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昨晚的一场大雨,今天的天气格外凉爽。
大概一个半小时后,我和维茵在商业街的入口等到了骑车而来的半夏。
“下次有这种事情就早点说啊。”
半夏刚把车停稳就开始抱怨起来。
“你知道这么点时间对女孩子来说有多赶嘛?”
“为什么啊?”
我试图问个究竟,却被半夏回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当我没说。
哐当,自行车的前轮被卡进了地锁里,半夏拔出钥匙高高抛起,却并没有接住。钥匙圈打在了她的手指上弹飞出去,她嘴里呜哇地发出悲鸣,追出去好几步才勉强没让钥匙掉进下水沟里。
“既然怕丢就不要拿来玩啊?”
“挂饰丢了所以掌握不好重量了而已。”
一边辩解,一边把光秃秃的钥匙圈塞进包里,半夏饶有兴趣地凑到了维茵的旁边,绕着她转了两圈。
“她怎么还在穿我的衣服?”
然后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是这样没错,因为维茵原本的那两件衣服不是破烂不堪就是被弄得一团糟,所以只能又拿半夏寄存在我房里的应急了。
“不然穿我的吗?”
我只能这样子作出解释,却遭到了又一个白眼。
“都过去这么多天了,你不知道帮她买几件来的吗?”
“唔……”
被一语中的了,这我的确是没想到过,一提到这个问题就满脑子都是“先用半夏的衣服凑合吧”的念头,完全疏忽了可以再添置一些的选项。
真是个笨蛋。
她小声地嘟囔着,蹲下来把维茵的衣服撑开,量尺寸似地将过大的部分折起来。
“之后去给她买衣服吧?”
“诶,可是我没带多少钱啊?”
我拿出了自己的钱包,从里面拿出仅有的两张纸币给她看。
“真是个笨……好了好了,总之我先来付就好了。”
先来付是什么嘛,好像照顾维茵这件事理所当然就是由我来负责的一样。
可身为当事人的维茵,却对漠不关心。
“马上要开始了。”
在离进场还有半小时的此刻说出这话的她,似乎只对这场电影兴致勃勃。
与河堤边上墓场一样的店面街不同,也与这个死气沉沉的小镇不同,位于城西也位于山谷的豁口处的新商业区,俨然另一个世界的模样。
这原本是一个用黄包车当公共交通,管两层楼的两间店面当商城,拿只有两车道的马路叫大道,只有污染严重的轴承,和几尊号称是南朝留下的佛像拿得出手的没志气的小镇,甚至连在网络和现实中打得不可开交的山德士上校与唐纳德叔叔都无法在此聚首。
后来,在哪一天,哪一个早就被遗忘在不知何处的日子,一切突然就改变了。
诗老板,本地毋庸置疑最富有的人,那时候还经营的小工厂,突然就上市了,突然就变成什么什么百强了,突然就把厂房盖得和宫殿一样堂皇了。然后,随着那宫殿一样的工厂落成,豪华的医院,崭新的学校,都围绕着原本灰蒙蒙的镇子长出来了,原本就是一大片荒地的城西面,也一排排地变成了居民楼,从未见过的,十几层的那种,
这种乡下地方为什么会需要那么大的房子来让人住呢?知晓答案是因为之后举办的晚会,联欢会,文化节,从来都人迹罕至的古庙和深山里,不断地不断地进行着各种名称却一模一样的活动,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小镇里的人聚集起来的时候,原来是那么的多,拥挤得让人窒息的多。原本在地图上都找不到名字的新剡县,在我还未来得及察觉之时,突然就变成了一个还算有名的地方。
这一片远离了两界河的城市变得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像杂志里能看到的城市的样子,可那些我熟悉的地方,我过去曾自豪地数着上面的一砖一瓦的地方,却一点点地变得违和了起来。
在镇子里到处晃悠的外地人和外国人开始变多,从没见过的品牌和店面也接二连三地出现,出租车的起步价从五块钱一瞬间跳到了十二块,五毛一瓶的盐汽水在一夜之间被两块钱以上的矿泉水取代。等我回到面目全非的小学探望过去的恩师时,上学都已经不用再缴那四五百来块的学费了,反而是以数倍的价钱去报名无数个原本免费的补习班。
那可是笔数目不小的钱,而且远比我现在每年所花的还要多。远在国外的母亲一边额外给我汇款一边打电话说什么明明还拿着边远山区的收入,却花着一线城市的消费这样子的牢骚来。
等到了现在——海洋城,一个坐落在山区,完全和海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商圈。终于空降在了这个小城的西边,电影院、游乐场、还有健身房这类时髦的玩意儿也随之而来。我们穿行在满是现代气息的街头,却一点都不为背后还有这一个行将枯朽的老城区而感到奇怪。
唯一和过去相同的,大概就是即便环境变化如此,山德士上校还是没能和唐纳德叔叔碰上了吧。
通过了一段满是礼品店的街面,我们在电影院和会长碰头了。
“所以,如果不是您的胃口出乎意料的好……”
我已经不敢不用敬语来和会长对话了,尤其是在我和维茵赶到电影院,却看见依旧穿着制服的她一个人端着四份爆米花和饮料在等候的当下。
“那就是您早知道我们会来四个人了?”
“……”
“……”
“是的。”
“为什么要停顿啊!那不就搞得好像您很会吃了一样吗?”
“这样不是更好吗?”
会长的脸上全然没有因为看到维茵或是半夏而产生的惊讶,她笑而不语地将食品分发给我们,就和早就安排好了一样。
“差不多就进场吧。”
她走在我们的前面,无所迟疑地带领着我们,进入了放映厅那片昏暗的空间里。
果然没几个人。
借助正式放映之前的微弱灯光,我看到了大量的空位,墓碑一样整齐地朝着一个方向。而仅有的几个看客,也以因为看不清面庞,仿佛沉默地驻足其中的幽灵。
我们的座位是特等席上的四联座,从左到右分别是会长和我,维茵还有半夏。除去维茵的兴致勃勃,我和半夏直到落座为止都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至少我看她是如此,那么她看我一定也是。
“没什么人呢……”
我正打算随便说点什么打开局面,却被会长伸过来的一颗手指挡住了嘴巴。
“嘘……”
她侧过身,将嘴几乎抵在了我的耳边,瘙痒般轻声说道。
“还没到说话的时间呢。”
啪的一声,放映厅里的灯光整齐地同时熄灭,电影开始了。
在拿到电影票时,我曾对这部会长邀请来看的电影抱有过期待,可是在之后买票时……本以为自己已经心灰意冷,但当大荧幕上开始依次滚动着制片商的名字时,我却发现自己依旧觉得有些激动。
果然还是压抑不住好奇,对它有所期待了起来。
但等漫长的广告片结束之后,屏幕上的浮现出的《土星救援》的四字标题,再一次狠狠地朝我脸上打了一记耳光。
这是一部穷极无聊的电影,从廉价的标题就可以看出。
电影大概讲了一个科学家被困在土星基地等候救援的故事——和与它标题相似的那部类似。但大相径庭的是,这部电影里的土星与土星基地,就好像是停在哪个自然公园里的房车一样简陋,而地球这边所谓的NASA,更是一派玩具店的模样。即便本来就没有和它气派的本家对比的打算,可接连不断出现穿帮的可笑镜头却让我哭笑不得,无法忍受地想要立刻离场。
可这也是不可能的。
坐在我左边似乎很有兴趣的会长暂且不提,坐在我右边的维茵,在进场前跃跃欲试激动不已的这个魔法使,已经在开场不到二十分钟后……在座位上睡着了。
明明从昨天开始就一直等待着这一刻,可事到如今却豪爽地放弃了呢。
她歪着头靠在半夏的肩膀上,睡脸不时地抽搐,看起来不像是做了什么好梦。这个时候把她叫起来的话,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收场吧?
半夏笑嘻嘻地看着睡着的维茵,冲我做了个OK的手势。
然而在十多分钟后,电影里的主角开始在沼泽地里种土豆时,半夏也歪着头睡着了。而且她还把头靠在了维茵的脸上,用身体把维茵的脑袋像汉堡一样夹了起来,让后者本来就不怎么好看的睡脸变得更加糟糕了。
从任何角度都看不出OK的状况。
至少把半夏叫醒吧。
我心想着,悄悄地伸出了手。
“还是不要这么做比较好哦,南叶同学。”
会长的耳语声突然在背后响起。
“叫醒的话,就白费那么大力气了。”
我扭过头,发现她已经把半个身子都放在了我的身上,脸紧贴着我的脸,胸口也紧挨着我的肩膀。漆黑的长发垂下落在我的脖颈处,像是有生命力的触须一样骚动着我的皮肤。
“您……您想做什么?”
我被会长这悄无声息的接近吓到,却又不敢发出什么动静而吵醒了熟睡的两人,只能向后仰着身子,艰难地和会长的身体保持距离。
“我们约好的啊?”
她却因为我的退让而得寸进尺地逼近了上来,仿佛故意似地强调着胸部的曲线,脸上挂着一副诡笑。
“维多利加虽然很喜欢看电影,但如果是枯燥的题材的话很快就会睡着,未来的我是这么告诉我的。”
随着她的每一次吐字,都有一阵好闻的热气蔓延到我的笔尖,裹挟着微温的热量,毫不留情地侵入进我的身体里。
“你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说明你想知道的,我说过的更多的事,对吧?”
话虽如此,但是你靠太近了啊!
“那么言归正传。”
会长不再一点点地凑上来,正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还记得几天的事吗,那场车祸?”
“怎么可能忘记啊。”
“那就直奔主题吧。”
会长扬起了头,摆出了努力回忆的模样,然后她一斜眼,冲我露出了微笑。
“都是维多利加做的。”
“什么?”
“那天发生的事情,信号灯的故障,卡车失控,那个气球,都是维多利加做的。”
嗯?
“您……是在说什么?”
“这是场谋杀,由住在你家的这个魔法使策划的,针对你青梅竹马的谋杀啊。”
诶?
我回过了头,维茵和半夏正头靠头地睡成一团。
维茵想……
杀了半夏?
“您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日记。”
会长从制服底下抽出了一本黑色的笔记本,将它抵在自己的鼻前。
“那场事故和这上面记录的过于相似了,确切地说,从细节上来说一模一样,这才是问题的所在,虽然是在未来记录下的真实,但那个未来里,维多利加可是初次来到这个世界上啊。”
轰隆隆隆——
萤幕中,飞往土星的飞船冲入了满是黄沙的气圈,外壳上冒出了烟花一样的廉价火星,与画面毫不相衬的雄壮背景音乐完全没法调动起情绪。
“毫无疑问的,那一天,维多利加从我这里偷走了这本日记,就是为了设计那场车祸,最后却因为南叶同学你的意外介入,结局才变得不同了而已。”
“可是,维茵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你就得问她了。”
会长又把那日记收了起来。
“现在就先试着享受吧。”
享受什么?
哼。
看穿了我心思一样,会长发出了一声冷笑。
“看着原本穷极无聊的东西,变成一团乱麻肆意生长,可是非常有意思的呢。”
电影照常放映,以毫无惊喜的方式继续演绎下去,可我终于一点也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会长刚刚和我提到的东西。
这并非我不曾设想过状况,只是我没有作好它真的成为现实的准备。
维茵曾经让半夏消失在我的记忆中,那和直接杀死她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有所区别的,只是其中包含的恶意。
能会下定决心,剥夺他人生命的恶意。
原本漫长的时间如白驹过隙,放映厅内的灯光亮起,音响也播放起了散场的音乐。
“放完了吗……”
半夏揉了揉眼睛,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抱歉,一不小心睡着了。”
她拍拍身边将醒未醒的维茵的头,用看什么新奇玩意儿的眼神看着我。
“呜哇,你这脸色是怎么回事啊?”
啊?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却像摸到了冰块一样寒冷。
“没……没什么,就是被这电影吓到了。”
真的?她睡眼迷蒙地问我。
真的。
我嘟囔着转过头,却撞上了会长笑脸。
我觉得挺有趣的啊。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