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憋不住话的人,显然是不成熟的。”

晨曦的微光透过阳台,微微闪亮。我坐在圆形的折叠桌上,一边啃着火腿肠一边听黑猫讲。

“所以我讨厌那个男的,幼稚,不成熟,如果我是他,我根本不会把那种黑历史告诉你或者别的小弟,更不会拿自己的黑历史来开玩笑。”

“这只是你们之间的性格不同吧。”我解释道。

“在我眼里,每个人都漏洞百出,”黑猫说,“但就算每个人都有缺点,至少程度不同。”

“晋修明的资质比你差很多,他就和大街上的随便某个人一样,我从他眼里看不见追求。”

“那你可真挑剔,”我说道,“我觉得他……还行,比我强。我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别这么说,”黑猫安慰道,“你真的比很多人都要强,云落小姐。晋修明的资质很普通,我找上他只是因为机缘巧合以及玩玩看的心态,在我看来他只是消耗品,我们只需要利用即可。”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质问道。

“该怎么和你说呢……”黑猫思索了几秒,“这样吧,我问你个问题。”

“什么?”

“晋修明现在是什么职业?”

“呃……无业……待业?他也做主播……算是自由职业者?”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黑猫一本正经地说,“他没有自己的意志。”

“什么意思?”

“他的身份有两个,混混头子,以及没名气的游戏主播。先从混混头子这个身份说吧,他当混混的这段时间,做了什么?”

“啊?他……我问了他,他只是罩着这块地吧?”我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笨,他笼络了他父亲曾经的部下啊,”黑猫摆出了一副无奈的表情,“他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哪来那么多小弟?不都是仗着过去他父亲的那层关系吗?”

“那么,问题来了,他笼络这么多人,为了什么?”

“为了……扩大地盘?”我继续犹豫着回答。

“不是啦,你要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啊,”黑猫又摆出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如果他想扩大地盘,你觉得我们还会在棚户区见到他吗?他那么多人,肯定能搞到不少钱吧?可是他怎么说的呢?”

“他说他缺钱……”

“对,为什么呢?”

“对啊,为什么……”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显然不知道答案,“至少混到刘军那个位子,对他来讲没问题吧?”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黑猫点点头,“问你哦,晋修明和你提到了他与我初次见面那件事吧?那么,当他提起那件事时,他的情绪怎么样?”

他的情绪吗?

我在脑海里大致回忆了一下,当他说起他差点强奸了一个女孩的事情时,他的神情无疑是复杂的,但要说最深刻的情感……

“是懊悔吧……”我说道,“他好像很不耻自己的行为,提起来也是一副为自己羞耻的眼神和语气……”

“这便是他的毛病了。”黑猫眯起眼睛,一字一顿道。

“这怎么能叫毛病呢?”

他不懊悔,难道他还该自豪吗?难道他还该抱着遗憾的语气说“真倒霉当初我没有干成”这样的话吗?

“嘛,你误会我了,”黑猫急忙左右摇摆它的尾巴,“我不是说懊悔有错,只是,这反映出了一点,他的资质平庸。”

“这……这之间根本没关系吧?”我大声质问道。

“冷静下来,云落小姐,不要误会,”黑猫笑道,“你再说说,他当游戏主播是为了什么?”

“为了出名,挣钱,因为他没钱。”我说到。

“所以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一个名义上的黑社会分子,为什么会缺钱呢?”

一个黑社会可能因为怎样的原因缺钱?这种问题问我?我怎么知道啊?

“不知道。”我摇摇头,诚实地回答道。

黑猫舔了舔爪子,娓娓道来: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太善良了。”

“一个黑社会,想赚钱方法太多了,只要翻一翻刑法,就能找到所有你能想到的赚大钱的方式。盗窃、抢劫、组织卖淫、人口买卖、集团诈骗、贩卖毒品、走私文物、帮周竹亭之类的大人物干脏活……对于一个黑社会,赚钱的方法随随便便就能列出来一堆。”

“可是,他却缺钱,以至于不得不去做直播赚外快。”

好像有点道理的样子……

黑猫继续说道: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不够善良。他选择了混迹地下社会这条路,除了受个人经历影响外,更多还是出于想要组织起能够和周竹亭抗衡的势力吧。潜意识里,他渴望拥有自己的势力,渴望向周家复仇,所以他才一直没有放手。他的手下愿意追随他,肯定也不是因为跟着他有钱赚,而是因为他们都有共同的目标吧。毕竟他的人大多也曾因周家的扩张失去地盘,也一直伺机向周家报复。”

“但他们手太软,他们没有周竹亭那样的心狠手辣,这方面他们甚至连周若全都比不上。一群不敢犯罪的黑社会,呵呵,难道不是平庸之辈么?”

“但这至少说明他们还有良知……”我力图反驳。

“我没说有良知是坏事,”黑猫说道,“但是既然选择了良知,那为什么他们还不抽身离开地下世界?”

“因为他们期待着复仇。”我不由自主地如此回应。

“可是一群连该走什么路都不知道的人,用那些愚昧的基督徒的话说,叫什么‘迷途的羔羊’,说难听点儿,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既然还有良知,那就不要当黑社会,好好走回正道,大不了放弃复仇;或者就恶到极致,为了复仇不择手段,杀人放火、栽赃诬陷全都干下去。”

“一群人不上不下的,又放不下良知又放不下复仇,在人类幼稚的善恶观念中犹豫徘徊,这样的人,就只能沦落到如今连维生都艰难的地步了。呵。”

“可是……”

“可是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反驳道:“可人都是这样的啊!哪有你说的这么纯粹的人?这世上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人们都……”

“所以大多数人的资质都是平庸的。”黑猫平淡地回应。

一瞬间,我感到一阵萎靡。

黑猫说的没错,大多数人都是优柔寡断的,没有谁能真正把自己的意志贯彻下去……不,很多人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意志,只是随波逐流而已。

“衡量人类是否成熟的标志,在于他们是否有独立的世界观。”黑猫说道,“那些可能仅仅因为身边某个人的几句话、或者网页推送的几篇营销号流量文章就改变自己既有看法的人,都只是小孩子罢了。”

我啃完了火腿肠,喝了口牛奶,说道:“但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够坚持自己的意志?谁能真的把意志贯彻下去?不世故圆滑、不顺应别人,这样的人,很难在社会上立足吧?”

“但是换个角度看,”黑猫说,“如果都这样还能立足于世,那一定是顶尖的人才。”

说的也是呢。

人生慢慢苦旅,谁都有热血沸腾的年纪,但待到热血冷却之后,等待我们的只有冷冰冰的现实。

比你地位高的人,说的话再错也是对;如果你地位低,只要和比你地位高的人意见相左,你说的再对也是错。

当你身边每个人都认为这件事情是这样的时候,如果你发表了不同的意见,极有可能你会被孤立,如果你不合群,那么欺凌、排挤、冷暴力、穿小鞋等各种各样你想得到的集体用于孤立个体的方式都会发生在你身上。

这种情况在东方国家尤为明显,因为东方人比较重视集体性。但就算在风气相对自由的西方,实质上你也会遭受类似的事。比如美国的文化崇尚体能教育和社交,一般性格外向同时体育很好的学生都可以成为学校明星或者学校女王,而不善运动的书呆子就常常成为校园欺凌的对象。大概在那样的环境下体能差给人的感觉就像在网上宣讲种族歧视和宗教歧视一样吧,是政治不正确的行为。

说起来,“政治正确”这个词本就是起源于美国的一个司法概念,后来才引申出了“盲目迎合主流思想”的意思。

为了迎合所谓的“主流”,多少人抛弃了自己的意志?

事实上,除了所谓的“别人的声音”之外,就算是你自己的内心,又何尝不会有挣扎?

就像晋修明那样,在良知与复仇之间挣扎,无法找到其中的平衡。

这样的平衡,又有谁找得到呢?

“所以说啊,周竹亭才会向魔鬼许下那样的愿望,”黑猫仰头道,“把自己的意志贯彻下去,这样的愿望,的确,也只有向魔鬼乞求才能实现了。”

把自己的意志贯彻下去。

但是……

很多时候……

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的……

是什么……

人的一生中,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纠结彷徨中度过的,哪有人可以清楚地理解透彻自己的想法?

“……”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嘛,在我遇见过的人当中,”黑猫突然冲我说道,“你是少有的、可以鉴定贯彻自身意志的人哦。”

“我?我有吗?”

“嗯,”黑猫点点头,“从我最初和你缔约开始,我就确信了这一点。”

“何以见得……”我忽然感到踌躇不安。

“因为你几乎没有过动摇。”黑猫说道,“至始至终,你都贯彻着复仇的意愿。尽管你本能地反感杀人、犯罪,但为了复仇,你义无反顾地抛弃了这些,为了复仇,你可以昧着良心做出各种罪恶的事。”

“杀人,放火,栽赃,袭警。过去的你,从未想象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做这些吧?若是放在平时,借你十个胆子你也不敢。但事实是,你很果决地犯下了这些事,你很果决地违背自己的良知、践踏心中的正义,把复仇进行到底。”

“所以说啊,相比别人,你的资质超乎我的预期了。我很欣赏你的。”

“......这、这不像是夸奖……”

“啊哈,这是我能想出来的最好的赞赏之语了。当然……可能对于人类而言,这样的评价并不好听。”

“昨天晚上,你出去做什么去了?”我想起昨夜黑猫离开了一晚上,我只能一个人在杂物间里抱着废纸箱入睡。我有些好奇。

“我把剩余的鬼菌集中了一下,它们将是我最后的保底战力。还有就是……这个!”

黑猫突然从舌头底下吐出了一颗晶莹的红色……宝石?它们很小,只有指甲盖的宽度,像是小石子。

“把这东西揣在身上,当有契约者靠近时,它会变色。有一个时会变成红色,两个会变成蓝色,三个会变成绿色,四个会变成紫色,而有五个及以上时……它会保持黑色。”

我拾起石子,当些微光线透过它时,我可以隐约看到光线在它内部的折射,真的非常晶莹。如果将它作为宝石出售,肯定可以卖不少钱吧。

“没有契约者的时候呢?”我问道。

“虽然这对你来说没有意义……它会变成白色。”

我点点头,然后将它放进兜里,但就在我把它放入的刹那间,我注意到它的颜色改变了。

哐当,门开了。

“我回来喽!”

晋修明一手提着个很环保的菜篮,一手拎着个塑料袋。菜篮里面装着蔬菜和几块生肉,而塑料袋上印着KFC。

“我不喜欢油炸食品。”黑猫立刻说道,“大量的油脂对我这具身体会很不友好,而且我是恶魔,根本不需要这种一次性补充大量能量的食物。”

“爱吃不吃!”晋修明一把将塑料袋放在了桌上,“想吃自己拿,但别拿太多,老子今晚全靠这个刚过去。”

“你又要熬夜了。”黑猫说。

“关你屁事。”

晋修明把菜篮子里的东西放进冰箱,然后冲我说道:“菜我都补充上了,想吃什么自己解决。”

“距离你期待的行动还有四天了哦,”黑猫露出一个微笑,“不准备点什么吗?”

“老子今天在外面走了一天,当老子干什么去了?不用你个死猫瞎指挥。”

然后晋修明又从菜篮子里拿出一袋鱼干,扔在黑猫跟前。

“啃你的鱼干儿去,死猫。”

说罢,晋修明走进他的房间,重重带上门。

“谢——啦——”

黑猫温和地笑道: “他真是个友善的人。”

我默默地从全家桶中拿出了一个炸鸡腿、一个牛肉堡和一个玉米棒,然后走进厨房。

“真看不出来你这么能吃,云落小姐。”

“我已经很多天没有正经吃过东西了。”我解释道。

“可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天了,每天你都会吃很多,也难为晋修明要冒着这么大太阳去和菜市场大妈砍价了。”

“……”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一边默默地啃着手中的炸鸡,一边用沾满油腻的手摸了一把黑猫的后背和肚子。

“过分了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