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所有人都做过梦。

梦是光怪陆离、荒诞不羁的,在梦里无论发生多夸张的事都能被轻易接受,哪怕前一秒还在和别人生死相搏,后一秒立即就勾肩搭背去玩泥巴,这种没有逻辑的事情也被视为理所当然。

通常说法是,人在睡觉时大脑仍在工作,而梦则是脑在处理与巩固长期记忆时所释放的一些神经脉冲,再由意识解读拼接成带有视听语言的有意义片段。

总结来说,做梦并不稀奇,但在梦中有完整清醒的意识,而且梦境内容既流畅又有逻辑就很奇特了。

【不过醒来就忘这一点倒是和普通的梦没什么区别。】

当我无聊到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目前这具身体擅自从硬纸箱铺成的床垫上爬起来,摸索着出了小超市。

解开裤带,水声潺潺。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体验,我无法控制这具躯体,但能同步感受他身体的触感、内心的情绪,仿佛是在玩一款低自由度的次世代VR游戏——当然,这名字我瞎编的,现实中不可能有这种黑科技。

【我】解决了生理需求,环顾四周。这是一处偏僻的郊区,附近除了身后这家小超市就只有两三栋民居和一片稻田,靛青色的夜空下,连绵的群山隐隐浮现,像是蛰伏于黑暗中的恶兽,凝视着自投罗网的猎物。

【我】打了个寒颤,转身往超市走。

“嘿,小兄弟。”

“大叔?”

超市里能见度很低,【我】循声望去,只见依稀的月光下,一张青白色的脸从货架后探出来,轻轻向【我】招手。

“有什么事么?”

“能、能不能给我瓶矿泉水?”中年男人声音讨好,“水在你们那边,我口渴的睡不着。”

“哦,抱歉,我这就给你拿。”

之前海棠拆了一箱矿泉水,奢侈的擦了身体之后还剩不少。

“欸,等等……”

“怎么了?”

“那个……你的同伴好像很讨厌我,要是吵醒了她……”

【我】想了想海棠的行事风格,立刻明白了他担忧什么。

“那怎么办?”

“库房里应该还有几箱水,你能弄到钥匙么?”

“钥匙就在我这。”

【我】把手伸进了裤兜里。

这把库房钥匙本来是中年男人的,海棠抢过来后就交给了【我】。虽然相信人性本善,但【我】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把钥匙交给中年男人,而是提议两人一起去。

“放心吧,外面那么多吃人魔鬼,你赶我走我都不会走的。”

刚打开库房,一旁的中年男人就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拆开一个箱子取出水,咕咚咕咚猛灌,看来是真的渴极了。

库房门左边墙上用红绳挂着一个手电筒,【我】取下来按亮,跟着进去。

里面阴暗潮湿,隐隐有一股肉类腐败的味道。

“呼——活过来了,”中年男人在强光下眯了眯眼睛,憨厚地笑说,“人类真是一种脆弱的生物啊,没有这些东西几天都撑不下去。”

“大叔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这个中年男人一身名牌,怎么看都不像是住在这种偏僻郊区的人,应该也是灾难发生后逃难过来的人。

【我】这样想着,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巨变之下,人们要么变成怪物要么四处逃难,【我】和海棠一路走来见识了太多人间惨剧,现在难得有片刻宁静,不禁想和这个偶遇的陌生大叔好好聊聊。

【人类是害怕寂寞的。】

“唉——别提了,不管以前是做什么的,现在都只是在这狗屁世道下苟且偷生的蝼蚁,活着就是最大的奢求了,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的……家人呢?”

“死了。”

“是么。”

小小的库房里,两个男人彼此沉默,【我】想到了惨死的父母,以及不知身在何方的妹妹,而中年男人或许也在思念他的家人,低着头有一口没一口的喝水。

“你说,政府会派人来救我们么?”中年男人忽然说。

“不知道,这场灾难来的太突然了,我们只顾得上逃出来,其他都注意不上。”

“也是。”

中年男人淡淡说了一句,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正方形的东西摆动。

“那是什么?”【我】用手电筒照了照。

“收音机,说不定能收到政府的避难通知,”中年男人摆弄一会儿,丢到旁边,“这破东西,前几天还能收到一些自动广播的音乐,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你在这里躲多久了?”

“忘了,现在谁还在乎日期?每天都是一个人担惊受怕,不知什么时候那些怪物就发现这里,唉——还好你们来了,我们也能在这个操蛋的末日里做个伴,哈哈。”

“这个……我和海棠明天就会离开。”

“什么?”中年男人猛地抬起头,眼神像是在看傻瓜,“这里有吃又有喝,姑且还能撑一段时间,你们好不容易到了这里,疯了?”

“或许吧。”【我】苦笑。

“你们要去什么地方?白玉市?不是我说……到现在为止已经半个月过去了,政府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可见这场灾难所波及的范围绝对不止我们盘龙市周边,你们最好不要抱侥幸心理。”

“我们不去白玉市。”

“……不去省会白玉市,那你们打算去哪?”

“凤栖村。”

“凤栖村……也对,那些吃人的魔鬼都是人变的,找个人少的村子躲避灾难这个想法不错,不过你们得到得了才行。另外我建议你们改去隆村,那是我老家,近几年年轻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些孤寡老人——凤栖村怎么说也是个旅游景点,不太安全。”

“谢谢您的好意,但我们不是去躲灾的。”

“不是躲灾,那你们去干嘛?”

“我们要在凤栖村的三生树上留下我们的名字。”

“……啥?”

如果说之前中年男人看【我】的眼神像是看傻子,现在就是赤裸裸地看脑残青年了。

我也是类似的想法。

【真是乱来的故事。】

这种丧尸类的末日小说,主人翁要么打怪升级称霸一方,要么在黑暗残酷的命运下苦苦挣扎,但“田间向阳花”反其道而行之,让男女主人翁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上演了一出纯粹到匪夷所思的恋爱故事。

海棠理性热情,总能在危险关头找到脱身的办法,不惜一切手段。而【我】感性单纯,对需要帮助的人无法视若无睹,坚持即使在秩序崩坏的末日中也不能舍弃生而为人的底线。

两人的理念性格不同,但惟有深爱着彼此这点别无二致。

【即便如此,[我们]也要相爱么——】

说实话,尽管我不理解甚至排斥这种近乎愚蠢的行为,但读完他们的故事,我不得不承认这两个纯粹到极致的人让我讨厌不起来。

——即使下一秒就是死亡,我也不会在这一秒放开你的手。

我想起小说结尾的这句话。

“你、你们……”中年男人像是被刺激到了,有些语无伦次,“你们是白痴吗?现在是灾难,是末日!外面到处是吃人的魔鬼,食物也总有用光的时候,你们不好好思考怎么活下去,还去管什么三生树?”

“所以我们更要去。”

“你们!”

中年男人忽然跳起来,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指着【我】破口大骂:“傻子!蠢货!你们就因为这个可笑的理由活到现在吗?你们……”

“我们的事,和你无关。”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库房门口传来。

突然多出的声音吓了中年男人一跳,【我】扭头看过去,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海棠正站在门口,手里提着棒球棍。

“海……”

一个“海”字刚说出口,门口的海棠猛地冲进来,一棍将中年男人打翻在地。

“海棠!你干什么!”

我大吃一惊,正要阻止她,可海棠让我不要过去,随后俯身从中年男人刚才坐的位置上拿起一个小东西。

“能解释一下这是什么东西么?”

海棠按了一下开关,这个小东西顿时发出哔哩哔哩的电流声。

中年男人汗如雨下。

“海棠?”

“我早看出你不对劲,说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可我却在丢弃的垃圾堆里发现了女人用过的东西,还有一个人呢?”

“咕——”

中年男人捂着头上的伤口,干瘦的身体抖得像个筛子似的。

“呵,被你杀了吧?她是你的朋友,老婆,还是女儿?”

“我、我……”

“人渣。”

海棠眼神鄙夷。

听到海棠的这句话,中年男人猛得一楞,随即抬起头咬牙切齿地说:“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什么!不过是臭屁的小鬼罢了,在这装什么高尚!”

他红着眼睛,恶毒地盯着【我】和海棠。

“你们以为我想么!我不杀她,她就要杀我!看看我脖子上的伤口,这就是那个发誓和我白头到老的婊子弄的!呵呵,什么狗屁爱情,什么狗屁婚姻,还不是都想自己活下去!你们以为你们的恋爱游戏还能玩多久么?我告诉你们,总有一天你们也会……”

说到这里,中年男人忽然面目狰狞地跳起来扑到海棠面前,伸手掐向她的脖子。

“小心——”

【真是阴险狡诈的家伙,果然是祸害遗千年么。】

我冷眼旁观,不爽的想。

嘭!

海棠甩手就是一棍,正中中年男人的面门。

鼻子塌陷下去,中年男人双手捂脸倒在地上痛苦嚎叫,面无表情的海棠举起棒球棍正要朝他脑袋砸下去,刚还宛若癫狂的中年男人猛地匍匐在地上,哭着求饶:

“是我错了,求求你们大发慈悲饶了我吧!呜呜呜——我不是人,我混蛋,但我也是被逼无奈啊!这家店里的东西都是你们的,我立马滚蛋绝不来骚扰你们,求求你们,我我我、我只想活下去啊……”

哔——

这时,被众人忽略的收音机里突然发出一阵嘈杂的嘶嘶声,随后一个有些模糊不清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这里是……收到,嘶嘶,前往白玉……重复一遍,这里是,嘶嘶,请收到广播的生还者立即……汇合……”

“这……这……这是政府的避难通知!”中年男人哭声一收,大叫起来,“哈哈哈——这是政府的避难通知!半个月了,半个月了,终于来了……呜呜呜终于来了……”

他趴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哭喊。

“我们有救了!有救了!白玉市,对!白玉市!必须过去……必须过去……走,我们过去,那里有政府,有军队,还有吃不完的食物和水!我们快走!去白玉市!”

“不,这里没人去白玉市。”

“你们不走……对,你们都是白痴,你们不走,我走……”中年男人蹒跚着站起来,喃喃自语的朝着门口走去。

一根磨损严重的棒球棍横在了他面前。

“我的意思是……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去白玉市,包括你。”海棠说。

中年男人呆滞的目光从棒球棍慢慢转移到海棠冷漠的脸上,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凶狠。

“你们、你们也要逼我吗?就和那个臭女人一样……说什么让我少吃点,少吃点,哈哈哈——就是要我死,要我死!她是这样,你们也是这样!一个个都逼我去死!”

“……疯了么。”

“我不会死的,我会活下去。我有钱,很多很多钱,还有我的公司、我的事业,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要多少有多少,只要这场灾难过去……哈哈哈,我等到了,我终于等到了,马上这场灾难就会过去,世界又会变成以前那样子……”

中年男人脸色涨红,陷入了莫名的兴奋中。

“算了,我们走吧。”

【我】拉住了海棠的手。

中年男人无视了【我】和海棠,自顾自的手舞足蹈,反复呢喃着“得救了”、“淑贞”之类的话,紧紧搂着收音机。

把超市里便于携带的食物和水整理到背包,【我】和海棠走出小超市,钻进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里。

启动面包车,如老人咳嗽搬的引擎声在空旷的夜色中传得很远。

“……已经扩散到这里来了么。”坐在驾驶位上的海棠忽然看向一个方向。

【我】跟着望过去,只见浓浓的夜幕中,一簇簇摇摇晃晃的人影正向这边走来。

——丧尸。

“……嘶嘶,嘶嘶……请收到广播的……嘶嘶,前往……”

“哈哈哈,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可以重新开始,对,重新开始——”

疯疯癫癫的话语中,中年男人抱着那个持续广播着避难通知的收音机,一步一颠都走出小超市,想着他心目中希望的方向前进。

“别看了,走吧。”海棠温柔地看了我一眼,开着面包车向着与中年男人和丧尸相反的地方驶去。

没一会儿,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后面传来,但很快就淹没在疯狂的啃食声中。

“那个……”

“怎么了?”【我】扭头看向海棠犹豫的侧脸。

“那个避难通知……我刚才擅自决定……”

“我不会去的。”

“真的?不……后悔么?”

我和【我】都是第一次见到海棠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觉得很新鲜。

“那只是个避难通知而已,情况到底怎么样谁又知道呢?如果是真的,那生存下去的机会就留给其他人吧,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不是么?”

“……嗯!”

海棠点头,露出灿烂的笑容。

……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漫长的噩梦。

从床上起来,身体沉重的要命,揉了揉昏沉沉的脑袋,我摸出手机一瞧,惊讶的发现居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

“闹钟没响么?”

依稀记得好像响过,不过被我迷迷糊糊随手关掉了。

房间的灯没有开,薄凉的月光从窗户漫进来,在墙上留下一块淡淡的白斑。

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床尾。

反射着月光的眼睛像是一对琥珀,定定地看着我。

嘶——

我倒吸一口凉气。

瞬间紧绷的身体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股浓郁的酒香扑来,将我搂入香软的怀抱中。

“学……学姐?”

学姐没有说话,喉咙中压抑着哽咽,我不知所措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半晌后,学姐捧着我的脸颊,仰头吻住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