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早上七点。
冬。
落地窗后的阳台外已无纷飞白雪,但点点白色仍粘在城市中。
梦远提前将猫粮倒进猫粮盆,耶识此时还在熟睡。
“伊崎,好了吗。”
“嗯——”我拍了拍身上,以免遗漏什么。“走吧。”
于是便离开了客厅,在玄关处换上出门的鞋——事实上仓井的家就在我们隔壁不远,就算不换鞋也无关紧要,毕竟到仓井家后还要换上鞋。
但姑且为了礼貌起见还是得着装整齐,一会还得面对仓井的父母。
仓井的父亲是外资企业的上级部门,母亲则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要说普通也不普通,毕竟在经济全球化的现在外资企业也还算吃香,更何况是上级部门。但要说特殊也算不上特殊,从仓井的角度看,只不过是普通的双薪家庭罢了。既不是荣华富贵,也不是穷困潦倒。不过也不算勉强温饱。只是丰衣足食,衣食无忧的普通生活罢了。
而在这样的家庭下,如此平静而无波澜的家庭下,仓井却有着绝对无法风平浪静的目标。
——就此打住吧。
对于仓井的家庭,对于他人的家庭,我并没有评论的资格。
我连帮忙都无法做好。
那样的父母在见到仓井变成这样之后,肯定也会像普通人一样试图找心理医生吧,事实上据梦远昨天说的,她回家时就正好看到一个穿着整齐西装的男人按响仓井家的门铃。
但就现在看来,情况根本没改变。
要是对于现在的仓井我能够说些勉励,鼓励,激励她的话,就再好不过了。但是这是必然发生的事,如果不用没有情面的根绝方法的话,这种威胁其存在的思考矛盾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
或许对于普通的人来说是在正常不过了吧——不过是梦想与现实存在矛盾,纠结于是坚持梦想还是认清现实。
同样,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两者并无区别。即使坚持梦想,也总有一天得要认清现实,即使认清了现实,也还会不甘心地想要继续坚持梦想。
但是对于仓井纳土这个曾经凭借自己拜托神明施加的“自认平庸”的基础思维的人来说,这是无法适用的定理。
仓井纳土是定理之外的人。
一旦此时此刻认清那样的现实,思维线路就会重新回到“自认平庸”的基础上——而且不会再进行反抗,不会再产生梦想。
简单易懂的说——会变成神明不得不处置掉的人。
所以我要做的并非勉励,也不可能是鼓励,更不会是激励。
——我所要做的,是教会仓井逃避。
按了门铃之后,由梦远拐弯抹角地提出想要和仓井谈话。仓井的父母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就打开了大门。
理所当然地看到我之后疑惑了一两秒。
但梦远适当的解释后他们也很快就相信了我是“仓井同班里比较好的同学”的说法。虽然真要说这是谎言对于我来说未免有些过分,但仔细回想在教室里我也不曾和仓井说过什么话。
梦远看来有好好地和仓井的父母打交道。
于是我们走进他们家的客厅。
是很标准的西式风格装修,几乎所有东西都摆放的很整齐。但这种整齐的气氛只延伸到了仓井房间的门外。
“仓井…仓井同学还在睡觉吗?”
我向仓井的父母询问。
然后他们就告诉了我仓井严格的生物钟。
——六点之后是必定会起床的。
和梦远一模一样的起床时间,也不知道是梦远学她还是她学梦远,但要是前者的话身为不得不牵连到的受害者就不会坐视不管了。
我慢慢扭了扭门把,果然是锁着的。不过这种房间门一般都不会有反锁的机关,所以只要用备用钥匙就能够打开。
既然我身为仓井的同学,梦远身为仓井的挚友,就不可能直接强硬的用备用钥匙打开门——且不说仓井会作何反应,仓井的父母肯定会对我们需要备用钥匙这种事感到疑惑。
在他们看来我们是来安慰仓井的朋友。
所以需要备用钥匙来强行开门就会被怀疑。就算梦远不被怀疑,我也会被怀疑,如果和仓井的对话被中途打断就会前功尽弃全盘皆输。
所以——
“梦远,打仓井…仓井同学的电话试试看。”
梦远听我说的拨打了仓井的电话。
房间门的另一边不一会就响起了铃声。
然后铃声停止。
梦远拨通了电话。
“……”
“仓井——”我无视了在场的仓井父母直接说道,“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做了。”
旋即仓井就挂掉了电话。
当然,这并不是交涉失败的证明。
而是交涉成功的象征。
梦远按照计划,用“人太多会刺激梦远”为由只开了仓井的父母——当然,是经过一连串的铺垫和交流才提出了这个观点。
然后仓井打开了门。
准确来说只是从里面打开了门锁,而我则在听到响声后打开了门。
房间内的光线仅仅只有外面渗透进去的寥寥几束。
仓井穿着短睡裤和半开的长袖衬衫,坐在正对着门的床上。因为光线几乎没有,所以难以判断仓井此时身上的色彩。那个之前整齐可爱的妹妹头也乱作一团,翘起来的头发不计其数,不过好在发型整体还能看得出来原样。
“关…关门……”
她的声音就像是刻意控制在让人无法在这距离准确听清的分贝一样,只能让我勉强猜测出意思。
关上门之后,房间里就真的是漆黑一片了。
在适应黑暗的时间里我一度伸手不见五指。
所以我在看得到五指之后才敢行动——才敢向前走去。
仓井在有暖气的房间里穿的甚是单薄,从半开的长袖衬衫就能看出她甚至没有穿内衣(内裤我当然不知道),短睡裤之下的脚也是光溜溜的,连袜子都没有。
随着我向前走去,仓井也不知为何害怕地向后挪动着身体。
“你……你想…干什么。”
在靠到墙上没有退路之后,仓井这么说道。她将半开着的衬衫匆忙扣起,甚至还因为扣错了纽扣而更加手忙脚乱。之后大腿贴紧,抱起膝盖,用膝盖盖住一半的脸,只露出眼睛盯着我。
我在她的床前坐到地上,因为床前是矮桌和地毯,其他的地面则是木板,所以我也不至于屁股受冻。
“仓井。我是来告诉你真正适合你的答案的——对于我所仰慕的仓井纳土,接下来便是我这种人所能给出的解答。”
“……”
“听好了,是真正适合你的答案,而不是真正的答案。真正的答案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处地方。至于这适合你的答案,其真实性,准确性,以及实用性我都不做任何保证——但要是将来你想因此痛殴我的话也不必留情,我也不会有所怨恨。”
她并没有回答。
甚至纹丝不动。
仓井之所以这么做,之所以将自己所在房间里。苦恼的并不是因为球拍被动手脚而输掉比赛——要是只因为这个的话,昨天的那个心理医生或许就已经轻易解决了吧。
她知道——自己的对手,是实力出类拔萃的影无雾木。要说她没有预料到败北的结果是不可能的。
所以并不是因为输掉了比赛。
也不会是因为意识到实力差距的巨大而感到绝望。
——但却陷入到了这份绝望之中,犹豫是否要去摆脱绝望。
换言之就是要不要去逃避。
人类是脆弱的。不去逃避的话就会轻而易举的支离破碎,粉身碎骨。人类的一生中所要面临的打击数不胜数不胜其数,要是不去逃避的话即使长命百岁也无法感受任何活着的乐趣。
要是无法庆幸于自己的死里逃生,而是受挫于自己的伤痕累累——活着本身便是痛苦的事情。
可以说——逃避本身是人类,乃至生物的本能。
从心理上也是,从生理上也是。
心中遇到忧愁想要排解,人身遇到危险想要逃命。从古至今类似的事例千千万万。
但就像是有人会在成长的过程中失去某种心态那样,仓井也失去了想要逃避的本能。
——与其说是失去了,不如说是极力压抑住了。
仓井从小就被告知了没有才能,所以才那么拼命的努力。她是承认了这一点才这么拼命努力的。即使对没有才能不屑一顾,即使对没有天赋不屑置辩,她也还是在“不能逃避”的心理上进行努力。
所以,才怨恨自己“只有这种程度”。
“仓井,你一直都认为自己不持有他人所拥有的才能是吧。”
“……这是……没办法的事吧……”
“然后在这基础上去催促自己努力——去试图自我安慰吗?”
“……”
她低下头,藏起了自己的表情。
在承认才能存在的情况下拼命努力,所以一旦认识到自己和他人的差距仍然巨大便会感到痛苦。
感到绝望。
——但是。
仓井所烦恼的并不是这件事,而是这之后的事。
——自己应不应该逃避这份绝望。
“你拿到球拍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事情不对了吧。”
“……”
“新的握把皮和旧的握把皮就算是我也能摸出区别来,更何况你在放网球拍的时候才摸过一次。不可能将还没用一次的新握把皮和经过处理的旧握把皮弄混。所以你拿到球拍的时候就应该察觉到事情不对了。”
——可是你却没有提出延迟比赛。
我说道。
虽说比赛结束那时没有人相信这是被动了手脚,但要是比赛开始前的话还是有希望提出延迟比赛的,毕竟这排除了“事后耍赖”的嫌疑。
但是仓井却无动于衷。
像是坐以待毙一样。
拿着明知道被动了手脚的球拍强行进行比赛。
“……”
她依然没有说话,俨然一块怪石。
那么只要试想一下就能明白其原因了。仓井故意用被动了手脚的网球拍与实力强劲的雾木对决的理由——
只是想逃避罢了。
因为前一天被兰子实力的碾压,使得她无法再压抑想要逃避的想法。
这也是,为什么她在比赛之后重复着“我在干什么啊”的原因。
——责怪自己的逃避。
她认为逃避是不应该的。
她认为逃避是不允许的。
她认为逃避是不正确的。
既然如此,我所要做的就更加明了了。当然,不再是教会她逃避,根本不是这种自大狂妄而又朦胧不清的行为。而是让她认清现实。
认清我所观测到的——人类两百五十多万年历史所证实的现实。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才能。”我断言道,“不存在天资聪慧,不存在天赋异禀。那些被成为天才,被称为人才的人,都不过是现代人类为了制造出可以信仰的人间神话而进行添油加醋的谎言罢了。”
“你……”
“所谓的才能——你们口中的才能不过是将他人身上发生的幸运的事,将他人努力积累的成果,将他人身上所产生的偶然——”
全部凝聚成一个虚伪而又讽刺的词语罢了。
“……”
她仍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不知是否有听进去,也不知是否有听到。
“人类可以做很多事,但当人类不做很多事,而集中做一件事的时候,就能发挥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将人生的所有箭头全部指向一个方向,将所有要做的事全部连接一个目标,这才是两百五十万年人类历史中天才的本质。天生才能和天生天赋这种不过是神话化的产物,是怠惰的证明。燃烧所有所拥有的东西的人被称为天才,但是却极少人知道其背后变为面目全非的灰烬,被称为代价的东西到底有多么沉重——这才是天才的真相。天才是制造出来的,既不是通过天生拥有的天赋也不是通过触发产生的才能——而是通过牺牲令常人叹为观止的代价所得到的成果。是他人努力的成果。”
绝不是神明的恩赐,要是有哪个神明会给予人类这样的恩赐这种事简直就要笑破我的肚皮了。
我面不改色地说道。
无视了世界法则,在人类面前以神明的分析方式说道。
“仓井,即使你现在去逃避那种无可比拟的代价换来的成果也不是什么错误的事——尽管逃避它们,然后以它们为目标更加努力即可。相比起那些一步登天的人间神话。”
——你那样病态般执着的努力方式更加正确。
我慢慢站起来,说道。并且将手放到仓井的头顶,轻轻抚摸。
然后。
将犯人的动机,告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