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场谋杀,我早知道的……无论过去的我,未来的我,还是现在的我,都早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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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商场前的事情,很快便变得众人皆知,这并非我的本意,但是等我刚刚才知晓的时候,它就早已经发生了。
同一天的晚上,我就在本地电台的新闻栏目里看到了相关的报道。配合着监控录像的画面,我被宣传成了一个见义勇为的过路人。即便画面中我把和半夏一起踉跄着向后倒去的景象有那么不自然,却因为将我拉回的少女没有出现在画面中,西装笔挺的播报员还是笃定地将功劳全部安在了我头上。
我当时正百无聊赖地躺在沙发上,两只眼睛紧紧地顶着监控画面的反复重播,想从中找到那事后便消失了女孩的身影,但是她还是埋没在了攒动的人群里,不知所踪了。在努力了几遍无果后,节目便切换到了其它消息上,什么新买的房子有了裂缝啊,办了会员卡的美容院偷偷搬迁了什么的,尽是些无论哪天都能听得到的消息,净是些无论怎样都没法根绝清楚的问题。
于是我就那么独自躺在独居的家中的沙发上,昏昏沉沉地隔着半熟泡面的氤氲热气,等着电视屏幕的画面在我眼中渐渐扩散,发白,变成了一种难以辨认的,好几个彩色的六边形重叠在一起的形状。靠在沙发的半边身体传来了融融暖意,没靠上的半边却阴凉无比,不知何处响起了朦胧的电钻声,嗡嗡嗡地,每每响起一阵,我的身子就跟着微微颤抖起一会儿,就这样暖一阵,凉一阵,细微地挪动一阵,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八九点钟的太阳直射我眼睛的时候了。
电视还开着,咿咿呀呀地发出些无聊的早间节目的声响——货车失控的原因成谜,司机依旧昏迷不醒。没动过一口的泡面彻底冷掉,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油腥味儿。我精疲力竭地从沙发上爬起,头疼着开始了噩梦缠身般的新生活。
在假期里,我每天都会去半夏家里的餐馆帮佣。并非认真的打工,只是给挥霍着母亲寄来的生活费的自己找一个便利的借口,逃避着一事无成的骂名而已。
半夏的父亲苏老板,是个留着八字胡,一眼上去难以留下深刻印象的古怪的中年人。在因伤从工地上退休之后,就经营着一家只放得下五张四人桌的餐馆。装潢很简单,但是胜在干净,做些家常菜,也做些怪异的受年轻人的菜品,生意不算红火,却总不缺常客。每次走进店里,总能看到苏老板和一两个客人有的没的说些什么。
“喔……南叶,你可算来了!”
可今天一进店里,我就感受到了异常的空气。
“我都等你半天了。”
这说法没错,我固然是迟到了,可要是那个换作平日里会骂着“臭小子,你还敢回来见我!”诸如此类的苏老板这么说,那就一定有问题了。
果不其然,他先是强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转着眼珠努力地思考其措辞,在不知道犹豫了几轮之后,开口说道。
“那什么,南叶……”
“等一下!苏老板,等一下,让我猜猜看。”
我阻止了苏老板,不让他接着说下去,因为在他如是开口的当下,我就已经预感到了他想说的将是对我而言十分不利的消息。因为难以开口所以绝不是什么好消息,但八成又并不是什么十分紧要的,譬如要把我开除之类的话。要是那样的话,他绝不会是这种上来就承认自己有非分之想的表情。
那么,如果这是因为在几年前看了一档鼓吹绿豆的养生节目,而把菜单里所有的菜色都改成了绿豆的苏老板的话……
亦或是,几个月前有客人顺手拿走了店里的胡椒罐,等过了几天归还的时候,硬是要送他一面锦旗的苏老板的话……
那个前段时间,把店面免费向考生开放,结果根本分不清谁是考生,就连初中生也能混进来白吃白喝的苏老板的话……
“你是看了昨晚上的新闻,所以想让半夏以身相许吗?”
“呜噗……”
我的身后传来了半夏喷口水的声音,她正在店外,坐在店里送外卖的自行车上,改穿凉鞋的左脚脚踝上贴着一块膏药,无可奈何地摇着头,然后哭笑不得地跳下车向我走来,一把拉住了我。
“爸,我先借用一下南叶。”
“可是……”
苏老板的脸上还挂着一副被说中了的表情,伸出了一只手想挽留什么,却被半夏一把拦下。
“我脚疼,让他帮我拎外卖。”
用现如今而言无懈可击的理由。
半夏把我拽出了店外,将我丢在了自行车那个狭窄的后座上,飞也似地骑车逃跑了。
我尴尬地抬着脚以免鞋子摩擦到地面,两只眼睛看着她踏车的双脚,两条白色一上一下此起彼伏地在我眼前晃荡,那一块膏药也打着转地跟着晃荡。
“你不是脚疼吗?”
我问半夏。
“是啊。”
她回答我。
“这样子不疼吗?”
我又问她。
“是啊!”
她扯着嗓子,给了我同样的回答。
但自行车的外卖篓里什么都没有,半夏也没有载着我去哪里送外卖,而是径直骑车到了镇边的河堤上。午前的阳光正好,明亮而且不显得炎热,堤坝底下是隔绝了整个镇子的波光粼粼的两界河。不……当然不是那种乱七八糟的,倒不如说真要是那样就好了。只是在过去,这条河的两岸原本是两个独立的村庄,所以才叫这个名字的。
河堤顶端的人行道上种了一排常绿植物,正无休止地放出蝉鸣,我们在其中一棵树的树荫下停下了车。
“真疼……”
半夏跳下了车,单脚跳着在河堤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疼就不要逞强骑车咯?”
我凑了过去,却迎面撞上了两张蓝色的十元钞票,是半夏递过来的。
“买饮料来,我要啤酒。”
“你这家伙满十八岁了哦?”
“我可比你早出生两个小时呢。”
“一般来说,后出生的才是较年长的那个。”
“谁会和你这家伙是双胞胎啦?好了,快给我去,要罐装的,多要只塑料袋来。”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虽然这么说,但其实在河堤的背面就有一家不足五平的便利店,开设在一排积满灰尘的卷闸门中间,和废弃公墓里灯火通明的灵龛一样惹眼。
“两罐啤酒,加一个袋子?”
店主是一个头发花白,眼睛总眯成一条线的老太太。
“不,是一罐咖啡,一罐啤酒,总共两罐,加一个袋子。”
我两手各竖起一根指头,然后将它们并在了一起。
“哦哦哦……”
老人家恍然大悟似地不住点头。
“把两罐啤酒装在一只袋子里是吧?”
“……”
于是我不再多做挣扎,静静看着老人家把两罐冰啤酒装进了蓝白条纹的塑料袋里。回到河堤那一边后,半夏望着我手里的两罐啤酒什么都没说,却笑得前仰后合,像个神经病一样乐不可支了好几分钟才收敛下来。
噗嗤。
啤酒罐被打开,易拉口的缝隙里喷射出了一小股泡沫,半夏像个久经世故的老饕一样抿了一小口,然后皱起了眉头。
“什么嘛,是发泡酒啊。”
“哈?”
我既不懂半夏在说些什么,也不打算喝剩下的那罐酒。
并不是不会喝,这种东西在我还念小学的时候,就被那个混账老爸连哄带骗地灌下过不少了。
怎么说呢,这简直是我喝过的最乏味,最穷极无聊的饮料了——明明有气泡,却不像碳酸饮料那般刺激强烈,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微苦味,跟糖浆一样难以下咽。那种记忆犹新的不讨喜的口感,再配上我那混账老爸醉醺醺的通红的脸,有着这样的回忆加持,这廉价的饮品我真是再也不想碰第二次了。
但是半夏却不以为然,自打把居民身份证拿到手之后,这家伙就开始在家庭聚餐之外的各种场合都喝起啤酒来了。
很好喝吗,这个?我曾经这样问半夏,本以为俨然一副不省人事地躺在河堤上的酒鬼样子的她,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
不料,她却坚决地摇了摇头。
“一点都不好喝。”
可是你不是喝了很多吗?我自然这样追问了。
“那个嘛,重点是气氛啊,我已经成年了,十八岁耶……难得到了这个年纪,不做点和这个年纪相符的事情不觉得很可惜吗?”
我依稀记得在更久之前也从她嘴里听到过类似的说辞,那是刚刚升入高中时,半夏说要组建轻音部。同样是在这河堤上,脚边放着的却还是碳酸饮料的罐子,她一边说着想要组建乐队的种种,说着吉他的高低音和电子琴的节拍器,一边用空出的手胡乱地弹奏着空气时,我这么问了她。
可是你会弹吉他吗?
“这个嘛,当然不会……可是你想,空气吉他,重点是空气,也就是气氛啊!只要有着演奏的心情,把气氛带动起来就已经赢了,我们已经是高中生了耶,就该做点符合高中气氛的事情才对嘛。”
近乎强词夺理的狡辩。
最后轻音部的社团申请吃了闭门羹,理所当然的结果。她口中所说的符合高中气氛的人与事,符合十八岁的年轻人们的人与事,都并非在现在的这个国家能够行得通的。无需我细说便显而易见的事实,可半夏却一直在装作没看见。
每每那么自吹自擂之后,会空虚地望着两界河发呆的她,只是在装作没看见。
“南叶……”
现在的她,坐在河堤的草地上,眼望着阳光正好的河面,摇晃着手里半空的啤酒罐。
“不要在意我爸爸的胡说八道哦,你懂的吧,他那个人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是当然……”
我当然清楚苏老板的个性,而且刚刚那句玩笑一般的以身相许也是由我说出口的,怎么可能怪到他的头上。
“只是开玩笑而已。”
“就算不是开玩笑也请不要放在心上。”
半夏突然这么说。
“昨天的事情很感谢你,我才没有和这个世界说拜拜,可如果不是南叶的话,我一定会喜欢上这个救下了我的男人的。我这么说并非对你存在偏见,你明白的吧,南叶,从小,从我们认识以来到现在的那么多年里,我都是最喜欢你的了。”
河面上有清凉的风吹拂而来,拨动了河堤边疯长的杂草,沙沙地发出声响,混进了河堤顶上蝉们热烈的交响里。
“南叶也懂的吧,虽然你迟钝得多,可是这种事情你肯定能理解的。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找不到比我们更互相了解彼此的人了,再也没有比你我更能心灵相通的存在,再也没有可以不计代价地容许对方的所作所为,再也没有会无条件支持对方的所思所想的,这样子的人了。”
半夏停了下来,不做声地喝完了罐子里剩下的啤酒,再打开了剩下的一罐,才接着说:
“所以如果我们的关系超越了现在的话……就是说,超越了青梅竹马这一层的话……那么我们这两个总是顾不上自己的笨蛋,未来的生活一定会充满了厄运和不幸的,对吧?”
她转过了头,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你不想一辈子当个笨蛋吧?”
我不想。
这是当然的。
人会向着更远大的未来前进,这是当然的。
如果未来的我也一直和半夏待在一起的话,如她所言,就和昨天一样,我们一定会在某一天,为了不是自己的某人,再度被那样惊险的命运眷顾,等到那一天到来的时候,谁也没法保证这一次会有人出来拯救我们。
半夏是对的。
如她刚刚所说,我无条件,不计代价地认为她是对的。
“不说这个了。”
半夏终于肯饶恕了我先前的失语,将话题转移到别处。
“来说下昨天的事情吧。”
“啊……”
“我看了昨天的新闻。”
“嗯,然后呢?”
“那个……”
半夏招了招手,示意我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
“那天,救下我们的其实另有其人吧?”
像是挠痒痒似的,她小心翼翼吐出的话语落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点了点头。
“没错。”
“这就对了。”
她打了个响指,不出声的空气响指。
“我就说嘛,明明南叶也一副要摔出去的笨蛋样子。”
“什么叫做笨蛋样子嘛,就算不是我把你救下来的,但没有我拉着你手的话你还不是被货车给带走了。”
“我也没埋怨南叶啊,只是……”
她的嘴又凑近了我的耳朵一些,嘴唇几乎快要咬到我的耳廓,言语间的气流骚得我一阵阵发痒。
“我看到过哦,那天在你的背后的,那个女孩子……”
这瘙痒般的触感从神经末梢乘着电流传达到我的大脑,变成了触电般冰冷的刺痛。
“诶诶!?”
啪啦啪啦——
打翻的啤酒罐顺着河堤骨碌骨碌地滚了下去,噗地一声掉在了河面上,在诵经似的蝉鸣中渐渐远离了我们。
“那不是很好吗?”
恍惚的日影里,握着啤酒罐,一只脚翘起,坐在草地上的半夏的身影忽然也咕噜咕噜地旋转了起来。
“这可是很了不起的经历哦,在命悬一线的时候,被一个女孩子给救了下来……飞来横祸,突然出现的谜之少女,就好像轻小说的开头一样,气氛很足呢。”
“这么说不太合适吧?”
“这怎么会不合适呢,南叶!”
说话间,半夏突然跳了起来,笔直地站了起来,站在太阳的底下,像一座阴影的高塔一样伫立在我的眼前。
“听好了,南叶!”
“啊……是!”
“这才是在你这个年纪应该经历的事情啊!”
“哈?”
“什么为了考上理想的大学而拼命读书,什么为了充实自己的假期而卖力工作,什么为了自己的将来而周转在几个有的没的的人际交往里面,这些东西……”
唰——
剩下唯一的啤酒罐高高地飞起。
“这些……”
在空中翻转着,旋转着,辗转着,笔直地上升。
“全都……”
然后按照一模一样地轨迹,又笔直地落了下来。
“不是青春啊!”
当啷!
落下的啤酒罐,被半夏凌空踢飞了出去,划出了一条漂亮的弧线,终结在了河面上。
啪嗒,骨碌骨碌。
而半夏,则因为左脚的扭伤而站立不稳,仰面摔倒在了河堤上的草坪上,还顺着坡度滚了下去。
“哇——!”
但是被我抓住了。
在半夏躺倒的时候,我便站了起来。
在她向着河岸滚下去的时候,我就已经飞扑了过去,抱住了她。
噗通。
两个人滚作一团,但终归是踩到了刹车,停在了还能称为河堤的部分上。
“你在搞什么啊笨蛋南叶!?”
“你差点就掉河里去了好不好啊!?”
“才不会呢!就算掉下去,龙王老爷也会把我托上来的!”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老太婆啊喂!?”
“要你管啊!”
“我不管你已经死了!”
从头到脚都沾满了草屑,我们两个就在河堤上没完没了地争吵了起来,本该没完没了地争吵起来,对我们两个都好地,争吵起来。
“笨蛋,你要是这样子一直护着我,等我们分开了之后我该怎么办啊!?”
“可恶,我为什么要和你这家伙分开啊,你不在的话我去谁那里抄笔记,去谁家的餐馆吃白食啊?”
“但是啊,像昨天那样,我本来已经死了!”
“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不……我应该死了的。”
“你……”
我还想继续苛责下去,却发现半夏在说这话的时候格外的认真,是和先前孩子气的拌嘴截然不同的风格。
“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问半夏。
“那个孩子来找过我,你那天遇到的那个女孩子。”
半夏回答我。
“她告诉我,在从她所来的那个未来里,我已经在昨天的那场车祸里死掉了。”
日光猛地一沉,变得如黄昏一样黑暗,我望着半夏的眼睛,她的眼里充满了某种难以理解的决绝。
“她……”
话说到一半卡在了嗓子里,一种令我犹豫再三的情绪像浓痰一样牢牢地堵住了喉咙,和眼前这昏暗的阳光一般的翳症此刻也发生在了我的嘴里。
在她所来的那个未来是什么意思?
半夏已经在昨天的那场车祸里死掉了又是什么意思?
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又不知不觉消失的女孩,在那时牵着我的手所说的话仿佛又回响在了耳边。
——看着我,南叶,她会死的……
因为空虚的生活而一度泯灭的不安再度与我的内心复活,而且变得更为猖獗,张牙舞爪地挥动着它的触须,裹挟着无边的黑雾,肆意地侵犯着我的每一条神经。
“她是什么时候来找你的,在哪儿?”
那任性妄为的不安驱动着我,驱使着我的身体,我的意志,向着那破灭一般的黑雾里走去。
半夏半张着嘴唇,似乎原本正打算说些什么,却在此刻将视线别开,沉默了。
末了,她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浅笑,转头对我说。
“那么就去找到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