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答应与伊斯生命体的交易之后，它立即靠近我，伸出其中一只没有钳子的触手，像蛇一样缠绕在我的左臂。
滑溜溜、又十分柔软，感觉就好似是猫爪中肉球的触感。
紧接着，它的三只黑色眼眸，其中之一折射出异样的红宝石光线，就像是投影仪，在离我们不远的光线之中，逐渐有一个身影显现。
从模样来判断可以认为是我身旁这位伊斯生命体的同族，外貌上并无太大变化，顶多在身体器官上有着细微差异。
它们互相对视，并且不时望着我。依靠精神来对话确实有着一定的好处，比如保密。若它们不想让旁人听见对话，那旁人也根本无从得知。
我们的交易听它说，必须由我同意。可是仔细一想，一旦我把身体交付给它之后，我便失去了主动权。只能被动地听从对方的安排，如果它在取得我的身体以后，便单方面拒绝交易，我又该如何？
应该说，我又能如何？
我没有任何的反制措施，只能够相信对方能够信守承诺。仅仅依靠信任来维持交易，令我心生动摇，但为了改变这一切，又不得如此。自己的行为称之为赌博也无不妥，一旦被背叛，我不仅失去了回到过去的机会，也丧失了前往未来的身体。
信任他人没想到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再加上对方……虽然我们追根溯源都可以说是数字生命，但这就和人类与其他动物都是碳基生物一样，同源异族。越是往下思考，越是就觉得不安。摇摇欲坠的信任感，好似轻轻一碰就会散架。
它们之间交谈了好几分钟才结束，随着面前这位伊斯生命体眼眸中的红光渐渐消散，似乎终于到了时间旅行的时候。
我想要逃跑。
这种想法究竟是源自颤抖的身体，还是紧张不安的内心，我早已无法判断。但唯一确定的是，这一股情绪，被名为‘希望’的虹色光辉所覆盖。
“到达那里，切莫要惊慌，我的族人会满足你的要求。”
我没有回话。它把我的反应视为默认，接着我手臂上就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与此同时，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思考也跟着浑浊了起来。
像是想要安慰我不安的内心，伊斯生命体低声地嘀咕了一句：
“交易……开始了……”
我努力地想要看清这个支零破碎的世界，却无法抵御意识向深渊坠入。就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在它的身后，就在那片模糊的数字当中，好似看见了一顶……帽子？
黑色的、熟悉的。我忍不住张开口：
“诺——”
然而一瞬间，连接着这个世界的弦便砰的一下……断掉了。
————
迷迷糊糊中，整个人就像是沉在海底深处，又像是游荡在天空之中。全身空荡荡，往哪都使不出力，可又觉得自己好像在移动，有什么东西在推动着我向前飘荡。
正当我冒出“啊，我是不是在睡觉？”这样的想法时，中断的意识才又一次重新连接上。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我完全无法支配，亦或是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存在。要么是全身遭到了束缚，要么就是如伊斯生命体所说那般，我现在仅剩下精神体。
我觉得应该是后者。因为就算身体遭受控制，我的眼睛也应该能够捕抓些许信息才对，可是现在我什么也看不见。也对，精神体自然也就没有了眼睛，所以才会感觉周边一片漆黑。
然而我又隐隐约约发觉有些不太对劲。感受到的黑暗，好似也不能用漆黑来形容，倒像是黎明前天空中的琉璃色彩，有着微微的亮紫色。这个时候，又觉得精神体好像具备视觉，能助我勉强认出轻微色彩组合而成的图案——狗。
说是狗可能并不太正确。就像人望向白云时会将其无端联想到相似的事物上，我可能只是将那微亮的光芒认错了而已。它正盯着我这件事儿，想必也是我太敏感的问题。
认定这个结论之后，再瞧过去就觉得什么也不是了。接着在远远的某个地方，突然有一小小的光点冒出……或许它就近在我的眼前，只是太小了给了我距离遥远的错觉。而且比起先前让人无法确定的琉璃色彩，这道光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说是白色的亮光。
虽说它与周遭格格不入，但它蕴含的力量十分庞大。我目睹着它一点一点将附近蚕食，同化为自身的一部分。
在这里我又一次冒出无关紧要的疑惑：我究竟是在朝着光源移动，还是在静候它吞噬这片黑暗？
按理来讲，人在幽暗无声的环境下会逐渐失去自我，变得暴躁不安。不过我似乎有被什么暖洋洋的东西包裹住，情绪被强硬地维持在‘平静’这一状态。
时间的流逝变得相当奇怪，好像就眨了下眼，眼中的世界一下子便天翻地覆，白色的剧烈强光一口便把我吞了进去。
如同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过久，以至于突然遭遇白昼刺眼的光芒便会令人难以视物。所幸这状态仅仅持续了一小会儿便开始消退，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声音——
“我们的客人，欢迎你的到来。”
面前是伊斯生命体的身影，它发出相当欣喜的声音，只不过却给我一种空洞感，好似它只是在强迫自己露出开心的情绪。
我缓缓抬起头……我并没有头……而且视线相当怪异，距离地面的高度要高上不少，环绕着我的景色几乎也都被收纳入眼中。首先能确认我正位于一个广场，附近都是石制建筑，浅灰色的表面就像伊斯生命体的鳞片一样层层叠叠，看上去科技感十足，除了颜色有些古怪以外，我反倒觉得自己并没有穿越时间。
深蓝色天空被白云所点缀，十分耀眼的太阳正将其金色的投影覆于我的身体……这不是我的身体。我否认道。
正因为不是我的身体，并且还不是人类。我感觉十分别扭，就像是丧失了方向感，区分不了左右的人。身体的各个部位并不能被我完全掌控，如果把伊斯生命体圆锥部分以上的四个触手标上1、2、3、4，四个记号的话，其中1号拥有眼睛这个器官，或许内部也具备人类那般的大脑……当然，这不是关键。
我若是想动用2号触手，实际动起来的却是3号，或者4号，甚至所有的器官都开始挥舞，并不能随心所欲。
如果抛却因无法操控肉体而产生的焦躁，倒是可以称得上一次奇妙的体验。
等我怪异的行为稍稍停歇之后，我面前不远处那位伊斯生命体的声音才又一次从我内心深处响起。
“准备可妥当了？”
我还能有什么准备，心理上的准备早就完成了。我在心中想到。
这阵想法，好似用伊斯生命体特有的对话能力向对方传达了过去。随即它将两个触手末端的钳子互相碰了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好似人类的鼓掌一般。同时点了点头，又说道：
“在抵达目标场所之前，还需要进行最后一步。”
它一边挪动自己的底盘，一边又指向自己的身后，将一张纯白色类似坐垫的毛茸茸织物显露了出来。其上摆放有一个细长的长方形小铜盒，上面布满了细小的缺口；从小盒的一边，伸出五条可伸缩的金属管，每条末端都有一根一英寸长的针。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伊斯生命体的意思，它是想对我使用这个道具。可是为什么？
我从‘未来’到达此处，仅仅只是被它的同伴一握就可以了，并不需要如此复杂的设备。
那这装置用来做什么？
我在心中发出询问，但对方就像是没有听见，一直到发觉我毫无动静之后，才又说道：
“坐上去就可以了。”
我再一次向它发问那个装置，可这具身体语言功能始终不受我掌控。对方仍旧没有听见，反倒先走一步接近过去，将小盒子从织物上拿起。
怀揣疑惑，我只好一扭一扭，胡乱挥舞自己的触手跟了上去。言语无法传达，那也就只能考虑使用肢体语言，然而身体不被我掌控，肢体语言也变得支离破碎。
“使用它会让你免受痛苦。”
我迟迟不愿登上坐垫，对方才终于理解到我的不安，为我解释道。同时，它又一边伸出自己的触手，强硬地将我拉了上去。
“大多数人光是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状便会大喊大叫，陷入否定现实的惨状。你稍好一点，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想你也应该抵抗不住意识的重塑吧？”
意识？重塑？
“所以为了交易的顺利，我们特地为你准备了这个设备。”
底盘一与坐垫接触，我便浑身无法动弹，这回是真真正正地丧失了身体的操控权。我只能够单方面地看着它将机器的针头一点一点地插入身体里，被侵入的地方传来阵阵酥麻感，意外地不觉得疼痛。
——它能帮助我？
“当然。没有人能够抵挡意识重塑，除非……从一开始就没有意识的婴儿。”
意识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人的记忆、逻辑、思绪，所有统合在一起的精神体？
没有意识是指——
“所以，我们要抹除你的所有记忆。”
？
！！！
“我们没有违背交易内容，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若不抹除掉记忆，你照样会在意识重塑中失去人格。而且，还会经历那份足以让人陷入疯狂的痛苦。”
无法发声，无法行动，我眼睁睁看着它按下小盒子上的按钮。说不上愤怒，也无法称为绝望，我只觉得理所当然。
‘啊，我又被背叛了。’
希望被泼上油墨，逐渐染成绝望的色彩，到了这个时候就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反正结果都只有一个，能不经历痛苦想必更好吧？”
『意%？志投#掷』
『rd＝？，未知』
『权限#干扰』
『error！error！error！』
灰色冷雾从四面八方向我包围而来，我蜷缩着身体陷入了睡眠……
我呆呆地望着它，连接身体的针头另一端，一个又一个散发出蓝色的辉光，闪烁了大概几秒钟后忽然又消散得一干二净。
耗时太短了。伊斯生命体感到十分诧异，不过在仔细观察了小盒子以后，又没有发现任何的问题，它便将此认为是人类年龄太小的缘故。
随即，它走向远处，从某一栋建筑物中抱出一个十分巨大的十六面体。单以外观来看像是无色水晶，但却有着些许不同，首先在其中一面存在有一个宝蓝色的面板，正下方一面则拥有数量众多的按钮。结合这两个来看，这个巨大水晶应当是某种设备。
接着，它快速地操控按钮，眨眼间水晶上面板另一侧的一面，像房门那般打开，露出空荡荡的里面，随即它便将附于它同伴身体的我塞了进去。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精神体正与身体进行分离，而且思绪逐渐停滞。说到底，我究竟还有思考吗？
一股危机感自心底浮现，我连忙回想自己的目的。但一瞬间大脑像是有被针扎一般的疼痛，明明连接盒子的针头在被丢进这里前就被拔了出来。
等等。
我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待？
源自头部的灼烧感十分强烈，但我就是无法阻止自己继续回想下去。可是无论怎么思索，都感觉很模糊，只记得我是同一个人做了一个交易。
是谁？
迷迷糊糊，我想到了父亲。他嘴巴一张一合冲我说着什么，我无法想起来我究竟与他做了什么交易。只记得自己好像是要来……夺取AI的权限？
可为什么一回过神就被这样对待？难道父亲的定位弄错了？
视线里面的光亮逐渐散去，化为最深邃的黑暗。
忽然我感受到强烈的束缚、压迫感。黑暗片刻间就化作沉闷、孤寂的实体。
我放声呐喊——结果却无声无息，仔细一听又好似有一种十分奇怪，什么东西在蠕动的声音。可是又觉得声音不会存在于这种地方，我应当什么也听不见才对。
我瞪大眼睛观察四周——一片漆黑，没有任何的色彩，没有任何的光亮。如同位于某种液体里面，我有着强烈地被包裹住的感觉，若说是这里是大海最底端恐怕我都会相信。
我胡乱挥舞双手、乱蹬双脚——完全没有实感。不清楚究竟是自己什么也没有碰到，还是我其实……根本就没有双手双脚。
视觉、听觉、嗅觉、触觉……人各种各样的感官就像是失去了它们的作用，在此处变得相当混乱。唯有一点，唯独有一点，我能够清楚的感受到……
这里……很暖和。
从答应父亲进入这个世界，到如今这般境地，我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就像是拼图缺失了关键的一块。
而这股违和感就好似是一头没有实体的巨大雾状野兽，紧紧攥紧我的身体，仿佛要挤出我的五腹六脏。
重复。
挤压。
涌动。
然后……忘却。
无法行动的恐惧，陷入未知困境的恐慌，无法求助的恐怖。
我忘却了时间，忘却了自己。
在这动弹不得温暖的黑暗中——
‘意识重塑’。
这个词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除非……从一开始就没有意识的婴儿”
……婴儿？
我若还有身体，想必全身都在为忽然浮现而出的想法战栗。
如果说我变成了婴儿。
那我岂不是即将在素昧平生的人体内被囚禁十个月之久？
不仅意识正在重塑，身体更是在重新构建。我忽地意识到，这片包裹住我的温暖黑暗，正与我紧紧相连……然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咔嚓。
唔啊啊啊啊啊啊——
好痛好疼好痛好疼好痛痛痛痛——
咕噜咕噜液体流转的翻涌——
头骨在变形，全身都在扭曲——
好疼好痛好疼好痛好疼疼疼疼——
『sa%n*检#定？』
『#+/_%*』
『error！error！』
『检测到未知错误，即将开始初始化。』
————
新生儿自母体出生，为何会嚎啕大哭？止不住的啼哭，直到用尽全身气力方止。
……简直像，发了狂一样。
仔细想想，他们自降世以来，皱着眉头发出不成音节的嘟囔……
如果这不是单纯的条件反射，也不仅是下意识的模仿举动，而是对‘无法顺利表现出自己的情感’这点产生的懊恼和愤懑。
如果这是已成熟的人类精神体对寄生在婴儿体内，对自己正遭受的囚禁、拘束、不自由发出的抵抗、呐喊、无奈，最终坠入狂乱的过程。
如果刚出生的婴儿全都已陷入疯狂的话——
那重新长大为人，经历一世……确实可是称得上‘意识重塑’吧？
根据伊斯所言，它们只能将生物送往它刚刚步入这个世界的时间点……如果这是事实。那也就是说，我最初、最一开始到达这个世界时，便是眼下这般状况。
啊，我恍然大悟。
原来我打从一开始，就是桂立冬啊——
紧接着，这个念头便被持续不断地挤压轻易磨灭……再也想不起来。
“这个世界……糟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