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茜。”吴靖睡眼惺忪地从卧室里走出来,两条裤带在胯间懒洋洋地耸拉着。

“早上好,主人,看来您昨晚睡得不错。”那时的陈茜穿着一条很少女的米白色连衣裙,没有戴眼镜来掩饰和人类有区别的双眼——当然,也和普通的家用机器人一样,只会依照预定的程序行事。

“今天的测试,你准备好了吗?”吴靖从身旁的柜子上摸起一个平板电脑,像个早训的教官一样发号施令。

“都准备好了,主人。”陈茜恭敬地回答道。

“那开始吧。”吴靖漫不经心地说道,接着和陈茜一同走到客厅的茶几前,茶几上放着两个一模一样的旅行登山包,各处都有大大小小的口袋,两个登山包的旁边,各有一堆一样的等待装到背包里的物品,有书本、水杯、各种电子产品和数据线等等,堆得像一座小山。

“这么多……”吴靖小声惊叹道,为了测试的对比具有公平性,每天测试中要放入背包里的物品都是随机数生成决定,由机器人陈茜提前一天准备好,让吴靖在测试之前不知道具体的物品种类和数量。

吴靖在平板上操作了一下,原本挂着机械的微笑的陈茜顿时表情变得更加呆滞无神,吴靖屏蔽掉了陈茜搭载的所有家用机器人预设程序,令她只执行自己写的思维程序——虽然这个程序还远称不上“思维”,只是让机器人简单地组合接受到的信息而已。

“一……二……三,”吴靖将平板放到一旁,“开始!”随即伸手触碰了一下平板上的“开始”键。

吴靖和陈茜几乎是同时聚精会神地将目光转向茶几上的物品。

水杯是应该放在背包两侧的网兜里——水杯有几个来着——卧槽三个?那剩下那一个就放大空间的最侧边,OK——书本是最难办的,卧槽这本字典要怎么处理——横着放然后数据线绕好叠上面好了……

过了约莫两三分钟,陈茜已经装包完毕,“唰”地一声拉上登山包的拉链,随即像个完成任务待命的士兵一样直挺挺地站正,望着正前方的眼神重新变得涣散无光。

而吴靖才装了一半,但包看上去已经装满了。

又过了约五分钟,吴靖终于把最后一件东西——一个饭盒用力塞进了包里,使出了吃奶的劲把拉链拉上,这才气喘吁吁地按下了平板上的“停止”键。

吴靖叉着腰喘了会气,要放一年前,这是他这个技术宅一年的运动量了,现在他每天都得这样摧残自己。吴靖拿起平板,打开了一个源代码窗口,里面密密麻麻布满了程序代码,这是刚才陈茜装包的心路历程,被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吴靖满意地吹了一声口哨,将陈茜切换回了家用机器人的模式。

煎培根的香味从厨房里悄悄地飘了出来,吴靖坐在餐桌前,点了根烟,一面打开平板的语音,一面悠扬地吐了一口拖着尾巴的烟雾。

“喂,张姐,是我。”

“小吴啊,”扬声器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上个月的数据和报告,我全都看了,你先说说你目前的想法吧。”

吴靖是一个富有创造力的年轻人,这在人工智能这个行业是非常难得的,所以领导一贯都让他先自由发表意见。

“我在想,”吴靖望着屏幕里一行行代码,嘴巴“啧”了一声,“是不是可以把测试再弄复杂一点,不然这个研究我觉得并没有什么意义。”

“怎么讲?”张姐似乎并不在意吴靖冒犯一般的发言。

“我承认,把AI的一些类似人类的思维方式作对比,以此来探索人脑对行为的控制机理是个不错的点子,但要知道,比如就把东西装进背包这个过程而言,人脑的运作逻辑和机器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先接收信息,再组合,通过筛选得出结论,您看了数据和报告想必也明白这一点,这没意思!”

“哦?”张姐“呵呵”笑了一声,“那你倒说说看,人脑和机器,它们的运作逻辑,互相的界限在哪里?”

吴靖一时有些语塞,他猛吸了一口手里的烟,试图把脑子里的答案挤出来,情感?自我意识?不太对,这些因素,在经过训练或处理后是可以排除掉的,答案应该是更深层次的东西。

一想到“排除”,吴靖不禁浑身一哆嗦,冷汗直冒,他立即掐断了自己的思绪,回话道:“这个……要讨论起来,一万篇论文都不够。”

“说的也是,”张姐又笑了笑,“你的意见也不无道理,如果想到了合适的测试内容,我们再商量。另外,别忘记明天来上班,当初可是你自己拍胸脯保证的产品科研能两手抓。”

“知道了知道了,好,就这样。”吴靖心不在焉地应答道。

张姐也是年纪大了,越来越当自己是我妈了。

陈茜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例具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但最令她在意无法忘怀的,既不是因为意外成人的时候,也不是她作为“人类”生活到现在的日子——而是以前那个作为普通机器人,惟命是从的她。

在那时,“她”并不存在,但却又有清晰无比的记忆,记录着那时她的所见所闻,这种感觉很怪。

人类的眼睛、耳朵收集到图像和声音,通过神经传递到大脑的感官细胞中,图像和声音被尽可能原封不动地被“看到”和“听到”,对于现在AI已经健全到具备意识的陈茜来说也是如此,但很明显对以前的她而言,这是想都不曾想过的,那时她看到一张桌子,但到她的AI,就变成了一个只有桌子轮廓的由数个平面或曲面构成的三维影像,充其量再辨别出它的材质,到此为止。

就连她的主人,在她眼里也只是一个由各项生理指标拼凑出来,被识别为“生物”的东西,只是这个东西所发出的声纹信号,程序要求她服从。

这种“心智不健全的感觉”随着记忆保留了下来,令陈茜感到享受,甚至上瘾,每一天,脑子里空空的,按部就班地做饭、洗衣、打扫卫生,仿佛身体不属于自己,一切都归于虚无的和谐中,当然,那时候,“她自己”并不存在。

唯一打破这个和谐的,就是每天早上,主人口中的“测试”,只有那时,在吴靖的程序的驱使下,陈茜需要把各条零散的信息从零开始组合,她会有类似困惑的短暂过程,她在生活中每时每刻都在选择,但只有在那时——没有任何预设的程序帮助她作出决定,困惑令她知道自己在面临一个选择。

现在的陈茜心里很明白,吴靖当时写出这个程序只是为了保证测试的严谨,但他却无意中作出了一个前无古人的创举,将信息组合,分析,得出结论,这就是“思维”,是人和机器共同的逻辑。

当然,道理如此,现实的人脑和AI毕竟还是有区别,将陈茜造就成今天这样的,另有其物,另有其情。

即便是追溯到源头的时间,陈茜的电子脑也记得分毫不差,第一次测验的两个月后。

吴靖是一家软件公司的开发,作为程序猿,工作地点有时在公司,有时在家里,所以每天的早中晚餐陈茜都需要提前向主人确认是否在家吃,那天的下午约五点时,陈茜像往常一样,向主人手机上的管理客户端发了一条信息询问晚上是否回家吃饭。

过了半个小时,吴靖回复说晚上会很晚回家,晚饭在外面吃,但又在结尾加了一句:半夜回家想吃点夜宵,让陈茜准备点烧味和啤酒。

这就很反常了。

吴靖很少大半夜回家,即便偶尔回家较晚也是澡都不洗倒头就睡,从没有过吃夜宵的先例。

当时的陈茜只是个人偶,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于是她买好了叉烧、鸭腿以及啤酒在家里等着,直到夜深。

直到半夜——直到凌晨——直到日出,吴靖还是没有回来,陈茜反复定时发送信息也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根据程序设定,主人失联超过十二小时,家用机器人便会自行向公安局报案,就在日出时分,接近凌晨五点半陈茜准备报警的时候——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报警程序并未开始运行,陈茜依然处于正常状态,而从未遇到过的反常现象还是令智商奇低的她杵在原地愣了许久:首先,在她掌握的资料中,所有住房的门都是装有门铃的,人们上门拜访也都会按门铃,根本没有敲门这个概念,其次,吴靖是带了家门钥匙的,即便在门外敲门的是个人也不会是他。

敲门声越来越急促,仿佛要把门给卸下来,然而陈茜还是花了好一会功夫才绕出有个人在家门外的结论,她慢吞吞地走上前,打开门,只见脸色苍白、满眼血丝的吴靖无力地依靠在门框上,双眼无神,嘴里还低声地说着胡话。

陈茜更加发懵了,她又运转了几分钟,才终于勉强做出了一个在这个场合遇到主人的最合理反应:

“主人,这可真巧,在这遇到您。”

吴靖仿佛是现在才看到她一样,惊异地“嗯?”了一声,上下打量了陈茜一番,嘴里含糊地蹦出三个字:“你谁啊?”

陈茜脑袋里“啪唧”一声,死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