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的第六感并不是多靠谱的东西,至少穿行于沙堤迷宫时,在岔路选择的关头往往派不上用场,无论诚心祈祷还是专注倾听,运气差时依然会遭遇沙蜃,免不了落荒而逃或是艰难应对。
然而就像是赌博一般——举个例子而已,我并不是赌徒——明明知晓胜利的概率不靠谱,人们却依然免不了兴致盎然投身其中,此时此刻也是同样。
因此我选择在当下相信直觉一次。
非要说的话,相比于警戒性、第六感、直觉,我所处的氛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体会……非要说的话,更接近于“熟悉”。
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心脏开始加速。
那不是对“蛇型沙蜃”的熟悉感,而且即使真的是沙蜃,那种规格的蛇还不值得我提心吊胆——毕竟只要放开全力逃跑,活命就根本不在话下。
我朝瞥见异样的那根钢筋缓缓移动。
恐怕天台上一度存在过亭子之类的构造,在灾变的过程中最终坍塌毁坏了,只剩下横七竖八,向着各个方向延展出钢铁的长柱,宛若异形的触须。
即使视线被纵向的铁柱阻隔,我依旧看到了“某样东西”。
那是在天台最外侧,延展向空中的一根钢筋,其底端四个楼层的高度之下,就是黄沙弥漫的荒漠。
它就处在钢筋外沿处,那是个摇摇欲坠、足以令恐高症患者失声惊叫的位置。
从这个角度没办法看见全貌,但依稀能够瞥见模糊的轮廓。
那个样子像是……猿猴?狒狒?猩猩?
咳。
恐怕是某种接近“人类”规格的存在。
迄今为止我还未曾目睹过灵长类的沙蜃,然而不排除那种可能性的存在。
毕竟一旦时逢厄运,无论何种麻烦都会缠上来。
“喀。”我抓住吉他盒的拉链,压低身躯。
隔着指尖的绷带,稍事确认了内容物的触感。
钢铁零件冰凉的温度抚慰着躁动的心跳。
说真的,我倒希望是那个嘻嘻哈哈不务正业的侦探同事故意在这里装神弄鬼吓我——
诚然,扭头就跑也是一种选择,但倘若真的是林的阴谋,不出半秒那家伙就会打着哈哈跳出来调侃我吧?
那种场面想想就麻烦,我才不要……
和钢筋的距离相当接近了,无论如何,接下来就是正面冲突并取得结果的时机。
我踏步上前,沙靴与天台积蓄的薄沙摩擦着发出“吱嘎”声。
我维持一只手掌握吉他盒的动作,从遮蔽视线的铁柱一侧纵身跃出。
“是谁!”
即使推测对方可能是猿猴类的沙蜃,我依旧大吼出声——那或许能作为一种威吓?然而下一秒我就愣在原地。
因为所目睹的景象在各种意义上都过于具备冲击性。
首先……明确的一点,对方是人类。
再不济也应该是“人类型沙蜃”。
提出这种荒谬观点的理由倒是很明确——会身处于沙海中的人类,一如之前所提及的,就只有都间巴士驾驶员、邮递员及其邮递助手,还有总是集体行动的水天斋“斋客”,此外就只剩下对生命毫无热爱,仅是寻求死路的笨蛋而已。
对方原本抱着右膝,对于身悬半空那一点毫无顾忌一般地坐在钢筋上,似乎正眺望着远处沙海,察觉到我闹出的动静后,正扭过头来望着我。
以开场白而言刚才的吼叫真是太糟糕了。
它……不,现在修正为“她”好了。
我所目击的对象是一名人类女性,要说“人型沙蜃”什么的未免太过失礼了。
她的身躯构造毫无疑问并非砂砾,而是切实柔软的血肉……虽然上面粘附着相当多的沙粒,稍稍有碍观瞻。
但要说观瞻也不恰当,因为从刚刚开始,我就不知道该将自己的视线置于何处。
原因很简单。
坐在钢筋外端的她全身上下除了一块墨绿色的篷布外不着片缕。
我的目光在纤细的四肢与雪白的脖颈间游离数秒,最终选择笔直向下——指的是方向上的意味而不是躯干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栋楼宇果然相当高啊。
远离地表的悬空感使我有些目眩,高处果然对心脏不好。
从外貌来看,她似乎是比我稍微年轻一些的少女。
“女人可不能从外表下判断。”我将林打着哈哈侃侃而谈的景象从脑海赶走。
少女有着及肩的茶色长发,质感让人想起生物百科上描绘的貂类。
刚才我瞥见的细长影子,多半就是这茶色的发丝吧?
“您……您好?”我试着改变打招呼的方式。
啊,余光所瞥见的角度内,“她”对着我歪了歪头。
少女的眼瞳是比发色稍微鲜明一些的浅棕,双眸虽然明亮,却有一种微妙的不协调感。
她明明注视着我……或者说至少注视着我所处的方位,但我却找不到她眼神的焦点,甚至无法确定她究竟在看着什么。
“你……没事吧?”我问出了一个堪称愚蠢的问题。
之前也提及过,除了特定业务需求的工作者之外,“普通人”是根本不会踏足沙海的。
而会在遗迹中活动的更是只有我这样的白痴。
少女为何会出现在废弃楼宇的天台?
她待在这里多久了?
她是来自寻短见,希望结束生命的吗?
而且这里是远离都市,位居沙堤迷宫中央的荒漠区,她是如何抵达这里的?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只披着一件篷布?
少女就像是巨大的谜团本身,让我根本无从思索。
她从刚才开始就只是盯着我,对于我的询问也没有任何反应。
“你的名字是?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少女将头偏向另一侧,依旧沉默不语。
她没有听觉吗?还是说无法言语?
总不能是语言不通吧?在仅存四座都市的当今,“地区方言”那种麻烦的东西早就只存在于古籍记载中了。
至于少女的来历……恐怕最大的可能性是都间巴士的乘客。
运载货物或是旅客的巴士,总会间隔性地消失几辆在沙海之中——沙蜃从不挑嘴。
巴士司机固然是高危职业,而选择乘坐的旅客同样是别无选择的赌徒。
她或许是在巴士罹难后侥幸存活的遇难者,在茫漠中艰难苟活,将这栋楼宇作为庇护所……那一类的猜测可以向后推放。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
我扶着钢柱,向前倾斜身躯,并朝少女伸出右手。
她所坐着的那根钢筋上布满蚀刻的痕迹,即使下一瞬间断裂都不奇怪,不能让她再继续置身于如此险境之中。
“总而言之……先过来吧,那边太危险了。”
少女没有回应。
她的目光似乎游离了半秒,但我依旧无法确定她是否正在注视我的右手。
“能够理解我说的话吗?我会帮助你的,所以……请把手给我。”
突然之间,少女行动了。
她回应了我伸出的右手——以她那纤细而白皙的右手。
然而在姿态与方向上却与期待中相去甚远。
少女将掌心朝上摊开、然后递出。
那绝不是要回握我的手的意思……相较而言,更像是在模仿我的动作。
完全意料之外的答复令我有些不知所措,继而愣在原地。
下一刹那。
少女的手抓握了过来——我下意识扣紧她的右手。
触感比预想的更加柔软。
并且在握住女孩右手的同时,困扰着我的第六感像是解开了束缚般消散。
“熟悉”最终得以被确认。
我踏足沙海,身涉遗迹是为了寻找遗失的“记忆”。
鸢尾花的吊坠呼应着心脏的搏动,在胸口缓缓起伏。
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这名少女不是我所寻找的人。
然而那份“熟悉感”依旧货真价实,如烙印般在脑海中刻下深重的知觉。
我……知晓她。
就像是从未留意,只是极其偶尔会光顾的店铺店员,既没有交谈过,也不曾仔细端详、记忆对方的样貌,然而在店铺之外的场合不期而遇时,依然会涌现的那份熟悉感。
先抛开进一步的“为什么”不管,我的疑虑稍微消散了一些。
不知出于什么理由,让少女大概是信任了我、从而握向我的手,当下必须先将她拉回天台内侧才行。
在我即将行动的顷刻间。
世界发生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