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乱树叶们的阵型，从间隙当中穿行的金色光辉，照耀在虹色的身躯上。伊斯生命体身上那类似鳞片的部位，表面上散发出像是夏日湖面常泛起的波光粼粼。
它的底盘，一伸一缩便帮助它从原地移开，一点一点向我们靠近。与人类踩在地面上会发出细微脚步声不同，它移动时没有丝毫动静，宛如在森林中蜿蜒爬行的长蛇。
超过三米的高度，再算上圆锥顶端延伸的触手，恐怕总长得有四五米。伊斯生命体在距离我仅有三米远的地方，形成相当强烈的压迫力。跟在我身后的眼镜女，缩了缩身子，手上抓住我胳膊的力也变得更大了。
我抬起头与它对视。除了大小以外，看上去与人类一般无二的眼睛，冷冰冰的不夹任何情绪，比起多变的声音来说，眼睛要冷酷多了。
“你可想要回到过去？”
“你能办到？”
身旁的眼镜女“诶”了一声，她应当是只听见了我的声音，而没发觉对方也在讲话。
“立冬？”
我深深吸进一口气，刚准备与她解释几句，眼前就见一道黑影忽地掠过，紧接着就是一道沉闷的碰撞声，以及覆于我手臂上的重量。对方毫不犹豫地击晕了眼镜女，我下意识扶着她后退一步。
如果它的目标是杀死我们，那我不得不说，它将我们分为两队的这一手实在高明。因为在我们还是四个人的时候，到了是不可为的地步，我们肯定会选择逃跑，或许有人会被它追上杀死，但总归有人能够成功逃脱。
然而分成两队之后，它就能够先在外面将我和眼镜女杀死，在慢慢去屋内袭击侦探他们两人。就算他们因为我们的遇袭而提前出来，这家伙取得的战果也比直面四个人要大得多。
不妙的预感促使我张开口，鼓动胸中的气息。不过，对方下一刻就立马说道：
“这样子，我们应该就能好好谈谈了吧。”
觉得眼镜女会对谈话产生阻碍，便打晕了她？伊斯生命体，恐怕并没有它自我评价那般友善也说不定。
我抱着眼镜女又退后几步，目测离开对方的攻击范围之后，蹲下身子将她放在草地之上。
呼吸正常，脉搏、心跳也无异常，确确实实只是晕了过去。做出这个判断之后，我才重新望向伊斯生命体。
“你想谈什么？”
对方微妙地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说道：
“我要你的身体。”
比起惊讶，我感到的更多是荒唐，但紧接着又变成戒备。人类在这世界上有数十亿之多，它若真的需要人类的身体，完全可以去找不知情的人类，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根本不需要征求对方的意见。虽说它的种群，恐怕也不会征求目标生物的意见。
那为何要来询问我，还是以交易的形式？而且，它的目的应该是回到自己的时代里……不，这终究只是它的一面之词，也许这并不是它真正的目的。
“……理由呢？”
我干脆了当地向它询问，它对我的提问好似在预料之中。
“你非常特别。”停顿片刻，它才又解释，“在迄今为止我族遇到的所有人类中，你是唯一一个我们无法交换精神体的人。”
我指了指躺在地上的眼镜女，以及那件小木屋。
“他们也可以同你交换？”
“没错，只有你不可以。就像是飞天水螅那般奇特的思维结构，无法用交换精神的方法来处理。”
“飞天水螅？”
我注意到它口中的名词，听上去像是某种生物。
“飞天水螅是一种半隐形的具有水螅形态特征的生物。是我族群的敌人，虽说现在已经被我们击败封印，但是在未来恐怕会突破封印。所以，在见到你跟它们具有一样特性的时候，我希望能得到你的身体，帮助我的族群进行研究……”
人类、调查员，身上贴有的两个标签都不能阻碍它的能力。那我究竟还有什么特别的？我还很弱小，没有力量，而且什么也不知道。心中隐隐有了预感，但却又对其极力否定。
“……难道我同意之后，你就可以夺走我的身体？”
“只要你同意，接下来全权交给我就行。”
我摇了摇头。
“我的精神是人类，并不想去拥有一副怪异模样。”
人的善恶、喜好等所有与情感相关的元素，全都与体内的激素相互缠绕在一起。它们共同建立起我的三观，而如今若将身体交予它，哪怕换成另一个同是人类的身体，我觉得自己某些方面肯定也会潜移默化发生改变……除非是如同白纸一般地婴儿，但我想就算是婴儿，生物的本能也会产生各方面的影响。
“将你的精神体送回过去，这样的条件也不行？”
“你能做到？”
“毋庸置疑！”
我盯着对方，深邃的黝黑瞳孔，我慢慢挪开了视线，意义不明地叹了一口气。随即露出小恶魔抓弄人时常有的笑容。
“你知道你是什么吗？”
似曾相识的提问，同样是不等对方有所回应，我便自言自语道。
“这个世界由数字堆砌，你我只是其中的数字生命。呵，区区一串数字，还妄想征服时间？只要你我还处于这个世界，时间对于我等便是永远无法知晓的存在。”
咔擦、咔擦……
霎时间，目光所及的一切，包括还躺在地上的眼镜女，都好似遭受冲击的玻璃镜面，露出一道道细密的纹路。这些纹路不断扩大、不断向远处，我视野的尽头延伸，形成一道覆于碎裂地面的半圆空间。
然而就算我踩在扩大的缝隙之间，我也不会往下掉落，好似有一层透明的玻璃板装在地上。而透过缝隙往下看去，密密麻麻的黑色东西交杂在一起，仔细一瞧，倒也能看清究竟是什么——那只是糅杂在一起的阿拉伯数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的，人类不具有抵抗我们交换精神的能力，只有你不是人类，才能具备这种抗性。哦！我明白了，你拒绝我是因为认定我族征服不了时间！”
就在一切都开始破碎的空间当中，除了我以外，伊斯生命体竟也不受任何影响。我不禁皱起眉头，它不受影响也就说明它知晓这个世界的本质，可是按照诺诺所说，这个世界清楚这一切的只有仅仅几位高高在上的神明。
——它是神？
不，一定有哪里搞错了。
“我族早已理解了这个世界！”它胡乱扭动着身体，仿佛在海中随波飘荡的海带，“你可曾想过，这个世界究竟如何运作？究竟是如何支撑起这整个世界？”
我默不作声。
“这个世界与更高维度的世界相比乃是绝对静止的！
——静止？
它伸展开它的触手，像是在拥抱从缝隙中泄露的各种数字。
“这个世界乃是虚拟，借助可以容纳接近无限存在的服务器，以及计算速度接近无限的计算机所构成。你知道这个计算机一瞬间的计算量等同无限是怎样的概念吗？计算机在启动的那一瞬间，便将这个世界的未来走向，全部计算而出。”
它是在清楚高维度世界存在的情况下，为我解释说明。也就是说，它清楚‘征服时间’究竟意味什么。想到此处，地面上的缝隙之中好似涌出一阵冷风，直窜我的脊背。
“简单来讲，这便意味着……”伊斯生命体冷笑一声，“所有数字生物的所作所为全在计算之内，所有数字生命的所作所为全在推演当中。换句话说，你从诞生开始，到现在与我相见，实际上都只是计算机的推演。”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可以让你回到你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
话题又回到这里，这一次我毫不客气地问道：“你能怎么做？！”
“正如我刚才所言，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源自计算机启动时那一瞬间的推演。打个比喻，若这个世界创于高纬度世界的中午零点，那么计算机在零点零分一秒的时候，就将即将发生的事推演到零点一分零秒——你我对话的现在，并且还在往后继续推演着。”
“而我族便能跳出现在的推演线程中，前往另一条只推演到零点零分五十九秒——你我刚见面时的线程。高纬度的时间暂停在零点零分一秒，可我们却从零点一分零秒的时间，回到了零点零分五十九秒……现在，你还认为我族无法征服时间吗！”
……征服时间？
我并不能回到爸爸为我戴上头盔的时间，但我却可以回到诺诺还在我身边的时候，向她质问为什么要背叛我，亦或是为她的背叛做好反制准备。甚至可以去了解她，让她相信我。
或是回到疾驰的列车之上，重新与白露好好对话。我们曾互相袒露心声，却又在短短的时间里将心中的她，狠狠地丢向地面，分道扬镳。
再或是回到我刚刚踏入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时候。去拯救互相视对方为珍宝的小樱、小梅，去拯救平静祥和的小镇。
所有的所有，若是我从最初就知晓一切，现在想来这一切都会往好的一面发展吧。只不过——
时间真是的静止吗？我所在的一切真的只是计算机的推演，这一切于实际中都并未发生？
明明是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我却抑制不住想要相信这一切的念头。自己做了许许多多的错事，如果一切都还未发现，那一切就都还有弥补的机会。
“代、代价……”
“什么？”伊斯生命体像是听见，却在等着我自己说的模样。
我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回到过去的代价。”
“你的身体。毕竟想要超越时间，不付出代价可不行，而且，若是带上身体回去，可是会有猎犬追捕的。”
“猎犬？”模模糊糊的记忆中像是想起了先前听见的狗叫，可是好像又与它说的猎犬无法扯上联系。说到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赶忙问道，“你说这一切都是基于线程的推演，那你又为何还需要我的身体。”
“为了研究。”这个问题我好像先前就问过，但对方这次给了稍稍详细的解答，它继续说道，“我族在远古有一死敌——飞天水螅，它们的思维结构相当奇特，无法通过交换精神的方式予以征服，只能将其封印至地下。然而我们却通过时间旅行发现，在未来的某一天它们会突破封印，重新发起攻势。而这一次我们将无法阻挡，文明也将会灭绝。”
“而你不属于飞天水螅，但却也能阻挡我族交换精神的能力，并且不同与它们，你还拥有相应的智慧。所以我希望在这个线程中，能够将你阻挡我们能力的原因研究透彻，一旦取得突破，便会帮助我族改变被飞天水螅灭绝的未来！”
它的目的是为了帮助种群避开灭绝的未来，为了达成它，所以才需要我的身体。
——这是交易，这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交易。
我按捺住动摇的内心，望着伊斯生命体。
“你真的能送我回去？”
“严格意义上来讲，你会先与我的族人交换一次精神，然后再由我的族人将你送至你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如今这个世界的过去、现在、未来，再继续下去也只会让我痛苦。唯有重头开始，唯有重最初开始……
一切才能往我期望的地方发展。
我如此说服自己。
“这场交易……成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