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可以吗?”
我接过半夏递回来的钥匙圈,把那只黑白相间的亚力克小斑马握在手心——这原本是我送给半夏的,作为替我垫付维茵服装开支的微不足道的回礼。
但是她却把它退回给了我。
“都已经十五号了,之后再送给我吧,好好地,正式地交到我的手上。”
我一开始还诧异自己的青梅竹马在说什么,然后才恍然大悟,通过苏半夏这个名字反应过来,七月底的半夏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
苏老板说半夏是在夏天过了一半的时候出生的。虽然夏天在六月就已经开始了,但对于总是和学生打交道的他来说,果然暑假才是夏天的正体。
“十九岁生日吗?”
“十八岁!”
被大声训斥了,为什么会那么在意年龄,明明年纪大一点听起来更有大人的样子。
但这样真的好吗,把这种简单的东西当作生日礼物?
“这就是最好的了。应该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发现我真正缺少的东西,都快让我感动得哭了才对。”
她用中指转动着光秃秃的钥匙圈,在它即将脱手飞出去之前牢牢攥住,塞回了口袋里。
“我很期待哦。”
期待什么啊?
我保留着这样的疑问,将那钥匙圈收了起来。
傍晚的天空,色彩是会流动的——头顶原本是一片橘黄色的夕阳,在我一低头再一抬头过后,就变成了一半灰白一半黄粉的模样。朝西的河堤小路,沿着两界河往着山的方向无限延伸,越是接近那个缺失了一角的太阳,就越是深沉黑暗而且难以辨识。自由生长在道路两边的杂草,和远处遮挡太阳的山峰一样,都在边缘处泛着金光。
等到半个太阳已经消失在了天帷,天空变成温暖的洋红色时,走在我们最前面的半夏唱起了她念念不忘的古怪的歌。
现在不清不楚也好,找不到方向也好,
我们总有一天会得到幸福的,
不管花多少时间,不管分开多远,
笑一个吧,我们并不是孤独的。
当夕阳来敲打我家门的时候,
突然好像把你给抱住。
我走在她的后面,一手拎着满载女孩衣物的购物袋,一手牵着默不作声的维茵,目送着半夏迈开了步子,一点点地远离了我们。
人生不是空想也不是幻梦,
我们都如此真实地活着。
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好像火焰,
把一半的星星也染得通红,
而比这还要鲜红的血液,
正流淌在我们的身体中。
茜色在天空中划出了一道柔和的曲线,比起火焰更像是打翻了在水槽里的某种糖浆,浓郁而且柔和,一点点地淌向那个名为太阳的下水孔里,残留下一片朦胧的轮廓,把还不算明亮的星空遮挡在这奇妙的滤镜之下。
“喂,南叶!”
“嗯?诶——!”
半夏突然在前方呼喊起我的名字,可等我把视线从天空转向地面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她一步三蹦地向我冲来,眼看与我只有咫尺之遥。
我躲开了。
向着没有拎东西的那边转动身子,躲开了在我跟前张开双手的半夏。
啪嗒啪嗒——
几个纸袋互相碰撞,我的后背撞到了什么轻飘飘的东西,把它轻描淡写地给撞倒了。
“小气鬼,以前又不是没有抱过。”
扑了个空的半夏不满地嘟嘴抱怨。
“那并不是一码事!而且不要因为唱到了拥抱的歌词就真的要把人抱住啊喂!”
我严正地告诫半夏,然后回过头检查自己撞到了什么。
我撞倒的,是原本走在我身后的维茵。
她坐在地上,一脸茫然地望着我。
“啊,抱歉!”
即便今天才下了决心要减少自己道歉的次数,但遇上这种情形还是立刻忍不住先道起歉来,然后立刻向她伸出了手,想拉着她的手将她扶起来。
可维茵没有理会我伸过去的手。
她一脸茫然地望着我。
并不是在看我,而是我身后的某种东西。
我循着她的视线回过头,看到的却是那片昏沉的红色天空。
与先前流动的色彩不同的,几乎凝固静止了的天空。
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响起了破碎的声音,啪嚓一声——就像玻璃被打破一样的声音。
龟裂的蜘蛛纹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那红色的天空中,就像是某一点被打破了的彩绘玻璃一样,那裂纹发出吱吱咔咔的声响,在整个天空扩张开来。
一些细微的东西从那些裂缝中一点一点的泄露出来,像是石灰墙上掉落的齑粉一样,沙拉沙拉坠落而下,雪花一样飘散在空气中。随着它们的飘落,天空中的那些深黑的裂隙也逐渐扩大开,逐渐变得和伤口一样触目惊心起来。
“他们找到我了。”
维茵说。
“谁?”
半夏问。
“魔网的人。”
“魔网是什么?”
我问。
“那片天空之后的东西。”
维茵回答道。
——在这一刻,满是裂纹的天空破碎了。
与被打破的玻璃毫无区别,一半昏黑一半粉红的天空在瞬间破碎成了无数的碎片零落下来,那原本被藏在天空之后的黑暗终于将其全貌呈现在了我们的眼前。
那是一团蠕动的,向着不可见无限扩张开的通道般的景象,闪烁着各色光芒的纹理遍布在那些黑暗的表面上,描摹出了它隧道似的轮廓。伴随着天空的碎片落地发出的破碎之声响起的,还有来自那隧道中嗡嗡作响的引擎轰鸣。
自那个深黑通道的镜头,复数的黑影正逼近过来,随着它们的迫近,这些黑影逐渐显露出一圈闪光的轮廓来——庞大的,椭圆形的,仿佛战舰或是宇宙飞船一样的轮廓。
等到那复数的庞大存在渐渐占据了天空之时,天地间响起了一阵地震般的巨响,大地,河水,房屋,街道,还有我的身体都随着这巨大的爆鸣声颤抖起来,天崩地裂似的摇晃持续了十几秒才停止,以黑色的天空突然被各色的灯光照亮为止。
那些灯光来自悬停在空中的巨影本身,它们像探照灯一样互相照亮了彼此,也让黑暗的天空如同白昼一半明亮,强烈的光芒中,我终于见到了那些巨影的真实面貌。
他们有着狭长的,圆滑的战舰一样的外形,外壳都是流淌着电光轨迹的黄色金属,那些灯光对称地排布在船底的两侧,散发着蓝色光晕的大概是推进器的装置重叠在尾部,大块的流体玻璃覆盖在它们的顶端,构成了像是飞机机舱盖一样的舰桥。
这毋庸置疑就是飞船或是战舰之类的东西。
出现在眼前的飞船总计五艘,四艘外形一致的较小的飞船悬停在中心最为庞大的一艘两翼,那显然就是这支飞船队伍的旗舰了。
这时,从那金光灿灿的旗舰里,传来了通讯一般的,响彻天空的嘈杂对话声。
“……传送完成,各项机能运行稳定,粘滞率0.13%。”
“……C1ZX8E扇区已净空,维持系统状况良好。”
“……投影照射验证完成,监视官,您可以准备出发了。”
然后它沉静了一会儿,接着从底部的某个闪光出投射下一道蓝色光束来,那道光束正打在我们的眼前,照亮了我们前方的地面。
接着,在那道蓝光中出现了一些紊乱的波纹,它们迅速地堆积在一起,拼凑出了数个人形的轮廓,然后聚集在一起,爆发出了一阵疾风。
轰——
那些扩散的波纹中,出现了五个人影,他们统一穿着黑色的军礼服一样的服装,腰间挂着佩剑,为首的一人还披着披风。他有着一头立起的银发和一张淘宝爆款的俊脸,左耳上吊着一个双蛇盘珠的挂坠,嘴角挂着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
“你们会出现在这结界中,想必或多或少都知道了些什么,那我就不多做介绍了——在下是来自与你们不同世界的雅金斯图亚特王国,专司监督连接各个世界的魔网的魔网监视局的监视官,拉撒鲁·查欧斯费米丽。”
这个领头的向着我们迈出一步,然后优雅地深鞠一躬。
“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接这位维茵·斯图亚特·维多利加小姐回去。”
“回去?”
“对,回到她原本的世界——雅金去。”
名为拉撒鲁的男人向我们摊开了手。
“你们大概不知道,这位小姐是对我国而言十分重要的人物,可她却违反了我国的出入境法,擅自跑到地球来这件事吧?”
这我倒的确不知道,倒不如说,这和维茵所说的自己是从未来而来的说辞完全不一样。
“因为她的离开,都很担心的大家可都乱了套,斯图亚特已经发生了接二连三的变故,我们为了寻找她的踪迹也费劲了心机。终于,在不久前,我们检测到了一条异常的魔力波动,才终于找到了维多利加小姐的所在,真是让我们好找啊。”
他斜眼看着维茵,笑容可掬地解释道。
“不过事到如今,一切都努力都有了回报,我们一定会好好感谢你们对维多利加小姐的照顾的。”
然后他越过我,向我身后的维茵伸出了手。
“来吧,维多利加小姐,离家出走游戏结束了,我们该回斯图亚特去……”
啪。
维茵把拉撒鲁的手拍到一边。
“骗子。”
她的身体紧绷着,满是警惕地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没有人会担心我的。”
拉撒鲁因为这反应而显得有些错愕,但很快他又立刻挂上了营业式的笑容。
“别这么说嘛,大家可都因为您的擅自离开而慌了神啊。”
“那并不是担心。”
维茵张开了手,那柄法杖浮现在了她的手中。
“担心的话,是不会出动一支备战舰队来的;担心的话,是不会带着武器接近过来的;担心的话,是不会板着脸挂着假笑的,担心的话……”
她两手握住了法杖, 将其顶端对准了拉撒鲁。
“是不会对我做出那种事情的。”
那种事情?
我听到了较拉撒鲁的解释更难理解的内容。
“我是不会回去的,在履行和南叶的约定之前,我会一直留在他的身边,直到那一天到来为止。”
和几天前一样,维茵再度提及了一个和我的约定,一个我全然不知的约定。
拉撒鲁终于收敛了笑容,皱起眉头来。
“虽然原本就没有期待,但您不配合的态度还真是出乎我的预料呢。”
他的右手按在佩剑的握把上,一副剑拔弩张的气势。
“对我而言,只要把你带回去就算完成任务了,至于怎么带回去,带什么样的你回去,那可就由我自由发挥了。”
“我是不会回去的。”
维茵重复着先前的回答。
“不论你做些什么,其结果是,必然是,我还在这里,还在南叶的身边,不论你做些什么。”
她的眼神,少有地透露着无与伦比的坚定。对她的过去浑然不知的我不明白这分坚定的原由,不明白她一直以来表现出的决绝的原由,只是浑浑噩噩地全盘接受到了至今,什么都没搞明白的,就先接受了。
毕竟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我一直都有着这样一个充分的理由。
一直都……
一直都?
在霎时,我感觉到了脚底升起的一阵恶寒。
没有了。
这个一直以来的理由,已经没有了。
在今天,在电影院里,会长她已经把这个理由给撕碎了——那场车祸中对我的拯救,只是谋杀半夏未遂的补救而已。
或许我自听到那话之后就一直抛到了脑后,反正天长日久,以后再想过也一样,却完全没料到这么快就有一次抉择摆在了我的眼前。
她坚持着某个我不知道的约定而留在我的身边,却毫不掩饰对半夏的恶意。
那个让我们浑浑噩噩接受她的理由。
如今还在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拍了拍维茵的肩膀。
“跟他回去吧。”
我看到了,那些错愕,震惊,恐惧,慌乱的东西,我看到了。
“虽然我不知道你和那个未来的我真的作了什么约定。”
它们在湿润地颤抖。
“但是现在的我的话,觉得你跟他们回去会更好。”
它们从眼眶中流淌出来。
“他们比起我这种没出息的小子,可能更需要你的力量也说不定。”
可是它没有了。
“回去吧,维茵……”
以青梅竹马当赌注的这场赌局中,支持着我的信念,对胜利的执着。
“回去吧。”
把维茵留下的理由,已经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