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巨大的机械如打桩机一般将长足向前迈出,向着社团大楼逼近。

像是盯上了这栋楼,盯上了我一样。

“会长,这里很……”

我想警告会长先行离开,可回过头来却发现室内仅剩我一人,那个身上还疑团重重的会长已经不知所踪。

难道和上次在河堤那样不同,这一回直接将无关人士隔离开了吗?

 

咚。

 

在我寻找会长身影的这会儿功夫里,那台机器已经迈出了第二步,高大的身子向这边倾斜过来,大幅度地逼近到了眼看只有两个身位的距离。

也就到了这个距离上,我才对那家伙的体型有了实质的体验。光是用这种昆虫一样的体态匍匐着,它那躯干都有一小半需要我仰视才能望见,趴着就大概得有七八层楼这么高吧?若是笔直地站起来,恐怕那三只折叠的机械脚都要比学校的主楼要高。

 

咚。

 

“南叶!”

在它迈出第三步的时候,半夏突然出现在了学生会室的门口。

“出什么事……”

她话刚说了一半便注意到了窗外的那个庞然大物,和我最初一样呆在了原地。

“这可……真大啊。”

 

咚。

 

那个机影再度大幅度地迫近过来,几乎是已经把那个灵活转动的单眼贴在了窗外。原本就显得昏暗的学生会室因为这遮天蔽日的存在如同黑夜一般晦暗,还唯一有效的外部光源——也就是那怪物的眼睛,发出哔噜哔噜的声音,闪烁着停滞聚焦了起来,像是在窗口架了台探照灯一般刺眼。

我在那个转动的镜面上,看到了排列成复数圆周的电子脉络,看到了快速掠过的一串又一串代码与数字,看到了一个呆若木鸡的人影,看到在这光芒之后,另一种微弱,但切实存在的光芒。

急速着上升着,因为折射着阳光而显露出存在的某物,在空中挺直了刹那,而后向着这庞然大物的某处,坠了下来。

哐当!

那只眼睛猛地往下一沉,连带着的是整个身躯的下沉,它庞大的躯体在瞬间隆隆地撞击在了地面上,引起了大楼的又一阵震颤。在整个世界的震动中,在我视界的震动中,我找寻到了那空中坠落之物的正体。它有着白色的绒毛兔一样的外观,绿色的长发从带耳朵的兜帽两侧泄露而出,肆意地向着天空飘扬;它的双手握着一根似曾相识,但顶端却是长刃模样的杖似的武器;它脸上挂着空无一物的表情,以违背常理,无法想象的势态,将那武器刺入了这巨兽的躯壳,自上而下地将其压垮了下去。

但也仅仅瞬间而已。

伴随着引擎的急速转动,和金属导管互相碰撞的嘈杂声响,那庞然大物发出了一阵高速列车驶过天桥的尖锐啸叫,以三只足支撑着当即立了起来,将那附在身上的小小身影于须臾间甩出了我的视线。

它的单眼不再看我,而向着某个未知的方向转去。接着一系列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便响彻起来,将两扇窗户的玻璃震得粉碎,裹挟着气浪将我向后推倒了过去。

发生了什么?

被迫打个滚之后,我立刻挣扎着从一地玻璃的碎屑中爬起。

这个东西是什么?

但大楼随之而来的剧烈摇晃又让我差点翻到过去。

刚刚的那个是维茵?

两只手掌不知为何泛起了寒意,急忙跑到我身边的半夏表情也如临大敌一般严肃,她抓起了我的左手腕,不由分说地拉着我跑出了学生会室。在波浪一样欺负的破坏声中,我们踉跄着跑过了社团大楼的长廊,在不断散落的灰土与水泥碎屑下,我们从五楼的楼梯上一路颠簸地跑到了楼底,不带喘气地一路狂奔到了空旷的集会场上。

呼,哈。

半夏弯着腰,用双手撑着膝盖,止不住地喘着粗气。

呼,哈。

我就地坐了下来,用两手支撑着地面,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却从手中感受到了一阵刺痛。

嘶……我的手怎么了?

我想抬手看看自己的手掌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在手举到半空时被半夏凌空抓住。

呼,哈。

她还没调节好自己的呼吸,只能满头大汗的皱着眉,向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看,强硬地将我的手又按了下去。

虽然隐隐察觉了事情有哪里不对——因为手掌上袭来的寒意,和逐渐浮现在鼻翼的血腥气息,我已经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但既然半夏如此坚持的话,我还是选择相信她的判断,将这状况先放到一边。

眼前也有远比这严重得多的事态正在发生。

天色不知在何时已经变得一片漆黑,成堆的乌云聚集在天空中,不时闪烁着雷光。那个巨大的影子在乌云下,灵活地踩动着三只机械足,转动着身子与半空中的某个我已然看不请身形,唯有凭着不时一闪而过的轨迹彰显着自己存在的维茵缠斗。

那个大家伙看起来并不是用来对付某个人而设计的,它可以用那单眼喷射出白炽的光束,轻易地就切开混凝土,在地面上留下一道焦痕。可拥有这样武器的它却拿维茵毫无办法,只能茫然地回转着身子,徒劳地用将躯体碰撞在社团大楼上,笨拙地像个用尽全力去拍苍蝇的孩子。

明明是凡人之躯,但维茵却匪夷所思地飞翔在空中,每每因为重力的舒服而坠落下来,便会在身后凭空喷射出一圈浅绿色的波纹,凭借着那推力腾空而起,反复通过“推进”这种方式环绕在它身边的维茵,反而更像是个机器人。

穿着兔子装的机器人。

金属相互撕裂的声音不时响起,那庞大的表面也偶尔闪过几道火花,维茵仿佛占尽了优势,打倒这个大家伙好像也只是时间问题。

虽然维茵说过,它们还会接二连三地出现,但是眼前这样毫无胜算的派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消除魔法使,或是与魔力相关的存在。

 

维茵是这么说的。

那么,首先是完全没有胜算的魔法使维茵被排除在外,其次曾被作为目标的半夏这一次也并不在场,而以我为目标的话也不是上佳之选。

既不是某个人,又是与魔力相关的存在的话……

地面在震动,社团大楼顶端的玻璃穹顶一片片地剥落下来,发出噼噼啪啪的乱响。

答案和多米诺一样,流畅而自然地在我的眼前铺展开,一系列能说的通的解释串联了起来,拼凑出了从头至尾的大致模样。

 

——它一定是以这栋楼为目标的。

而且,恐怕还和维茵所说的,在学校里的那个人有关。

但是打一开始,就被提前注意到了端倪的维茵发现,所以彻底的失败了。

 

而现在,随着外部的装甲一点点被剥离,那庞大身躯逐渐显露出了其中闪耀着电光的内核,一寸寸地分崩离析。

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理所当然地这么认为。

 

可现实也理所当然地背道而驰。

 

哐——!

 

这声音远比我见到的来得要晚。

聚集的乌云中,忽然撕裂开一道闪电,划向着地面上最显眼的目标,也就是那个疲于应对的庞然大物,不偏不倚地击中了那巨大金属构造体裸露的内核。

在雷声过去的一瞬间,紧接着的就是一阵麦克风短路般的暴鸣。

发出一连串的爆破,那台机甲以自身为中心放出了缭乱的电光。尽管维茵很轻易地就躲开了这一通爆发式的放电,但那些毫无运动轨迹可言,在半空中胡乱扭动的银蛇,还是从背后拦腰击中了她。

就和拍中了苍蝇的电蚊拍一样,啪啪啪地发出一通清脆的声响,那个在空中飞舞的身影笔直地坠落了下来。

局势突然向着不利的那一边倒去。

糟糕!

身体擅自地在这个时刻行动了起来,向着维茵坠落的方向跑去。

但光凭两条腿怎么可能比得上自由落体的速度,就在我刚刚启程时,她便已经落在了地上。

发出了滑稽可笑的“噗”的一声。

然后是当啷一声,银色的长杖也弹到了一边。

等我终于来到了维茵坠落的地点,找到的却是一身染红的绒毛,和沿着绒毛铺开的,一大片如蛛网在地上张开的暗红色,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焦糊味。

维茵仰面倒在了一片烧焦的血泊中。

“你不要紧吧?”

我将她从地上抱起,她的身体热得烫手,又如同缺失了某一部分那样轻盈。

她没有回应我,紧闭着双眼,嘴巴半张,也没有把头抬起来,就那么仰在了从我托着她后颈的手边。

她这是怎么了?

从后背抱起她的手感受到了一种粘稠的触感,我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将手从她身体的外侧伸出了来。

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只满是凝固了的晦色浆液,与遍布玻璃碎片的血手。

血色的玻璃碎片刺在了那软弱的手臂上,也刺进了某种格外坚韧脆弱的东西里。

一度铭刻在我脑海里的影响再度袭来——湿润的卵石,破碎的窗户,满是伤痕的双手,冰冷的怀抱,一丝温暖都没有的灰色空间内,唯独某种流淌的红色,格外地刺眼。

 

——听好了,南叶,在心里感觉很受伤的时候呢,抱住自己喜欢的人,就不会感觉到痛了。去感受拥抱好了,去感受喜欢那种感情好了,那样的话,感觉就会被喜欢的情绪充满,就感觉不到痛了,这是真的哦。

 

去感受拥抱就好了。

去感受“喜欢”那种感情就好了。

无法辨认的声音带着哭泣似的颤抖,循环往复地在头脑的深处响起。

 

——我又做错了什么吗?

 

以及那张鲜有表情,却露出了恐惧之意的脸。

那个被我一把推开,并因此畏缩着,害怕着什么的维茵的脸。

为什么,我在这时候会想到这些?

我回过头,看到那台机器已经站稳了姿态,用那只闪光的单眼凝视着这边,不断泄露的电光正在那单眼上聚集,使其的光芒变得越来越强烈。

我现在,又该做些什么呢?

 

能做些什么呢?

 

一种舒适的,温暖,让人觉得松懈的力量在我如此设想时蔓延了全身。

 

——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力,并因此长吁了一口气。

正因为无能为力,所以在面临如此绝境只是,才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害怕的必要。因为无力阻止起发生,之后的必然结果也不可避免,那我又谈何恐慌呢?

我低下了头,不再看那大家伙的虚张声势,将维茵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感受着她流失的提问,感受着那焦灼的绒毛。

去感受拥抱就好了,那样的话,感觉就会被喜欢的情绪充满,就感觉不到痛了。

要是真的那样就好了。

 

“喂,南叶,抬起头来看看。”

但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却打断了我在这拥抱中的安眠。

我抬起头,望见了半夏正张开了双手,摆成一个大字横在了我的身前。

“现在还没有到该放弃的时候……”

她没有回头看我,声音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毫不动摇的身前,那汇聚的电光已经闪耀得无法直视。

“你在这个年纪该做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呢。”

最后说出的,居然还是这样莫名其妙的话。

不算漫长的能量汇集终于完成,那不稳定的光芒在刹那间凝聚成了一束,一道移动着的闪电,扭曲着,又毫不偏移地向着我们袭来。

噼噼啪啪。

又是一阵电流短路般的声音。

那道扭动的闪电,在十分迫近我们,即将把半夏吞噬的瞬间,狂乱地舞动起来,然后消逝在了被半夏遮挡着的,我所看不到的前方。

我抱着维茵站起,好奇地探出身子张望。

有人正站在半夏的身前。

在不久之前,我本以为她已经消失在了这片空间的学生会长。

她的身子站得笔直,两条腿紧紧地靠在了一起,鬼魅般的长发有了生命似地纷纷立起,左手警惕地放在身后,右手直伸向前,手里抓着一个棒球大小的金属球体,那个球体正噼噼啪啪地闪着电光。

“嘶……”

会长吸了口凉气,似乎被上手的金属球烫到了一样撒开了手,孔雀般的头发立刻服帖地倒了下来,而那个银色的球体也落在了地上,发出了砰的一声炸开,变成了一地的碎片。

 

——BF……02……信号消灭。

 

已经满是故障的机器,用断断续续的合成音宣布着。

 

“果然又是你干的好事。”

突然响起的,是维茵的声音。

“是你先偷了我的东西,礼尚往来罢了。”

会长微笑着回头望向了我怀中的女孩。

刚刚还昏迷不醒的维茵,在此刻已经抬起了头,她出神地看着地上破碎的金属球体,喃喃自语。

 

“为什么就是不会疼呢?”

 

嘿。

她一打挺从我的怀里跳了下来,灵活得看不出受伤的样子。

维茵将满是血污的外套脱下,里面只穿了吊带衫而裸露着大片肌肤,却都是完好无损的模样。她向着摔落在一旁的法杖伸出手,那法杖便呼地飞回了她的手中。

“我会找你算账的。”

她一边活动着双手,一边向那台机甲走去。

“不用谢。”

会长却如此回答,怪异的发言让维茵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像个小孩子一样脸鼓了起来。

 

“我讨厌你。”

 

暨此,在场的所有人,都表明了自己的对会长的态度。

 

“嘛,我又何尝不讨厌自己呢?”

 

所有人。

“我现在就来把它打倒。”

维茵如此宣言这着,走向了巨大的机器人,而后者,则是干脆利落地释放出了一道电光。

 

噼啪!

 

闪电击中了维茵的法杖,或者说是维茵故意用法杖的尖端去接下了这次电机,银色的长杖在瞬间被跳动的闪电环绕,像是被数条白炽的蛇给缠上了一般。

她用和会长如出一辙的办法化解了对方的攻击,不同的是,没有在那之后将抓住法杖的手松开。

我无法想象那根法杖的触感变得如何,但从维茵手掌里冒出的焦烟来看,那恐怕是我绝不会去碰触的存在。

“你也和我一样不幸啊。”

维茵用两只手抓住了法杖,将它高高地扬起,原本缠绕在其上的闪电在这一刻汇聚成了直至天空的光束,以法杖为源点不断地喷射出电光。

“这一下,本来会是很疼的。”

摧残的光芒划开了天空中的乌云,伴随着阳光一同挥落下来,将巨大的机器人,和它身后的大楼一齐切成了两段。

 

轰隆隆——

 

大楼崩塌,巨大的机影化为一片火海,被火光映射得一片红的天空迅速地开始收缩,直到天色再度变得一片漆黑,大楼完好如初,那被火焰吞噬的庞然大物不见踪影为止。

维茵脱力般地跪倒在地,竭尽全力地用法杖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就此倒下。

乌云中擦出了闪电的火花,紧接着轰隆一声。

 

暴雨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