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一无所获。
整个下午,直到夜色泛在天边为止,在城镇的每一个角落找寻而收获的结果,仅仅只有云彩的颜色变得愈发黯淡,加之身心的疲劳而已。
最终连自己在寻找的原由都渐渐遗忘,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的我,无力地推车回到了家中,却没法在狭小的庭院里找到一个停车的角落。
这里有一块草坪,角落有一堆埋在废弃轮胎中间的仙人掌,在它边上有一颗茂盛的夹竹桃,还有一口用青石板盖着的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大水缸。
我之前是怎么把它放在这儿的?
把自行车潦潦草草地横在了杂草横生的草坪上,从口袋里掏出了家门的钥匙。
咔哒——吱呀。
悠长的回声在空荡荡的家中响彻。
“我们出国去吧。”
在我中考的那一年,有一次因为厌倦了繁重的复习工作,我趁着难得的假期偷偷跑去了网吧。在回家的时候,发现了我可耻行径的母亲没有一如既往地责骂,而是对我抛出了这句话。
“啊?”
我茫然地回应着,母亲生怕我没听明白似的更详细地说了一遍。
“我们去国外生活吧,我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了。”
“为什么啊?”
我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了呀?
但我的母亲好像没有产生“老娘在这里生活了何止十几年啊”这样的念头,自说自话着。
“你也是吧,很讨厌在那个东西生活过的地方继续住下去吧?”
那个东西指的是什么我当然清楚,因为我们是母子,因为我们曾是父子。可是我并不讨厌在他生活过的地方继续生活下去呀,不如说,就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家伙在这里像条蛆虫一样地生活过,我们在那之后逍遥快活地活下去才更有意义不是吗?
“我已经受够了,要不是因为你的话,我早就不会和他过下去了。”
可我的母亲微微啜泣。
但她这是在撒谎。
鬼才信啊,你这样不靠谱的谎话头一次还能骗到我,第一百次难道还想骗我吗?就算我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是会和他一直过下这么多年的吧?他不死掉的话,你大概一辈子都不会走出这个破山沟才对吧?
再说,他都已经死了三年了。
“我们一起出国去吧?”
母亲再一次问我。
“不好吧?”
我犹豫再三,说出了否定的答案。
“我并不想走啊。”
不行,你必须和我一起去,我实在放心不下你。我预感我的母亲会这么说。一直以来的惯例,如果我的母亲询问我的意见,都只是说明她已经铁了心准备好无视我的意见了。简直就是个无赖,但是这个无赖偏偏是我的母亲,我无法忤逆这个仗势欺人的无赖,无论什么过分的要求我最后都只能硬着头皮去做。
可是,我真的不想离开这个有着无数未了心愿的破败城镇。这个城镇里存放着我降生以来对一切的认知,对一切的回忆,这个城镇里还有和母亲不一样的,会明白我心里所想,会尊重我的想法的人。
我不想离开这里。
——但是,一切都已经决定好了,在不久之后的未来,这个镇子就要变成新水库的蓄水池,就算你现在不想走,到时候也会被逼着从这里搬迁的。
我本以为会听到这样的狡辩。
“那么,我一个人走吧。”
可那个向来自私的母亲抛出了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答案。
就像约好了一样,我的父亲在我不再是个孩子时便离开了人世。而我的母亲,则在我即将参加考试时固执地离开了自己的故乡。
考试理所当然地没有结果,浑浑噩噩地从考场里煎熬出来,我回到了家里,却发现了那个家里根本没有一个人,这样的事实。
我叫凉南叶,我有一栋空空的房子。
但是,是谁来的?
仰头躺在沙发上,我一边思索着,一边望着天花板上带薪休假的吊灯。
那个刚刚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所谓“会明白我心里所想,会尊重我的想法的人”是谁来的?可一种奇妙的倦意在我思考这问题的同时产生,不断地袭扰着我不太清晰的思绪,引起头脑一阵阵睡眠糟糕似的阵痛,钻动着我的太阳穴,迫使我放弃继续追究下去。
身体似乎有意识地,在阻止我回想起什么。
叩门声就在这时响起了。
就好像当初我选择独自一人留在这个城镇一样,就好像命运一样,有些什么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会相遇,会发生,然后会再度相遇。在我忍受着还没消散的头疼打开家门后,那个我烦恼着该如何找到的女孩就居然出现在了门口。
夜色沉沉,路灯聚光着空无一物的路面,她背着那光站着,依旧是那个矮小的初中生模样,依旧披着那个奇怪的遮住半个身子的大斗篷,她的脸隐藏在斗篷的阴影下,只有眼睛像宝石一样闪烁着黯淡的光。
她的怀里抱着一根几乎与她身高同长,顶端有着一颗绿色水晶和类似龙的雕饰,银色的法杖似的金属制品。见到我后,她伸出了怀抱法杖的手的其中一只,踮起脚,用纤细的指头指点着我的太阳穴。
“这里疼吗?”
还没等我开口,她便这么问道。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可真是问道点子上了。
于是我点了点头,她便也点了点头,将手指轻轻点在了我的头上,太阳穴的位置上。
“海马体和额叶不协调,所以会痛,只要在这个地方……”
在我正茫然于她脱口而出的两个闻所未闻的词汇的挡下,额角,也就是她手指放着的太阳穴上便传来了一阵触电似地窜麻,虽然不疼,但还是难受得让我嗷地一声叫了出来,捂住脑袋蹲了下来。
“这样子就不会疼了。”
诶?
真的没有了,那种萦绕在脑边的隐痛。
“你做了什么?”
看上去只是冲着我的脑袋点了一下而已。
“进行了简单的调律,让南叶的头脑波长一致,这样子,就不会有后遗症了。”
“什么的后遗症?”
“关于遗忘的。”
那是什么?
“那么,我先回去了。”
她没有对此多作解释,也没作什么告别,直白地便宣言自己即将离开,直白地便要转身离去了。
“那个……请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吗?”
“根本不是还有什么事的问题。”
她扭回过头看着我的眼神空泛,明明是双和宝石一样漂亮的眼睛,却没法从那里面感受到一丝的生气。她歪着头,大概是用好奇的语气反问。
“那是什么样的问题?”
“比方说……你昨天为什么会知道那起事故会发生?”
“因为魔法使什么都知道。”
诶?
“你说什么?”
“因为,我是魔法使,所以不管会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知道。”
她把那意味不明的话拆开了,解析了,摆放在了我眼前,让我能轻易地从中找出那个我不敢相信的答案。
“你是魔法使?”
她转过身,像是进行什么仪式一样毕恭毕敬地向我鞠躬。
“你好,我是来自斯图亚特皇家书院的无学派魔法学徒,维茵·斯图亚特·维多利加,初次见面,还请多多指教。”
然后抬起了头,不知道在期待什么似的望着我。
“我都好好地学会了哦。”
“呃,是说打招呼吗?啊……那就好……”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但总之就先随便敷衍了一下。
“不过,这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吧?”
“我做错了吗?”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哈?”
“我又让南叶不高兴了吗?”
“没……没,没有啊,你什么都没做错,真的!”
虽然如今我全身都在打战的状况绝对称不上高兴,但显然比起自己的情绪,照顾眼前这个家伙的情绪更重要得多。
可笑的是,明明头疼刚刚还被治好,现在却又被那医生搞得头痛起来了。
我有些绝望地打量着眼前难以沟通的少女,此刻的她自称是个魔法使,手上也抱着根法杖似的东西,外貌也的确无法和“普通人”联系到一起。加上昨天车祸现场的突然出现,和刚刚治好我头疼的事……
搞不好她是来真的呢?
心底产生了一丝希望她便真是个魔法使的期望。
该怎么说呢,与其去思考那么多接连发生的不合常理之事,用一句她是魔法使来应付过去可谓再便利不过。那些搞得我头疼的反常,只要一句简单的话就可以解决,如此的结局真是光想象一下便会觉得愉快起来。
“你真的是魔法使吗?”
事不宜迟,我急不可耐地向着少女寻求着证明。
她因为我的问题而产生了片刻的迟疑,接着,用响亮的声音回答了我。
“不,这是角色扮演。”
前途比想象得还要艰辛一些。
怎么办,该向她求救吗?
向……
谁来的?
脑海中闪过了一个朦胧的身影,一个分外感到熟悉,却无论如何都看不起的影子。
那究竟是……
头疼得更厉害了。
然后意想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再度犯起的头疼,眼前的少女有所行动起来。
那行动是,突如其来地抱住了我。
她张开了双臂,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腰,整个人都靠在了我的身上。
“不要再去想了,南叶。”
紧贴着我的身体,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抱紧我吧,南叶,那样就不会感觉到痛了。”
这细微的语言像是含有什么魔力一样,不自觉间,我居然已经举起了自己的两只手,将它们环在了她的脑后,仅仅就差将她抱起来那么简单的一步了。
而那该死的头疼也确实一起变得细微了。
不,并非不在疼痛,而是另一种,更为强烈的刺激,令我脑袋发热的感觉涌了上来,占据了我的头脑,让我感觉不到那疼痛了而已。
它还在那里。
那个身影还在那里。
它躲在那一阵阵令人感觉眩晕的类似幸福感的后面,悄悄地对我诉说着。
——听好了,南叶,在心里感觉很受伤的时候呢,抱住自己喜欢的人,就不会感觉到痛了。去感受拥抱好了,去感受喜欢那种感情好了,那样的话,感觉就会被喜欢的情绪充满,就感觉不到痛了,这是真的哦。
那是在恍然大悟到家人抛弃了自己后,将自己关在家里三天后的我,听到破窗而入,把我一把搂在怀里的某人的第一句话。
然后……
然后我把说出这些话来的人一把推开,大骂着我又不喜欢你,在无限进行的打闹中,把为什么封闭自己在家的原因给忘得一干二净。
然后……
真的被我一把推开的眼前的少女,手足无措地,用空洞的,无神的双眼凝视着我。
“我又做错了吗?”
有什么被伤到了。
在那朦胧回忆中的彼时,在寒冷得叫人战栗的此刻。
血色的玻璃碎片刺在了某种软弱的东西上,也刺进了某种格外坚韧脆弱的东西里。
那是什么呢?
“那么,我先回去了。”
如其所宣言的,少女再度转身离去。
这一次,先于语言的,我直接伸出了手去,把手按在了她的双肩上,强行将她孱弱的身子揽回了我的身边。
“对不起……”
不知为何,先于思考的,我便道歉起来。
“拥抱真的很有效呢……”
那朦胧的印象和眼前的影像再度重合,可头疼却与之前相反,不但没有缓解反而剧烈发作起来。
“但是请不要再这样了……”
那从柔软的东西中流淌而出的,渐渐覆盖了的我视线。
“求求你,再也不要了……”
在我苏醒前的记忆,就只到那覆盖我视线的东西蔓延开,变得越发深黑,此处为止了。
我从自己的床上醒来。
窗帘敞开着,强烈的阳光从落地窗外照射进来,把房间划分成了明暗的两等份。我正坐在那灼热刺眼的一部分中,身边是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床沿的阴影,像个孩子般安静沉眠的那少女。
看着这个倒在我身边的娃娃似的女孩,我不禁伸出了手,小心地抚摸着她的头顶来。却不料尽管我已经努力地小心翼翼,却还是惊动了正熟睡的她,让她发出呜呜的声音惊醒了过来。
等她警戒地向着四处张望,最终一无所获转而好奇地望向我时,我才卖力地冲她露出了笑容。
“早上好。”
然后如释重负地将那话吐出了口。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到头来我还是想了起来,但我还是要谢谢你,维茵。”
她只是蜷曲着身子,把脸埋在自己的膝盖里,不作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