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茵先是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眼泪在一瞬间从面颊上滑过,然后她低下了头,垂下了握住法杖的手。再然后,等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除了未干的泪痕,脸上已经看不出多余的表情了。

“这是南叶希望的吗?”

她看着我的眼睛,我只能移开了视线,默默点了点头。

“是吗……”

我听到了古怪的释然的叹息,又不禁偷偷地回过头来偷瞄了一眼。

“那么……就这样吧。”

爽快地认同了我的决定的维茵,微笑起来。

这么说来,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她笑呢。与整天笑嘻嘻的疯婆娘半夏不停,也与总把笑容当作指着脑袋的枪口的会长不同,维茵是个表情没那么丰富的女孩子。在没来由的认错的时候,会露出很认真的自责的表情;在提及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的时候,会露出很认真的憧憬的表情;在遇到麻烦的时候,会露出很认真的戒备的表情。

唯独和认真一词没什么关系的笑容,我还从没在她的脸上见到过呢。

“那就这么谈妥了。”

出奇耐心旁观至此的拉撒鲁伸出手,一条金色的锁链从他的袖子里飞出,环绕在了维茵的周身旋转着。

“恕我冒犯,不过这是必要的程序。”

被这锁链束缚的维茵收敛起了一瞬的微笑,干脆地转过了身,干脆地朝着拉撒鲁一行人迈出了脚步,直到走到他的跟前,都没回头过一次。

“虽然这之后会消除你们的记忆,不过还是很感谢二位的配合,请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地报答你们的。”

他客气地和我们许诺着虚空飘渺的奖赏,向眼前的维茵探出了手。

“等……喂,等等!”

突如其来的叫声喝止了拉撒鲁的行动,其来源,是站在我身后的半夏。

“这……这也太奇怪了吧?”

她两手抱头,好像遇到了难以理解的状况一样皱着眉头。

“为什么变成会这样子啊,南叶?”

两条马尾辫因为头部的摇晃而摆动个不停,半夏以一种奇怪的强调向我发问。

“为什么会那么简单地答应人家啊?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能作出决定啊?为什么叫没出息的小子啊?为什么会说对大家都好啊?说到底……归根结底……南叶你为什么会答应让维茵回去啊?”

混乱的,接二连三地冲我提问。

“就这么让维茵回去了吗?”

“……为什么不让维茵回去呢?”

我愣了半晌,努力地思考了很久她提出的这些问题,才给出了回答。

“你也听到了,她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而且你也知道的吧,因为她,我们这段时间以来已经被卷入多少危险中了?现在难道不是丢掉这个烫手山芋,对我们都好的绝佳机会吗?”

“可是,可是……”

半夏看上去比我苦恼的多,没来由地苦恼的多。

就这么让维茵离开,是我无需多想便自然而然得出的结论。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孩如今看来是真的魔法使,可她说过的话里,除了自己的身份,到底有多少是值得相信的内容呢?本来我以为她是那种不会见死不救,打心底里还是很善良的人,可转眼间又得知了那根本是她自导自演的一场谋杀的真相。那么暗示魔法那回,她又是否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消除半夏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呢?而她一开始所说的,自己是为了拯救未来而来的目的,到底又有多少的可信度呢?

我知道这只是我的揣测,我不知道她会这样做的理由,我更不知道她一直千方百计隐藏着的想法……可我实在不敢冒这个风险去相信她。维茵是被那样的冲击与电流直击都不会吭上一声,浑身的伤痕只要洗个澡的功夫就会复原如初的坚强得可怕的存在,而我呢?而被安排了会被货车迎面撞上的半夏呢?等她的身体支离破碎之后,是否又能只是洗个澡的功夫就复原呢?

 

——“所以只有苏半夏同学,对吧?”

 

是的,没错,只有半夏,我会尽我所能地确保她的安全,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她承担这样的风险。我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但是,由衷的,本能似的,打心底里的,想凭借自己的无力来保护她。

就算我目前所做的,仅仅只是在逃避而已,逃避那些可能会发生的不可思议罢了。

就算只是逃避也好,只要是出于好意而行使的,最终都会被原谅的吧?就连善意的谎言这种分明是坏事的存在都可以被谅解,只是逃避而已,没关系的……

对吧?

我征求似地抬眼望向了半夏,却看到了一张蕴含着沉重的悲伤的脸。

“为什么要逃呢,南叶?”

她摆着极为难看的表情,以阴沉得可怕的腔调,用一句话便戳穿了我好不容易编织出的自我安慰用的谎言。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想着要逃呢,南叶?”

我不敢再直视半夏的双眼,打从对话进行到这里,我就没敢看过半夏的眼睛,我不敢揣度那会是一双怎样可怕,怎样令我胆寒的眼睛。可我能感受到,轻易地察觉到了,那发现了我的胆怯,追逐着懦弱的我的她的目光,正堂堂正正地落在我身上。

“明明在那一天想找到维茵的人,是南叶你自己啊?”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担心被她缠上了的你,才会急着想找到她的。

我本可以这样回答的。

在我意识到不只如此之前。

 

时间回到好几天前,回到那个那场车祸之前,回到那个十字路口上,回到那个忽明忽灭的信号灯地下,回到那个红彤彤的气球底下,回到半夏向着那个气球伸出手前的刹那。

我的右手正支撑着瘸了半边的半夏,空出的左手,则被什么小小的,冰冷的东西给握住了。

我回过头,看向了那握住我左手的存在。

那是一个个子比我和半夏都要矮小一些,看上去初中生模样的女孩。她畜着一头长长的单马尾,穿着奇怪的不合身的大斗篷,用那斗篷底下的两只纤细的手掌握住了我的左手。因为她低着头,所以我看不到她的脸,因为我回过了头,我也看不到另一边的半夏是否注意到了这个女孩的存在。

“南叶……”

她垂着头,小声地说出了我的名字。

“看着我。”

什么?几乎是出于本能地问出这样的话的,是在十几分钟前,还坐在商场的长椅上,回想着文尔达那个哲学家大哥的“我还没想好以后要怎么办呢?”发呆的我。

兴奋得就像是见到了夏日里,清凉的冷风化作的精灵一样。

在事发之后焦急地关注着这一事件的新闻,在听到半夏提供的情报后毫不犹豫地决定去寻找,一直到天色渐暗才无功而返的我。

驱使我作出这样积极的行动的,真的只是担心而已吗?

 

“尽管结果不尽美好,可这都是很了不起的经历哦,南叶……那可是出身在一个平凡的人家,就读着一所平凡的学校,庸碌地度过了十八年人生的平凡的人做梦都想拥有的经历啊……”

半夏把手按在了我的双肩上,一点点地用着力,一点点地把我拉向她的身边。

“那个为了考上理想的大学而拼命读书,为了充实假期而卖力工作,为了保持良好的形象而选择做个老好人,认为只要付出就会有收获,认为只要努力地为他人着想就会被他人铭记,结果到头来只有一个人会在最后想起自己,结果到头来为了他人存在却被轻易遗忘的自己,那个只能看着天空,幻想着自己和它比肩的微不足道的自己……”

直到我俩的胸膛贴合,她柔软而温暖的身体紧紧地贴在我麻木的驱赶上。

“你知道……我有嫉妒你这混蛋吗?”

她的嘴就距离我耳朵数公分的地方,我能听到她呼吸之间的颤抖,能感到从她嘴里吐出不规则喘出的热气,能猜到她此刻的表情。

我也听到了从身后的远方响起的,那个一度让我兴奋得不能自己,却毫无察觉的声音。

“请你不要再纠缠南叶了。”

那是维茵的声音。

“我已经看见过未来了,那里面没有你,甚至连你曾经存在的证明都不曾出现。你对于这个宇宙的演进是毫无意义的,对于人类的命运也是毫无帮助的,对于南叶,更是妨碍了他做出自己决断的,全然多余的东西。”

漠不关心的,毫无情绪的,难以想象是刚刚做出过什么抉择的单调的声音。

“从一开始,我就不该让你继续存在,你平庸的特质不仅使自己的生命毫无价值,也拖累南叶向着和你一样不可挽救的状态变化了。在那个时候,在那一天里,出现在南叶身边的人就不应该是你。”

原本温柔的怀抱突然如荆棘般使人感到痛楚,半夏的身子在发抖,她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死死地勒住了我的腰,没有察觉到我的不适地,拼了命地将我抱紧。

可已然说出大量晦涩并且尖锐之语的维茵,似乎没有察觉她的异样,也许是察觉了可毫不在乎,更有可能是察觉了,才继续说了下去。

“不论南叶作出怎样的决定我都不会反对,不论这样的决定通往的是何等的未来……如果这牺牲换来的不是圆满的结果的话,我还会继续寻找的,寻找南叶和我约定的,两个人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那个未来。而不是在这里一事无成地抱怨。”

可恶。半夏带着哭腔的抱怨声在我耳边响起,她的怀抱开始变得使我有些窒息,感受到了实质的生命威胁的我出于本能地将她的怀抱挣脱,又条件反射似地立刻将失去重心的她的双手抓住。

“抱歉……”

可还没等我因为这贸然的行动开始道歉,她却先一个劲儿地道起歉来。

“对不起,南叶,对不起……”

这是一系列反逻辑的事端发生到现在为止,让我赶到最为混乱的一件事。我不知道半夏为什么要道歉,我没法理解,我无法想象。在这一刻,我居然没法搞清楚这个本该是和我心意相通的人的所作所为。

这样久违了的疏远感让我觉得有些莫名的可怕,就像梦魇中的那只斑马一样。为什么是斑马?为什么它浑身是血?毫无道理的元素就那么堆积在一起,不讲道理地血淋淋地展示在我眼前。

然后我知晓了,这未知的恐惧之后的真实面目。

经由半夏的口中。

“对不起,南叶,我骗了你……拥抱并不能治愈伤痛,就算抱着自己喜欢的人,就算全心全意地想去感受喜欢的那种心情,就算仅仅只去感受拥抱,受伤的地方还是会痛,而且比一开始感受到的还要痛。”

 

在话音落下的同时,头脑中传来“嗡——”的一声巨响。

 

——听好了,南叶,在心里感觉很受伤的时候呢,抱住自己喜欢的人,就不会感觉到痛了。去感受拥抱好了,去感受喜欢那种感情好了,那样的话,感觉就会被喜欢的情绪充满,就感觉不到痛了,这是真的哦。

 

和那萦绕在脑海中的话语相似,和那萦绕在脑海中的声音相似。不知怎么就被遗忘了,就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尘封的记忆,在刹那间喷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