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头发,然后是上半身,湿淋淋的人从海水中走了出来。摩根·威廉姆斯站在沙滩上,遥望着海面。距离天亮时间不多,天却还没有亮起来的意思。他看不到远处的情景,却能够想象得到。

想必,在自己看不到的远方,东南舰队正在大规模撤退吧。他希望东南舰队会这么做,如果他们没有撤退,而是去进攻塞壬,得到的结果无非也就是全军覆没而已。

无论是他们暂且保留力量,或是选择以卵击石,这都跟他们的计划无关。在塞壬发动进攻的瞬间,计划就已经成功了。埃里克为了这场战争的胜利,不论作何选择,都会迎来失败的结局。帝国内庞大的军事力量会被彻底牵制在东南一隅,他们将再也没有精力将目光投向东方。

当他们回过神来时,来自东方的铁蹄,会彻底净化这片土地。

摩根继续眺望着远方。在更加遥远的地方,火光正在照亮夜空。塞壬正撕裂着人类的战舰。铁拳桶穿钢板,波涛淹没舰船,美妙的歌声令人沉沦,直至溺死在温柔乡中。那不是战争,而是屠杀,单方面的屠杀。

黑色液体从摩根的身上流淌下来,他的面容发生着变化,身形变得娇小,胸部挺拔,腰身纤细。她是一个女人。

刺峰轻轻笑着,转身,向着远方离去。

 

战斗已经接近了尾声。视野所及,所有的舰船要么已经沉没,要么就在沉没的路上。塞壬们带着被气泡包裹的人类游了回来。他们蜷缩在气泡中,闭着眼睛,头发漂浮在,脸色煞白,看上去还活着,不过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赤看到这些漂浮的气泡,问道“这些是——”

“是拥有塞壬血统的人类,”颜看着人类被运往海洋的深处,她抬手,海面破开,海浪将她们托举出海面,“现在是用人之际,我们必须尽快补充兵源。”

远方仍然能够听到此起彼伏的人类的哀嚎。赤皱起了眉头:“就不能让姐妹们用点魅惑魔法吗,实在是太聒噪了。”

“毕竟不是所有的仅供人员都是塞壬,那些士兵们可不懂什么叫临终关怀。”

赤环顾四周,在确认四周没人时,她对颜说道:“王,你对飞燕怎么看?”

颜仍然在看人类的战舰:“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赤踌躇了片刻,说:“王你对飞燕是否太过信任了。他给我们提供了能够将人类转化成塞壬的药剂。这种药剂是我们打造如此庞大军队的基础。但是……”

“但是?”

“如果他在这种药剂中动手脚呢?”赤说道,眼中满是忧虑,“这样庞大的一支能够使用‘气’的部队,如果不归王你指挥呢?”

“我理解你的忧虑,但我也不是那种任人宰割之辈。这种药剂中的核心,是我们塞壬的血,因此喝下药剂的人类才会认为自己是塞壬。赤啊,我们塞壬的魔法属性是什么?”

“水,”赤回答道,“我们自水中而成,水即是我,我即是水。”

“没错,凡是有水的地方,我们都能够施加魔法。血也由水组成。”

“您的意思是?”

“嘘,”颜用手指堵住了赤的朱唇,她凑近赤的耳边,说道,“记住一句咒语。日后,你将是塞壬的王,所以记住这句咒语。如果飞燕真的有异心,这句咒语可以帮助你。”

她在赤的耳边轻轻耳语,声音虽轻,话语却已经镌刻进了赤的心中。“记住了吗?”

赤点头:“铭记于心。”

颜看向大海。现在海面上以及几乎没有平稳行驶的战舰了。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了血腥气味。她对赤下令:“全军出击吧。”她想了一下,补充了自己的命令:“让纯种打前锋。人类埋设的水雷也是些棘手的玩意,让纯种们注意海流。一点点拆除炸弹。”

赤提出疑问:“那我们进军的速度会慢很多。”

“有什么关系呢,早一分晚一分,胜利早已经被我们握在了手中。”

“是。”

赤跃入大海中。颜的嘴角已经浮现出了微笑。

 

当确定完撤退回来的战舰数后,埃里克的心在滴血。全盛时期的东南舰队足足有五百五十艘舰船,而现在只有稀稀落落不到百艘战舰,绝大多数舰船都被遗弃在大海上,与它们一同被放弃的还有全舰的官兵。埃里克不愿意去想他们在死前经历了怎样的绝望与挣扎,这是他要用一生背负的罪孽。

时间紧迫,塞壬的进攻就近在眼前。他们必须要分秒必争。埃里克下令,将重型的战列舰在港口前一字排开,同时开始大规模散步水雷。但是他紧接着下达了一条古怪的命令,有相当一部分的船并没有撤回到港口附近,而那些船只身后,就是东南舰队埋下的水雷。

残留下来的官兵没有时间去悼念他们逝去的战友。他们必须强忍着悲痛开始布设鱼雷,在陆地上架设火炮。两座巨大炮塔的炮管开始调整方向,同时开始预热,这一过程要花费数个小时。现在天已经蒙蒙亮了。而现在塞壬随时有可能发动战争,仅凭现在海军的准备,断无可能阻拦下塞壬。

他现在只能祈祷克里斯蒂安的计划能够如愿以偿的成功。

来自帝都的钦差大臣开始大吵大闹起来。即使隔着数十米远,埃里克都能听到他鸭子一般的嗓音。

“听着,我才不管你们要不要应对塞壬。我可是帝国的贵族!贵族你们懂吗!我的性命比你们金贵不知道多少倍。你这句现在没办法给我准备车是什么意思!停下你们手中一切的工具,立刻给我安排专车,我要回帝都海尔——”

埃里克踏着西舷梯,三两步就走到了甲板上。钦差大臣臃肿肥胖的身材分外显眼。他冲上前,一脚踢到了他的肚子上,不留任何情面破口大骂:“听好了死肥猪。现在你要么给我乖乖滚下船找一间屋子躲在里面,可能在战争结束后我还会大发善心给你找一辆车。不然你就准备好用这一双腿走回帝都吧。”

钦差大臣坐在地上,他害怕地看着这位怒目的海军司令,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可是万一我在这站战争中丧命——”

埃里克不想要在废话。他举起手枪,朝钦差大臣身边开了一枪。后者发出了动物嚎叫一般的哀嚎。“要么被我打死,要么你就滚,选一样。”

埃里克从未想到大臣能用如此臃肿的身材跑出这么快的速度。

克里斯蒂安走上前来。他对埃里克说:“不出所料,摩根已经消失了。恐怕他早就已经计划好了。我审讯过查尔斯了。那家伙只要稍微一被威胁就什么都说了。他确实收受了摩根的贿赂,曾经多次都开放了万雷磁牢。摩根使用的理由是他的亲戚希望穿过万雷磁牢捕鱼。”

“荒唐。”

“也许并非如此。那家伙的确有在溪宁镇的亲戚。而他的亲戚也确实在那段时间出海捕鱼。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计划好的,还需要进一步调查。但不重要了。”

——是的,调查战争中的纰漏现在不是第一要务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赢下这场战争。

埃里克郑重其事地说:“剩下的事情,就要拜托你了,克里斯蒂安。”

克里斯蒂安敬了个礼:“责无旁贷。”他现在想要回到“深渊”号上,他需要去通知船员们进行撤退。

埃里克叫住了他。克里斯蒂安回过头:“司令,怎么了?”

有那么一瞬间,埃里克恍神了。他在克里斯蒂安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看到了颜的影子。“司令?”克里斯蒂安的催促让他回过了神。

“不,没什么,你去吧。”克里斯蒂安敬礼离开了。埃里克叹了口气,他压低了自己的帽檐,不让任何人看到脸上的泪痕。

 

水流从身边拂过。赤静静地感受着水流的流向。海水中任何物体,有生命的,没有生命的,都会影响水流的流向。通过感知水流的流向,哪怕不用眼睛看,也可以判断水雷的位置。

这是一项高级的技能,并非所有的纯种塞壬都能掌握这项技能。作为纯种塞壬中单的佼佼者,赤在一开始就一马当先,将所有塞壬都远远抛在身后。她没有给其他人带路,因为她有自己的私心。

赤回过头,身后空无一人。在海底不常见到的阳光映照在头顶的海面上,渗入到海水中。赤破水而出,感受着这不常有的温暖。

残存的东南舰队战舰近在眼前。赤悲哀地看着那些散兵游勇。他们的主力部队已经彻底葬送在死海,残存下来的这些残兵败将又能做什么呢?

所以她才会一路狂飙,远在其他塞壬之前赶到人类的基地。留在这里毫无胜算,几十分钟后,塞壬的主力部队就会赶到这里,届时,人类的火力还没有架设完全,塞壬会毫不留情地杀掉一切人类士兵。

所以她必须尽快找到克里斯蒂安。原因当然不是为了诸如“塞壬的王必须世代血脉传承”这种愚蠢的传统。就像颜说的,世道已经变了,塞壬也必须发生改变。

她是为了自己。

她突然皱起了眉头。她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鼻子中闻到了诡异的气味,黑色油污在海面上逐渐扩散。数十艘舰船间隔着自北向南在海岸线上分布。而在它们身后,两台巨大的炮管正在堡垒上缓缓旋转。

赤突然明白了敌人想要做什么。她没有任何犹豫,扎入了水中。

 

“工作已经完成了吗?”“深渊号”上的船员已经所剩无几了。寥寥几人在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后也已经在甲板列队准备离开了。看到克里斯蒂安,他们中为首的一人走上前敬礼,并将一个开关递到了他的手里:“长官,船上的燃料库中的燃油已经全部泄漏完毕了,另外,这是引爆的开关,按下后,这艘船上的炸药就会引爆弹药库。”

克里斯蒂安接过了钥匙。士兵们走到救生船上。救生船缓缓下降到海中。士兵们突然对甲板上仍在看着的克里斯蒂安敬了个礼。其中有人喊着:“向您致敬,长官。”

他们渐渐远去了,克里斯蒂安朝他们挥了挥手。他的心中没有恐惧,反而带有一种异样的平静。

他回过身,惊讶地发现还有一个人留在船上。

阿曼达倔强的站在甲板上。克里斯蒂安皱起眉头说:“你还留在这干什么,快走吧,现在走还来得及,救生船还有——”

阿曼达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走。”

“胡闹!”克里斯蒂安发起了火,“我以你上司的名义命令你,立刻离开!”

“这次你要用什么理由说服我?”阿曼达说道,眼角泛起了泪花,“你会安全回来的?这次你不会活着回来的!你会死的!”

克里斯蒂安叹了口气。他慢慢踱步到阿曼达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是我早就决定好的事情——”

“为什么你一定要一个人承担呢!”阿曼达连珠炮似地说,“之前遇到海怪的时候也是,在海底的时候也是,哪怕现在回来了也是。这根本不是靠你一个人能够解决的事态!为什么你一定要选择最危险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呢!你已经为我们牺牲了很多次了。就不能有一次,仅仅一次也好,让别人代替你去牺牲,这样不好吗?”

阿曼达微微喘着粗气。克里斯蒂安静静听完了她说的话,看向天空。太阳已经出来了。晨曦照的人暖洋洋的。他走到栏杆旁,靠在栏杆上,看向了大海。他仿佛又一次看到了自己记忆中那个勇敢无畏的女人,驾驶着船只决绝地驶向远方。

“我曾经有个爱人,”克里斯蒂安说道,“你听说过吗?”

他当然知道问题的答案。他很少说这件事,当年知道这件事的士兵也大多被调离了岗位。阿曼达自然不会知道。

“她的名字叫乔维娜。我们曾在一艘船上共事,她是舰长,而我是副舰长。”

“你们遇到了塞壬,”出乎克里斯蒂安的预料,阿曼达说道,“我记得是尤利娅少校的计策让你们得以脱逃。但是在返程的路上,乔维娜遭遇到了塞壬的攻击而身亡。”

“你怎么——”

“很多人都知道,舰长,只有您自己认为别人不知道,这种事情别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哈,”克里斯蒂安笑了一声,不知是自嘲还是苦笑,“但有另一件事你们不知道。在舰上,尤利娅提出了另一种方案。”

阿曼达静静地听着,她的内心中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留一个人在船上持续开炮作为诱饵,更多的人分批次乘坐救生船逃脱。”

这的确是一个绝佳的方案,当塞壬意识到的时候,很可能大部分人已经撤离了。当她们企图继续追击时,在船上的人可以引爆战舰,火焰与爆炸会将塞壬吞没。而这个方案,只有一个问题。

“那么,留下来的人是谁呢。当时舰上的人发生了激烈的讨论。最后大家一致决定,该由我留下来。”

“怎么会……”

“出现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尤利娅是提出方案的人,她不会留下来。乔维娜是舰长,她也不会留下来。剩余的人大多数是士兵,他们年纪太小,惧怕死亡,他们不是该负责的人。

在当时的舰船上,进行了简单的投票。我知道,我是被选中的人。只有乔维娜知道投票的结果,而她在知道了结果的瞬间,就将纸条吞进了肚子里。我现在都记得她说的那句话,‘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我们会一起回家的。’

然而,最后没有回去的,只有她……”

阿曼达看着克里斯蒂安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她知道,自己已经失败了。她只能做一个倾听者,倾听着克里斯蒂安的心声。

“我在那天就该死了,是我害死了自己的挚爱。我逃避现实,仇恨塞壬。然而这些都无法让我的内心平静。直到今天,直到此刻,当我做出了现在的选择时,我知道,我的生命就是为了这一刻。那些年我欠她的命,就该在此时此处还给她了。在五年前,我就已经死了。所以,你何必赔一个已死之人一起赴死呢。”

他到是笑的很开心,完全不像要死的人。那是一副完全解脱了的笑容,像是一个摆脱了梦魇的人。阿曼达无语。她坐到救生船上,向着岸边行驶。她看向“深渊”号,没有看到克里斯蒂安的身影。想必他就依靠在甲板上,也许他会点上一支烟,静静地度过自己人生中最后的一段时间吧。

——真是一个不符合花花公子的死法呢。她这么想着,想着想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克里斯蒂安也想学埃里克那样,给自己点一支烟。但是他手头没有烟,他也不会抽烟。他盘着腿坐在甲板上,凝望着远方。他在等待塞壬到来的那一刻。不只是他,其余数十艘战舰上留守的死士,尽管心境不同,但是等待着的焦虑的心情恐怕是一样的吧。

他感受到了异样的气息。那是魔法发动时残留的痕迹。在刚刚阿曼达还在时,痕迹就残留在船上。来人不多,只有一个。区区一个塞壬,是无法改变战局的。

“偷听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克里斯蒂安说,“显形吧。”

覆盖在身上的水流流淌了下——她就是用这种方法改变了阳光的折射从而隐藏形——赤出现在了克里斯蒂安的面前。现在看到赤,克里斯蒂安已经可以做到心如止水了,可能因为他结局已定吧。“是你啊,”克里斯蒂安嘟囔着说,“你是来见识我的末路吗?”

赤冷冷地说:“如果是一个小时前,你说这句话,我会以为你是在等着塞壬来结果你的生命。”

“哦?那现在呢?”

赤俯下身,揪住了克里斯蒂安的领口:“你疯了吗?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你这是在自杀!而且是在拿你们几十年的积累来进行一场豪赌。”

克里斯蒂安露出了无赖一样的笑容,就像他还是花花公子时露出的笑容一样:“看你的态度,我应该是赌对了。”

赤甩开了克里斯蒂安,她问道:“海里那些黑色液体,是你们的燃油吧?”

“没错。”

“当塞壬进攻的时候,你们就会点燃燃油?”

“到时,你们会看到最绚丽的烟花表演。”

“而这些船只就是诱饵?”

“不但如此,它们还是我让燃油散播开的手段。”

赤沉默了,她艰难地说:“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克里斯蒂安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你当我们在干嘛?过家家吗大小姐?这可是一场战争。”

“这片海域很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捕鱼,而你们损失的战舰重建也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而这,”克里斯蒂安打断了她的话,一字一顿地说,“在生存面前,都不值一提。”

克里斯蒂安按下了手中的开关。弹药库内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从远方响起,此起彼伏。在赛博特海域上一字排开的舰船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这只是开端,并非结束。火焰很快蔓延到海上。漂浮在海面上的黑色液体一接触火焰立刻燃起了冲天火光,黑色烟雾腾空而起笔直向上,几乎要将刚刚亮起的蓝天遮盖。那是这些舰船上泄漏下来的燃油。

火焰组成的彩带将近海直至港口的位置完全覆盖,海面被火焰代替。火焰的长度无法测量,火焰的宽度更加无法衡量。停留在船上的人几乎在短时间内就命丧当场。他们不是死于高温或是火焰的灼烧,而是烟雾造成的窒息。

在船体刚刚爆炸的瞬间,克里斯蒂安被冲击波冲击着向前飞去。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赤接住。他推开赤,看着赤五味杂陈的表情,突然笑了。

“真想不到,我人生中最后的一段时光,竟然是跟你一起走过——”

话音未落,连环的爆炸响起,船体上燃起了大火,同时船身开裂,海水与燃油混合着倒涌了进来。克里斯蒂安索性坐到了甲板上。在他按下开关的瞬间,就意味着他绝不可能逃离这里了。

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会,“临死前跟你在一起倒也不错,只可惜,你只有乔维娜的脸。”克里斯蒂安叹了口气,嘴里不断念叨着:“可惜,可惜。”

不知从何时起,头顶上的天空都已经被黑烟覆盖。赤突然拉住了克里斯蒂安,她小声说:“我跟乔维娜相同的可不只是一张脸。”她突然笑起来:“想必,乔维娜也很爱你,所以才宁愿牺牲自己,也让你活下来,不是吗?”

“你——”克里斯蒂安变了脸色。赤突然站起来,随意找了一根断掉的栏杆,划破了自己的手臂,鲜血立刻从手臂中流出,在空中汇聚成线。

“你们做的真的很好,现在周围都是火,我没办法驱使海水,但还有一种水我能够使用。”

“住手!”克里斯蒂安拼命想爬起来。但他很快就被烟呛得直不起腰来。

“这是只有我能做到的魔法,其他人恐怕只会飞到一半就掉到了火焰中。这是我能给予你最后的爱了,克里斯蒂安。”血液从赤的身体中流出,球体薄膜将克里斯蒂安紧紧包裹住。他在球体中左冲右撞,却无法突破这一层血色薄膜。

火光映亮了赤苍白的面孔。她步履蹒跚地走到了克里斯蒂安面前,身体靠在血球上,小声说道:“在我死掉前……再让我告诉你一个神奇的咒语吧。你一定要记住,那就是——”

她小声呢喃着,说完后,朝克里斯蒂安最后笑着说:“你真的……是跟雷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呢。我竟然会爱上……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啊。”

她倒了下去。血球飞了出去。

“住手啊!”克里斯蒂安一边拼命拍击着血球一边怒吼着,“我不需要塞壬的施舍!住手,住手,住手啊!”

血球破开火焰,在油面上滑行着。克里斯蒂安只能看到四周的滚滚浓烟。他看不到赤。

“为什么,为什么,”他敲击着薄膜,跪了下来,“为什么最后又是我活了下来?”

头发遮住了他的面容。他低声抽泣着,火焰越燃越烈。

 

“这是什么?”颜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残存下来的东南舰队的舰船如今已经是一滩破铜烂铁。它们在火海中融化、下沉。海面上遍布着油污,这是火焰最好的燃烧助剂。黑烟冲天而起足足有数千米。远远望去,仿佛一堵黑色的巨大的墙挡在面前。

一名塞壬刚一露出水面,就气急败坏地说:“不行,王。这条火焰袋实在是太长了,从两侧绕过去几乎不可能。”

颜想了一下,然后说:“从底下呢,不能从海底游过去吗?”

塞壬摇了摇头:“也不行。这条火焰带一直延续到陆地上。我们根本不可能完成登录。”

颜无言地看着这条熊熊燃烧的火焰壁垒。此时,另一名塞壬出现在她的面前。塞壬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嘴里结结巴巴地说:“王……王……”

颜厉声说:“怎么了?”

“赤她……赤他……”

颜的内心生出了不详的预感,她忙问道:“赤怎么了?”

塞壬的话语中带着哭腔:“赤她死了。”

心里的预感成真。颜反而有了一种解脱感。她再次看向火海,喃喃自语:“这样啊,你还是选择这条路。如果你死了,那就代表,我那个不成起的孩子活下来了吧。哈。”

她凝视着火焰,眼神穿过火墙,仿佛在看另一个人。而她心心念念的那人,正在高塔上,同样注视着她。

“没想到。你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她想。

“没想到,我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他想。

“这场战争,我没有取得最后的胜利。”她想。

“这场战争,我其实失败了。”他想。

“但是,”

“但是,”

“这不会是结束。”

“这当然不是结束。”

“收兵!”颜说道。身边的塞壬闻之一惊,问道:“就这么走了吗?我们可以——”

“你们有人能够突破那道火海?”颜问道,得到的回答是一片沉默。她继续说:“那我们留在这有什么用处?傻乎乎等着这些该死的油燃烧殆尽吗?”

“走!”她最后下令,翻身跃入大海。

 

埃里克斜靠在堡垒的窗台前,他转过头来,对着身边的副官说:“敌人恐怕已经走了。”

副官满是疑窦:“这……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只是感觉罢了。让大家仍然坚守岗位吧。”

门突然被打开了,士兵冲了进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司……司令,克里斯蒂安……克里斯蒂安回来了!”

埃里克脸色一变,冲了出去。

 

这场大火足足燃烧了三天三夜。当最后一点火种消失的刹那,塞壬重新发动了攻击。打头阵的并非纯种塞壬,而是有着赤红双眼的人类。这时的东南舰队明白克里斯蒂安所言非虚。人类也做好了准备。水雷、地雷、火炮、堡垒炮台以及枪火交错而成的交叉火力艰难地抵挡住了塞壬一轮又一轮的攻击。不论是超然的身体素质,或是诡谲的魔力,都无法突破最为纯粹的枪火炮弹编制而成的火力网。

人类的尸体越堆越多,塞壬的尸体也是同样。东南舰队以海军闻名,而现在竟然成了一支陆军。没有时间哭泣,没有时间哀嚎。同伴死了就有自己顶上去。在战争中布满了迷茫,布满了恐惧,却没有人愿意花时间去体验这种迷茫与恐惧。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哪怕是一瞬的犹豫,也可能丧失自己的性命。

颜与埃里克像是两个不断落子的棋手。电光石火之间已是数十步针锋相对。无论是谁做出攻势,另一方都会做出相应的化解。战局陷入了僵局——只是表面上的僵局,持久战是人类的天然主场。人类背靠溪宁镇,拥有持续不断的补给,最重要的是,兵源补给。而塞壬则完全不同。她们没有士兵的补充,纯种塞壬的繁殖速度又极慢。这么打下去,几乎已经宣告了人类的胜利。

战场的转机既没有掌握在埃里克手中,也没有掌握在颜的手中,甚至,转机跟身处这场战争中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帝国历738年12月,帝国第24任皇帝,爱德华·温莎宣布,东南舰队司令埃里克以叛国罪论处。次月,埃里克被押回帝都,同月,兰涛省全境陷落。

帝都海尔

在议会会议上的奥斯本几乎是带着满腔的怒火向这个国家的一国之主发起了质询。

“埃里克上将的忠心人尽皆知,同时,他也是镇守兰涛省最合适的人选,我实在想不到有任何理由可以罢免他。何况,陛下,要罢免一个舰队的司令,难道不该经由议会的投票吗?”

爱德华偏着脸,压根就没看奥斯本,这让他更加怒火中烧了。“陛下!”他咬牙切齿地说,“请回答我的问题。”

“有什么好回答的?”爱德华用轻佻地语气说,“埃里克在战场上令东南舰队全军覆没,难道不该被处罚吗?”

奥斯本尽量保持心平气和地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埃里克上将显然有他的理由——”

“能有什么理由?”爱德华一句话将奥斯本堵了回来,“你没有看朕派去的钦差大臣的报告吗?埃里克在不明敌军状况的情形下,擅自作出决定,放弃东南舰队,燃烧舰船作为屏障,龟缩防御工事内苟延残喘只为苟且偷生。东南舰队可是帝国的心血,打造这些战船花费了多少财力物力人力你知道吗?白纸黑字的报告你不愿意相信,现在却要朕收回命令?”

“但是,埃里克仍是镇守兰涛省的最佳人选。特别是在现在兰涛省陷落的当下,我认为,至少该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爱德华说:“朕已经派去了合适的人选顶替埃里克——”

奥斯本打断了爱德华的话:“但是现在已经兰涛省已经全境陷落了,无疑,这是一次失败的调动命令。”

“是谁允许你打断朕的话!”爱德华威严的声音响彻了整个乱糟糟的会议室。那些正在激烈讨论的各大议员、内阁部长几乎在同时噤声,会议室里安静地能够听到细针掉落到地板上的声音。

爱德华径直从主席台上走了下来,他站在奥斯本面前,与奥斯本直视着,说道:“先王在世前,会有人敢打断他的话吗?”

奥斯本脸色很难看。他的面部肌肉抽动着,说:“没有人敢打断先王的话。”

“所以,就因为朕刚即位,就可以随意被打断了吗?”

奥斯本争辩说:“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爱德华的声音盖过了奥斯本,“是觉得朕的才能比不上先王,所以就不应该得到尊重吗?还是你觉得,现在皇室威严衰败,已经可以丢到一旁了,又或者,你想干脆将朕取而代之?”

他将头上的王冠取下来,拼命地往奥斯本怀里塞:“拿去啊!既然想要,朕就让给你。毕竟朕,只是一个孤家寡人,王位不稳。而你,可是前朝最重要的大臣,你想废朕,朕又有什么办法呢?”

奥斯本朝后退了一步,他跪了下来,在众人面前,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臣不敢,请陛下相信臣,臣绝无任何篡位之意。”

爱德华将王冠重新戴到自己头上,他蹲伏在奥斯本面前,苦口婆心地说:“朕知道,你也是为了国家。但是朕也是为了国家。朕也有自己的深意。你们难道会质疑先王的决定嘛?不,你们不会。现在朕需要的是同等的信任,明白吗?”

“是,陛下。”奥斯本仍然跪在地下。

“起来吧。”爱德华说道。奥斯本站了起来,他的额头上带有微小的血痕。爱德华对会议室中所有人大声说:“皇室有皇室的尊严,朕,以后不想听到任何质疑皇室的声音,明白了吗?”

“是,陛下!”人们齐整地说道。这里面,唯有奥斯本没有出声。

他很清楚,爱德华之所以借题发挥,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他需要用这件事,确立自己的威信。正如他自己所说,作为一名并非储君身份的继承者,他得位不稳,大臣中心存不服者也并非一人,甚至有一些身居高位的人也对此颇有微词。因此他需要一个下马威的对线,现在这间房间里的人都看到了自己臣服与他的样子。

奥斯本并非认为爱德华是一个合格的皇帝。爱德华撤走了埃里克,派去了另一个亲信顶替他,想的无非是寻找借口为自己在军部中安插亲信。他犯了两个错误,他高估了帝国的军事力量,低估了埃里克的才能。帝都中有相当部分的人对兰涛省的状况不甚明了。毕竟那只是一个边陲小省。在他们看来,抵御塞壬实在是一件不值得大书特书的人。从爱德华后来的行动来看,他也是持有相同的态度。所以他派遣了一个中年不得志的中将前去代替埃里克。如果这次成功了,想必他会一步步替换掉军部中的人员。所幸,他失败了。那名愚蠢的将领一败涂地。这也是他导演今天这一出闹剧的理由。但是,就算知道了这些,他又能做什么呢?奥斯本没有撒谎,他的梦想只是做一名辅佐君王的左右手,他从未想过自己要取而代之。

这个国家没有第二个合法的继承人——这才是最令奥斯本痛苦的地方。他没有选择权力,只能他只能期望于通过自己的才干尽力保证爱德华不走弯路。

“区区塞壬而已,”此时,爱德华给议会中的众人打气,“帝国原本就不具备强大的海军。没想到,那群杂种竟然还敢跑到陆上来?不日,帝国的铁甲部队就将出征,届时,炮火将会告诉那群杂种,谁才是陆上的霸主!”

——他真的可以吗?奥斯本平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才能产生了由衷的怀疑。

 

爱德华回到自己的寝宫,刺峰早就等在那里。她没有穿常穿的黑色紧身衣,而是穿了一身单薄的连衣裙,宛如一层薄纱,曼妙的躯体若隐若现。她回过头,舔了下嘴唇,妩媚地笑着:“你回来啦,这次花的时间真长呢。”

爱德华将所有烦恼丢到了脑后。他的脑海中现在只剩下了这个女人。她帮助自己铲除了政敌,夺得了王位。她不需要私人回报——至少,她明确说过不需要任何名分——还将身体也献给了自己。爱德华不禁想到,如果世上的其他人也都这么傻该有多好。

他将对方推到了床上。他热烈地亲吻着她,刺峰回以同样的深吻。爱德华剥开了刺峰的衣服,他恨不得能够死在她的身上。不,那是不够的,他希望自己能能够融化进她的身体里,和她化为一体。情至深处,他甚至在朦胧中说:“为了你,亲爱的,为了你,我愿意放弃这王位。”

刺峰笑着说:“作为女人的第一要诀,永远不要相信男人在情动时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的识时务也是爱德华欣赏她的重要一点。

冷静下来后,爱德华仍然赞叹着刺峰的才智。他钦佩地说:“真让你说中了。没想到我们真的除掉了埃里克,我还以为要铲除这种军队里的老人,需要花费不少功夫呢。”

刺峰莞尔一笑:“这种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仇家。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仅仅一个借口,我们就能轻而易举铲除埃里克。”

爱德华突然皱起了眉头:“但是东南舰队会全军覆灭是个意外。原本的计划只是趁埃里克全军出击的时刻,在舰队中制造骚乱,给对方安插谋反的罪名。只是没想到塞壬真的会发动进攻。”

“您又在担心什么呢陛下,就像您说的,帝国的陆军是无敌的,不是吗?”

“当然,温莎帝国二十年前统一天下,靠的可就是陆军。没错,只要在陆地上,我们就是无敌的。”

 

傲慢与自大永远是一场战争失败的第一要因。

看着身边熟睡的爱德华,刺峰冷酷地想着。对于每天谁在这头猪身边这件事,刺峰从身体到心里都感到了无比的厌烦,然而她必须这么做。

刺峰掀开了被子,披着单薄的睡衣,走到了窗台前。她打开窗,月光照射了进来,伴随着月光一起到来的还有一只通体漆黑的鸟,形似乌鸦,却并非是乌鸦。

鸟突然张开鸟喙,说出了人类的话语:“计划执行的很顺利。现在帝国已经被牢牢牵制在国内了。”

“将军,”刺峰小声说,“那我可以回家了吗?”

“鸟”不假思索地说:“当然不可以了。”

“但是您说过——”

“只有在秦国也被消灭后,你们才可以回家。到那时,迎接你的将是和之国强大的军队。你将用自己的眼睛亲眼看到,你的任务,为和之国带来的改变。”

“是,谨遵命令,将军。”

黑色的鸟化成了一缕幽影消散在夜空中。刺峰关上了窗户,低下了头,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

 

海底,塞壬领地。

飞燕狠狠地一拳打到石头上,险些将海底的巨石击碎。“又是等待,又是等待!”他怒吼着,“究竟还要等多久。还要等多久,才能让老夫回到故乡?”

 

鹰巢城。

杨峰大踏步走进了房间,简早就等在了房间中。房间中的床上躺着一个年轻人,东方人长相,面色煞白,胳膊上,腿上都包裹着白色的纱布,纱布上隐隐有血迹渗出。看得出他受了不轻的外伤,失血过多,所幸从平稳的鼻息来看,现在他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原本再过三天,杨峰与珍妮特就该出发前往帝都了。这位神秘的东方人的突然出现改变了他的行程。

沉睡中的男人突然醒了过来,他大喊大叫着,双手四处乱挥。杨峰按住他的手,安慰他说:“嘿,看着我,没事了,不管你遭遇了什么,现在都没事了。”

男人终于冷静了下来。他看着杨峰,迷茫地问:“这里是鹰巢城吗?”

杨峰点头:“是的,这里是鹰巢城。”

“那就好,我要见鹰巢城的执政官。”

杨峰与简对视了一眼,他问:“为什么你要见他?”

“我为他带来了重要的情报,”男人迟疑了一下,“但是现在告诉你们也无妨。你们听到这件情报,一定就会让我见执政官了。”

“什么情报?”

“和之国,灭亡了。”男人缓缓诉说着宛如梦幻一般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