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种被称为深海恐惧症的心理疾病,患病的人群会对于深层海洋感到害怕,其原因可能是对未知事物和无边际空间的恐惧感。

以之类推的话,是否也存在沙漠恐惧症呢?沙漠同样是无边无际的——又或者沙海也算是海的一种?存在的生物倒是确定了只有沙蜃,只不过出没的种类是未知的。

与其称之为恐惧,我本人倒觉得那更接近一种厌倦情绪。

在沙海中骑行的同时,不胡思乱想些什么的话,总觉得双脚会随时失去蹬踩自行车踏板的力气。自行车沿着沙堤行进的时间漫长到使我意识模糊,道路两旁的风景虽然都在向后退去,但无非就是千篇一律、只有形状上存在些许差别的沙丘。

非要探究深海恐惧症是否同样适用与沙漠的话,也许得将两者的环境进行对比后再得出结论……

那是相当麻烦的探讨,而“麻烦”是我第一想要避免的要素。

再者,这种想法完全没有可能实现。

因为“海”已经不复存在。

抵达沙堤迷宫的出口是两个钟头前的事,无法计数的岔道口逐条收束后,只剩下唯一一条指向前方的平坦大道。

在道路的终点,坐落着旅程目的地的中庭都市。

策动单车的双脚酸痛无比,麦茶在用“空翼”让单车前进一段路之后,像是失去兴趣似的停止了驾驶。她一言不合直接松开手,险些又造成翻车事故。

更重要的是,喉咙像是随时要烧起来,我感觉自己像一具没有生气的木乃伊。

之前擅自将沙蜃评价为沙漠中最致命的存在,干渴就立刻向我展示它的强大以示抗议。

麦茶倒是没什么表现,毕竟那一天份的整壶麦茶都被她一气喝完,体内的贮水量想必是相当高——这个说法听起来真像仙人掌。

所幸,在喉咙真的燃烧之前,希望浮现于视野。

砖石沙堤的蔓延终于在前方停止,其尽头处耸立着某座建筑,区别于绵延沙丘的建筑投射下巨大的阴影,像一座黝黑的高峰。

单车抵达沙堤尽头。

高度约有二十米的墙壁矗立于身前,以将去路完全隔断的气势彰显自己的存在,远远望去像是为了拘束、囚禁而兴建的大型牢狱,墙壁中央是巨大的钢铁门扉,气势恢弘,简直可以让巨人进出。

偏左下墙角的位置,有着状如狭长隧道的入口。

我没有停止踩踏自行车,对着两人高的隧道长驱直入。

砂砾与风声在耳后平息,正午的燥热也融入黑暗中缓缓消散,留下阴凉而微潮的触感。

从正面难以直接看出,实际上隧道的长度可一点都不短,两侧的墙壁上,每隔一段间距都会附上昏暗的油灯,让我能勉强辨析道路。

嘈杂的人声从隧道尽头的光中传来,自行车穿过隧道口,眼前豁然开朗。

在隧道中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一时间无法适应复归的阳光,我将右手挡在额前,从绷带的缝隙查看前方景象。

街市与摊贩整齐地在路旁铺成两列,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衣着朴素的居民来来往往,在挑选着商品,偶尔有几辆老旧的单车从街道中间穿过,消失在集市尽头。

身后的隧道并没有门扉或是栅栏一类的障碍物,出入城镇并不需要受到任何限制,但话说回来,会主动离开都市,进入沙海的也只有像我这样的家伙了。

高墙只不过是为了阻挡风沙而存在,而隧道的设计也是出于同样目的,都市存在的意义并非是束缚人的监牢,恰恰相反,都市是死域沙海中唯一充斥着生机的绿洲。

从城镇入口往深处去,首先是生活区,以及两侧的农副产业用地,再来只要稍稍仰起脑袋,就可以轻松望见都市后半段的标志性建筑物。

尖顶的高塔几乎是其他建筑的两倍之高,在其顶端固定着靠发条运作的硕大钟盘。让全城的人都能够了解时间。而在与高塔相对的城市另一侧,则坐落着圆形而层叠的露天广场。

而除了特定建筑和生活用地之外,迈底迦德剩下的全部面积都只有一种设施。

集市。

迈底迦德是强调贸易的都市——甚至可以说是因贸易而存在,由贸易而生的都市。

单车沿着不算广阔的街道一路歪歪扭扭地行进。

并不是我骑车技术不好的缘故,而是出于街道两旁过多的摊位造成的拥堵,纷杂的蔬菜摊,陶器摊与肉食摊位犬牙差互,一个不小心就会撞上。

从新鲜的饮食,再到布料与衣物,生活必需品的供应理所当然地完备齐全。

啊,似乎曾经存在过有管制条例的时代。

据说在那时要是摆成这个密度,早就引起拥堵而无法通行了。然而在现在,小贩们自发、杂乱无章地设置摊点,虽然看上去有失城市体面,实际也并不会造成什么大的困扰。

“咕噜。”后座的助手终于发出声音,在旅途后半段,她像是从休眠转入冬眠,全程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不知情的人甚至会怀疑她是不是死掉了。

“咦?”从刚才开始衣角就有绷紧的感觉……是挂在自行车边上了吗?

我回头确认,却发现是助手正扯着我夹克的拉链。

麦茶乖巧地——至少是除了手以外乖巧地呆坐着,背上依然背着硕大的吉他盒,她双手撑住后座,眼神茫然地打量……

不对。

虽然浅茶色的眸子依然没有焦点,但她脖子的朝向没有一丝变化,甚至在单车缓慢前行的同时,小脑袋像铁皮玩具似的向后转去,足以推断出她盯上了某些事物。

我沿着她的面向看去。

小小的烧烤摊位,用流动式的简易篷车搭造,蓬布上画着太阳的图案;在铁制的烤架上,涂了甜酱的馒头正“吱吱”地冒着热气。

“……”我沉默着向前再骑行了一小段,麦茶依然死死盯着烧烤摊,脖子快要扭成我看着都感觉酸疼的角度。我似乎还能感觉到夹克绷紧的程度在增加。

“哈……”我无奈地叹气。

俗语说:想要规避更大的麻烦,就得先解决眼前的麻烦。

再这样往前走的话,我怕助手的脖子会拧转一百八十度,大白天上演恐怖片。

“想吃烤馒头吗?”

“嗯,想!”与此同时拉链也终于得到解放。

只有在提及食物时,麦茶才难得会表现出积极性。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有想要的东西或是想做的事情,主动说出来就好了。”

“哦,好。”似乎是因为被许诺了食物而显得有那么一丝雀跃,但她绝对是没有把我后面的叮嘱记在心上。

麦茶从以前开始就这样,话又少,心里在想什么也难以捉摸,虽然搭档了有一些时日,我至今比较了解的还是只有她的食性。

杂食,来者不拒,没有忌口——这真的能被称为食性吗?只是单纯的能吃吧?

我停好自行车,挠着头走向烧烤摊。

“老……”刚开口就被自己沙哑的声音所吓到。

我才想起自己已经滴水未占赶路了整整半天,只不过脱离沙海重归城镇的放松感让我一度忘记了这件事。

“啊,又是你啊?”烧烤摊摊主是个笑容爽朗的大叔。

我经常在他这买烤串,算是常客,只不过出于店主的个人趣味,推车棚顶上画的图案三天一换……导致我根本没法在看到他的脸之前认出这家店来。

“来来来先喝一杯。”大叔热情地递过来一杯水。

“谢啦。”我也不多客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明明只是普通的水而已,我却感觉仿佛加了满杯的糖,甘甜滋润过干渴的咽喉,让我感觉像是复活了一次。

“真是辛苦你啦。”大叔翻着烤串跟我唠嗑。

“咳咳,哪里,大叔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喝得太快稍微有些呛到。

“这么谦虚干什么?为了他人而疲于奔走,甚至还要穿过沙海;在我看来小哥你可是相当了不起的家伙呢。”

沙海。

“啊哈哈哈哈。”我略显尴尬地笑着,不擅长应付别人的称赞这一点,没准是邮局局长一手造成的……

沙海。

世界早已全数化为沙海,都市外的所有存在都只不过是黄沙而已——

我之所以会跟麦茶一同在沙堤上驱驰,就是因为要往返于不同都市间揽送信件。

这就是邮递员工作的全部。

在大叔看来,穿行于沙海的我恐怕是具备无畏精神的勇者吧?

那点先不置可否,但大叔所说的“为了他人”这一点并非全对,怀有私心的我无法坦然接受这份称赞。

出神的时间里,大叔已经用纸袋装好烤馒头,在接过我付的都间币后,哼着歌开始准备下一份餐点。

我拎着纸袋回到单车旁边。

麦茶眼巴巴地盯着我……

不,大概是在盯着纸袋,像是在等待投食的小犬。

我抽出烤馒头递给他。

“木签不能吃。”虽然没出现过这样的先例,她应该也懂得区分可食部分与不可食部分,我还是不放心地叮嘱一句。

“嗯,唔姆姆姆。”麦茶直接在半空叼住了馒头,吃得满嘴是甜酱。

“喂喂喂,给我自己接过去吃啊。”我有些不耐烦地向后抽手。

“唔唔?”像是要被夺走食物似的,麦茶紧紧地咬住馒头不肯松口,前半个身子都从后座上探出来了。

“等……等下等下!你先松口,我把签子给你你自己吃。”

“唔唔唔咦咦!”助手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她根本没理解我的意思嘛!

“喂!松口!我不是要抢你吃的!我说了等下再给你哦哦哦哦!”

助手保持咬着签子的姿势,快要被我从后座给拖成一条长年糕。

你是猫吗?

但我也陷入了困境。

现在松开手的话,助手恐怕会直挺挺地摔到地上去,哪怕是能解决沙蜃的麦茶也没法完全对抗物理法则。

我被迫保持着持签姿势,任由麦茶慢悠悠地吞咽烤馒头。这家伙应该不至于一路啃上来,把我左手的绷带也给咬掉吧?

过路的行人偶尔会向这边投来奇怪的目光。总觉得要被当成可疑人物……麻烦死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解释,毕竟我只是个……像是在用签子在钓助手的邮递员?

我觉得这种说法不行。

手臂快要到达承重极限,还好在那之前麦茶就已经吃完了整串烤馒头,她松开嘴,以奇怪的姿势摇晃着,将上半身收回到后座的支点位置上。

“你是毛毛虫吗!”

所以我刚才到底在担心什么?这家伙的平衡性根本就是超人级别的。

助手坐直身子。

助手用“想再吃一串”的眼神看向这边。

给她烤馒头吗?

“哈……”我从纸袋里抽出一串,用嘴巴叼住,然后把剩下的全部递给麦茶。

可能是我的错觉,她浅茶色的眸子几乎要放出光来。

“慢慢吃喔。”

麦茶无视我的建议,双手各持一串狼吞虎咽着。我咬下一大口馒头,牙齿贯穿焦脆的烤层后,面点的松软在嘴里化开,甜酱充斥着舌尖。

呜哇,活着真好。

我不由得产生像是老头子般的感慨。

“哇喂,慢点慢点,要沾到衣服上了。”一会儿没留神,麦茶已经用甜酱给自己画了圈胡子。

“好吃吗?”

“嗯!很嗷七,谢谢。”麦茶被馒头塞满小嘴,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哝。

嗯,肯定是意料之中不带感情的回答。

“真拿你没办法……欸?等一下,刚刚那是道谢了?”

“姆姆姆?”麦茶歪过头看着我,咀嚼的动作一刻不停。

“你居——”

“咚——咚——咚——”机械大钟突然报时。

下午……五点。

等等。

五点?

我瞪大眼睛。

“活着真好”的念头转瞬即逝。

我翻身骑上自行车。

“坐稳点,小心签子!”临了还不忘告诫助手。

局长限定的返程时间是四点半,在进入央都的同时我没有留意时限!

这已经不是麻烦的程度了……简直堪称灾厄。

央都邮局的局长是非同寻常的人物;我试着想象局长完全发飙的场景。

唔,感觉有那么一瞬间瞥见了死后的地狱。

“不妙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单车轮轴,我的肌肉,与我自身,以悲鸣构成凄惨的三重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