去到那裡才好。自然了,得先等你長大。”在他說這話的時候,陽光迎着他的面頰打來,他在我的視線中變成了一個黑影,不過那隻屬於他的,從容不迫而意味深長的話語讓我可以確認站在那光中的無疑就是他。在他說完這番話后,就踏出了艙門,飛身躍下,那在半途撐開的圓形白色降落傘在我的視線里越變越小,最終彷彿潛入了海面上那翻滾的雪白浪花中。然而在他跳下去之後,我卻並不覺得他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因為在他的身影溶進了那無邊的海天之後,我突然覺得這一切都變得溫柔了不少。原本海浪洶湧的藍黑色海面似乎平靜了些,上面多了一些細碎而瀲灧的金色陽光,讓我想起孩提的時代,掛在我卧室的床邊的那以夜色為底,畫著鵝黃的星月和在月亮旁搭上梯子的卡通人物的窗帘。

“果然無論何時,無論怎樣,他都是那個能讓世界,至少說我眼中的世界,變得不那麼堅硬而冰冷的人。”我這麼想着,內心湧出的脈脈溫情和迎面吹來的海風一起,讓熱淚從我的臉頰流下。

“哼,你最好給老子小心點!”突然這樣一個嘶啞的聲音突兀地插到了這沒有它的位置的場景之中。之後”咣“的一聲響起,是鞋子踢到什麼東西上的聲音。周圍一陣騷動,無數我看不清臉面的人往四處移動着身體,將我擠來擠去,在這種打擾下,我迷迷糊糊地向上看去,卻只如在深水中仰望星空一樣,看到了幾團曖昧的光影和它們周圍的黑暗。但很快,幾行有些溫熱的液體順着我的眼角流了下來,之後我就完全睜開了眼睛,看清了周圍的情況。這屋室里的大燈已經被關上了,亮着的只有邊緣處零零散散的幾盞讀書燈,雖說如此,但也沒什麼人在讀書,大多數人正將羽絨服的帽子緊扣在頭上,遮蔽住上半個臉頰后靠着身邊的牆壁半躺下來,毫無顧忌地將腳伸到旁邊的人的座位下,也有些人什麼動作也沒有,只是徒然地仰着頭看着上方,也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在沉思。就在這時,這個屋室突然擺動了一下,所有人的身體也跟着搖動了一下,之後旋即恢復了原狀,而這一下顛簸也徹底使我清醒了過來。

原來剛才的一切,太平洋什麼的,寬闊的天空什麼的,未來什麼的,都只是夢而已。我正在被夢中的那個他-自然我們還沒有那麼老-帶着,坐着火車踉踉蹌蹌地朝着阿拉斯加的北部行進着。如往常一樣,他為這次行動找了一個令人溫暖的借口,說是去看極光。對於這個借口我一開始是相信的,或者說是願意相信,不過很快周圍的氣氛就讓我明白了真實情況不是那樣的。我向身邊看了看,藉着昏暗的燈光可以看到座位旁的垃圾桶倒了,而他還和我睡着前一樣,坐在我的左邊一言不發地玩着手機,透過屏幕的光亮我注意到他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而他的喘息也有些粗重。顯然,剛才在我半夢半醒時發生的爭執是和他有關的。

”喂,剛才我聽見有人吵架,那是怎麼回事啊。”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聽到我的聲音,他從屏幕上移開視線,淡淡地說道:“哦,剛才有個醉鬼鬧事而已。自己走過來不小心被絆倒了卻怪我們,還指着你說災難到來時女人有什麼用,看他連有性生殖和伴性遺傳都不懂,我就替他生物老師罵了他幾句。”這麼說完后,他便又轉過頭去,盯着手機屏幕。

雖然他算是說了個笑話,但是我們誰都沒笑,車廂中很快就復又恢復了寂靜,他無聲地盯着手機屏幕,而我在無聲地看着他,他此時看手機的姿勢有些不自然,平時他一般會在椅子上半仰着身子,之後一隻手背在腦後,一隻手拿着手機在眼前看的,但此時他卻是前傾着身子,雙手捧着手機的,他似乎只有在不安並想強行轉移注意力的時候才會這樣。在手機屏幕的照射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無端地覺得他的面龐有些蒼白。

我輕輕地靠在了他的身邊,伸出頭去試圖看清屏幕上的字,覺察到了我的動作的他將手機在我面前晃了晃,之後自言自語般地說道:“這個嘛,這就是本網絡小說,名字起的倒漂亮,叫《獻給星空的熱情》,可惜沒什麼人氣就是了。不過我讀了幾章后覺得還算有可讀性,就看看當消遣而已。講的就是一個普通的男生和逃亡到地球來卻不適應氣候,早晚會死的外星人少女的故事,現在正看到男主為了給她留下珍貴的記憶帶她出去玩的部分,不知為何覺得跟咱們現在的場景還挺像的是吧,哈哈哈。”

他依然操着滿不在乎的口吻,但我知道他不是這麼想的,我甚至感覺他在發出了最後的三聲笑聲后好像還輕輕地嘆息了一下,想來他對這個女孩的命運還是有些感慨想要抒發的。

“那麼,最後結局是怎麼樣的啊?”不想再次陷入沉默,我拋出了這個直接的問題。

“不知道,沒看完呢,不過既然情況是這樣的,並且這已經是倒數第二章了,想必這個女孩最後真的會死吧。”

緊接着他好像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又搖了搖頭后說道:“不,對不住。我只是在說這本小說的內容而已,沒有別的意思。”

我們雖然已經相識了很久,但是記憶里他沒怎麼正經地向我道過歉。不過此時,為了這點不算什麼的小事,他不知為何卻分明地向我道了歉。

“嗯,我知道,沒事。”

”算了吧,迷信一下也好,這本書我先不看了,收起來吧。等咱們徹底脫險了之後,一起來看完吧。不過那時這將是和我們無關的。”他突然完全轉變了說話的語氣,嚴肅地這樣說道。之後他關掉了手機,將整個身體後仰過去,閉上了眼睛。

平靜彷彿是從黑暗中突然溢了出來一樣,再次迅速地充滿了周圍的環境。這時有人關掉了之前亮着的燈,使得周圍的環境更加昏暗,也使得還亮着的燈的燈光看起來更加微弱而詭譎,看起來如同什麼怪物正在泣血的眼睛一樣,在這樣的光環境下,原本互相分開坐着的人們的身影互相融合成了一體,而這一大片影子和外面更為廣袤的黑暗之間所隔的只是這愈顯昏黃的燈光而已。在這樣的環境的包圍下,我感到越來越不安,為了緩解這種感覺,我故作鎮定地哼起歌來,那是他很喜歡的一首歌,是一部有戀愛元素的動畫的ed,歌詞中滿溢着甜蜜,而曲調也如搖籃曲般令人安心,在他第一次給我聽我便也喜歡上了那首歌。

“今夜戀にかわる、幸せな夢で會おう、きつとねえ見つけてね、まどろみの約束…”我緩緩地開口唱起來,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而溫暖,而同時盡量靜下來去聽自己的歌聲,試圖從中想象出和那ed結尾的動畫一樣的,以羽毛般的質地附着在畫面上的溫柔感,以及那圍繞着兩位少女緩緩旋轉的,光芒柔和的星軌。在這幅想象中的美好畫面在我腦中漸漸展開的時候,大腦一定已經自動將之和我所處的環境進行對比,並且調動淚腺了,不過我並沒有感到這層過程,而是只是覺得想象中的那個場面里的光芒過於耀眼,或是覺得畫面中的那兩個女孩過於美好,很想要緊握這一切,而在這股衝動過後,我就已經淚流滿面了。

這時本來正在閉目養神的他突然睜開眼睛,朝着我這邊轉過身來,即使在昏暗之中我也能感受到他真切的眼神,不過他的語調仍然平和,彷彿只是隨口一說一樣地和我說道:“吶,那首歌,把它唱完好嗎?”

“誒?”

“我說,你剛才開始唱的那首歌,把它唱完吧。”他繼續這樣說道。緊接着他又補充道:“嗯,我很想再聽聽,從你口中唱出的這首歌。”

今天他真的是莫名的有點太認真了,我這樣想道,之前無論在什麼時候,他都罕有對我所做的任何事情直接表現出興趣的時候。不過即使這樣想,我還是開口,從頭開始小聲地唱了起來。

在分外安靜的環境下,我可以清楚地聽清我的聲音,在開始唱前兩句的時候還有些顫抖,但是在我唱完“まどろみの約束”一句之後,他又和往常一樣,裝作不經意地將手搭在了我的雙手之上,彷彿我們也正在於這種微睡的氣氛中締結什麼約定一樣,不過這樣也好,藉着這種感覺,我也感到心中似有什麼要傾訴的東西,於是便開始唱得更有感情,但是就在馬上要唱到高潮部分的時候我突然卡住了。

“喂,話說。”

“嗯?”

“高潮部分第一句那個寫作“明方”的詞念什麼來着?”

“那個啊,akekata。就是拂曉的意思。”

“拂曉啊..”

“嗯。你可以試着多讀幾遍,akekata,akekata…之後你就會感到這個詞里確實讀起來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確實吧。”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着,覺得有些困,便打了個哈欠,就在這時我感到有什麼在撥動我的頭髮,本以為這又是他的惡作劇,但是很快我感到里習習涼意吹拂而來,我回過頭去,才發現後面有人打開了窗子,外面的風正在往車廂中灌入。就在我回過頭去的那一瞬間,一股更大的風颳了起來,高緯度地區的空氣中的寒冷以及土地的味道撲面而來,令我頓時失去了困意。順着風的方向看去,我才發現黎明已經到來了,不過這裡破曉時的景色並不太好看,天空中央仍然保持着黑色,但是有些慘白的晨光正在從天穹的四角開始泛起,看起來就像被人揭開的傷疤。

我看向旁邊,發現此時他也正趴在窗戶旁仔細端詳着天色。

“看來確實已經拂曉了啊。”

“嗯。”

“但是這裡的晨曦並不太好看呢。”

“那是因為朝霞還沒有浮現出來的緣故。”

“朝霞會出來么?”

“會的,只有那時天空才會真的染上太陽的顏色。”

我們便沒有再說任何話。在這之後不久,火車突然一陣剎車,輪子摩擦鐵軌的尖銳聲音不絕於耳,很快火車就停了下來,毫無感情的報站聲音響起,宣布我們已經抵達了目的地,位於阿拉斯加中部,麥金利山腳下的費爾班克斯。

在車門打開的一瞬間,車廂里的所有人便都急着向外涌去,我們被這股人群夾雜着,在身體被別人的肩膀和大行李的邊角撞的生疼,以及不知挨了多少人的白眼之後方才走出了車站,出來的那一瞬間,之前已經感受到過的刺骨的寒冷和那分不清是土地,樹,還是雪的氣息就更為緊密地將我包裹住了,我連忙戴上了羽絨服的帽子,之後兩手揣在兜里,四下走動着試圖取暖。

“喂,你看那裡。”不知何時,他已經整理好了在出站時給弄的有些亂的衣着,開始舉目四望。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條冰仍未完全化開的大河正在山谷間流淌,在遠處的山腳下轉了個彎后,它的身影就潛入了群山之中,而就在那裡,赫然聳立着一座巍峨的雪山,山頂直插天際,被瀰漫著的煙雲所籠罩,在晨光的照射下,雪已經化開,露出石質的山脊的部分閃着藍色,而仍被積雪所覆蓋的地方則泛着淡粉色。

是的,淡粉色,就是雪白的東西被柔光照射后產生的那種朦朧的色調。

而那光來自於朝霞。不知何時,風停了下來,雲彩重新開始在天空中積聚,而太陽也終於升到了地平線之上,可以將光輝肆意地灑出,將周圍的雲朵映照成朝霞,在霞光之中,原來被我責為難看的拂曉時的天空也變得柔和了許多。

“那就是麥金利山哦。”在我仍出神地欣賞着景色的時候,他不失時機地補充道,緊接着他的口氣自信起來,朗聲說道:“只要能到達那裡的彼端,我們就能從這一切之中脫離出來了。”

“嗯。”我無法說出更多的話,只是這樣簡單地應和道。不過我心中卻開始激動起來,不知不覺中我的雙手已經握成了拳,而跳動得越來越激烈的心臟迫使我不斷地踱着步子。“雖然我們都沒有明說,但我們確實已經締結了某種約定吧”我這樣想道,“這約定就是,我們一定要成功地翻過這最後的障礙,到達那朝霞開始溢出的地方,在那裡重整旗鼓,活下去,最終返回我們的一切開始的地方。”這麼想着的時候我不禁笑了起來。

而當我看向他的時候,他的嘴角也浮現着笑意,我迎着他的眼神看去,他的神情彷彿在說他知道我在想什麼,並且同意我所想的,不過他自己還在想着別的,更多的東西。

那一定是“我們還要看到極光”吧,我這樣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