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说你,段兄,”老张将水杯递到段鸣面前,“当时你刚离开局里没几天,可没少跟我这儿吹这家公司有多么多么神奇。”

段鸣白了他一眼,“你就当我胡扯淡,直到两天前我才真的见识到他们的‘神奇’。”

“其实我还不是很懂,“老张一屁股坐了下来,“这种反人类的勾当,怎么就能做得这么大这么张扬?”

“老张,你好好想想,”段鸣有些激动地用手指敲打着桌面,“机器人更新换代的速度跟人类可不是一个数量级的,几乎每天都有人丢饭碗,变成我这样的无业游民,现在有一家机构可以轻轻松松把他们送回去工作,换作是你,你想不想管?”

老张喝了口茶,轻描淡写地说道:“轻轻松松?怎么个轻松法?我虽然不懂,但如此简单地改造人脑,怕是只有科幻小说里能行吧。”

“还真巧了,”段鸣的语速明显快了许多,“还记不记得,四年前咱们一块在二区派出所干的时候的那个案子?那个吸食电子毒品的小伙?现在这个‘反人类的勾当’就是他主导的,一个认识他的人告诉我,他以前是一个软件工程师,我猜测,改造人脑的技术就是由他从电子毒品改良加工成的。”

老张握着茶杯的手悬在了半空,他的眼神中充斥着迷茫。

“我说的可都是真的,老张!说心里话,一开始我都不敢相信!”段鸣大声辩解道。

老张连忙做手势请段鸣冷静,“我信,段兄,我信!但有个问题,这家公司既然能存活到现在,而且还在迅速发展,就说明它还没有任何把柄被抓住。即便我信这事是真的,但没有证据,上级就没有理由下命令采取行动。”

说完,老张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摊了摊手。

段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接着一脸漠然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超市扫码器模样的东西,“啪”地一声放在桌上——这东西就是那天吴靖使用的植入器,段鸣在跟着陈茜逃跑时顺手牵羊摸的。

“你不是要证据么,”段鸣学着老张的样子靠在椅背上,把吴靖的植入器向前推了推,“这就是。”

老张靠在桌边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端倪,于是又看向段鸣,

“怎么讲?”

“你回头找个局里的专家让他看看,里面有一个组件是由某种微型机械粉末填充成的,和电子毒品没什么两样,只是功效更为高级。”和刚才相比,段鸣的语气显得放松了许多。

老张从抽屉里摸出一双手套戴在手上,接着捧起植入器,像在鉴赏一件文物一样细细地端详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说道:

“我这就向大队汇报,不出意外的话,过两天行动就能展开。”

段鸣笑着伸手指了指老张,“我就知道,找你老张准靠谱。”

“段兄啊,”老张也笑着叹了口气,“要是早能立这样的大功,哪还轮得到你下岗哟。”

沃职公司大楼的马路正对面,白云饭店,五楼。

陈茜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停机休息过了,那天和段鸣分别后,她就在这家饭店的套间里开始监视吴靖。这两天里,陈茜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透过窗户死死地盯着马路对面的公司大门,虽然可以通过设置程序令视觉系统在自己意识休眠的同时录下看到的事物,但她还是打算谨慎一些,以免在休眠的时候发生什么事情,节外生枝。

然而令陈茜有些焦躁的是,两天下来,既没有看到吴靖从门里走出来,也没看到他从外面进去。

难道吃喝拉撒全在大楼里面解决?这么拼的吗?还是说改造人根本已经不需要这些,像我一样只要充电就可以了?

现在是第三天的下午五时三十分,陈茜有些失去了耐心,她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并没有出什么问题,但长时间聚精会神的盯梢令陈茜在移开视线后感到一阵晕眩,一个踉跄倚在了桌板上。

还以为只有人类会这样呢,陈茜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进化了还是退化了,这时她转念一想,吴靖那样的改造人会这样吗?

会,抑或不会,那又如何?

现在的吴靖,和陈茜的主人,还算是同一个人吗?

啊,好烦。

陈茜重新坐下,心烦意乱地捂着头,此时随着天色见晚,房间里渐渐暗了下来,黑影将陈茜轻轻揽入怀中,安慰似的抚摸着。

大街上的声音忽然多了起来,陈茜抬起头,透过窗户一看,公司的员工都下班了,在高处看,就像出窝的蚂蚁一样,有秩序地从大楼中一涌而出。

突然,夹杂在人群中的一个身影吸引了陈茜的注意——吴靖终于出来了,背着一个挎包,神情冷淡地穿行在人海中。

兴奋下的陈茜顿时把刚才的烦闷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把视线像一颗钉子一样钉在吴靖身上,打算确定了吴靖要走的方向后立即下楼跟踪上去。

吴靖过了马路,径直朝陈茜所在的白云饭店走来。

陈茜不由得惊恐地侧身闪到窗户后面,被他发现了?但我已经在这里监视他快三天了,如果有破绽应该早就暴露了,怎么这个时候才来找我?

也罢,本来就是我想找他,自己上门来倒省了姐姐我一番功夫。

陈茜来到门后,等待着吴靖到来,过了约三四分钟,旁边的房间传来门铃声,接着是吴靖的声音,“请问是林总吗?我是沃职的吴靖,请开门!”

陈茜背靠着房门,打开一条缝偷偷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看,只见相隔三个套间远处的房门打了开来,吴靖和开门人打了声招呼,走了进去。

吴靖不是来找陈茜的,是来谈客户的,也许是这位姓林的客户对较为谨慎,选择在自己住的饭店房间中商谈。

陈茜明白,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错过,下一次吴靖走出公司大门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陈茜闭上眼睛,花了几秒钟在自己的电子脑里制定了作战计划。接着,她掏出手机叫了客房服务,请求被立即受理了,服务机器人很快就到。

果然,三分钟后,一个面容标致、仪表整洁的女性机器人服务员来到了陈茜的房间门前,还没等它开口,虚掩着的门被猛地打了开来,陈茜动作迅速地把一根数据线插进了服务员耳根处的插孔中,将它和自己连接了起来。

微笑僵在了服务员脸上,两秒钟后,服务员和陈茜的眼中同时闪过一阵光亮,数据篡改完成,虽然陈茜没有办法黑进服务员的AI,但这次客房服务任务的程序包是刚刚才加进去的,很容易就能动手脚。

“您好!”服务员的嗓音十分优美动听,“您要的客房服务到了,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它说出这句台词的地点从原本的502室变成了506室。

屋内的二人听见门外服务员的声音,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坐在吴靖对面的中年人皱了皱眉,“不好意思,是我叫的客房服务,失陪一下。”

他当然没有叫什么客房服务,但他知道吴靖所做的业务的性质,也知道吴靖知道这一点,对他以及这笔合作还没有完全信任,为了不让吴靖生疑,只得谎称是自己叫的。

这位林总来到门前,向身后偷瞄了一眼,确信在这个距离吴靖听不清门口说话的内容。

“请问是需要打扫房间,还是卫生器具洗洁呢?”服务员热情地问道。

“呃,”林总有些紧张地摆了摆手,“那个,我要的是……”

“现在正是晚餐供应时间,请问需要送餐到房间吗?”服务员像是没听见林总的话,自顾自地再次询问道。

事情顺利得令陈茜有些意外,这林总还真的跟机器人唱起戏来了,本来也就打算拖个一两分钟,这下他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因为经过陈茜的数据篡改,服务员会把饭店的所有服务项目都问一遍。

套间里屋,吴靖面无表情、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并不在意门口发生的事情,这时,身边一个声音传来。

“吴先生也麻烦来一下。”

机器人服务员的声音,但却是从阳台传来的。

虽然很古怪,但吴靖依然将其识别为有效信息,于是站起身走到了阳台上。

陈茜一把将他拉到了阳台门的后面,两人面对面地挤在阳台的一角,从房间里面看不到的位置。

“你是陈茜。”吴靖不紧不慢地说道,脸上并没有惊异的神情。

“我们还有话没说完,老实点,否则我一喊,你的秘密会议就全完了,”陈茜威胁道,“我只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好我就不再打扰了。”

吴靖眨着眼思索了一下,判定眼下还是生意更重要,于是微微点了点头。

当记者以来,陈茜还没经历过这种形式的采访,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接着问道:

“第一个问题,你从出生到现在的一切记忆,都还在吗?”

“2037年(两年前)的记忆,除必要数据以外,已全部删除。”

“原因?”

“都属于无效信息,应当清理。”

“第二个问题,经过你们改造的人,和未经过改造的人,你认为哪一个的存在更合理?”

“经过改造的人”“原因?”“剔除了感情等低效率的思维模式,比改造前更为高级。”

“最后一个问题,改造未成功的人,你们会如何对待?”

“此种情况还未有案例,假设存在,此种人将没有任何价值,我们会抹除其存在,否则不利于公司继续运营。”

陈茜的眼神中充满了惊恐,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人,而是一个非人非机器的怪物;吴靖则依然十分平静,仿佛陈茜是在问他今天晚饭吃些什么。

那天陈茜回到家以后,独自一人痛哭了一整晚,没有眼泪,没有嚎叫,只有那几乎要将她撕碎的悲痛。这是陈茜第一次亲眼见到一个人的死亡,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她朝思暮想的主人。

那段记忆影像,陈茜再也不敢看了,影像中那个又懒又宅的吴靖反倒成了支离破碎的幻影,破碎得有些狰狞,陈茜宁愿它离自己远一点。

对机器人而言,温度不过是个计量单位,知道在几度的时候会有什么物理或化学现象发生,就足够了。

而此时,陈茜却感受到了,

冷,好冷。

人真是个不靠谱的动物,一到下午就开始犯懒,这才两点半不到,就几乎没有人在看眼前还未编辑完的文档了,要么在摇头晃脑地哼着歌,要么就纷纷聚在一起,围着一小袋水果谈天说地,这在《空间站》杂志社是每天再正常不过的情景了。

尤其是今天,办公室里最工作狂的女人不在。

当然,美妙的时间总是不长久的,当陈茜走进办公室的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她一脚踏碎了,茶话会般的气氛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大家在同时看到她后,又齐刷刷地将视线移向别处。

今天上午,主编发了通知,原定的业务培训取消,但没有说明原因。

空气变得重了起来,陈茜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望了望墙角的彼得——而彼得正全神贯注地研究着手里的草莓蛋糕。

“早。”唯独苏婷冷冷地打了声“招呼”。

“抱歉今天来晚了,”陈茜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身体有些不太舒服。”

“以后可别这样了,”苏婷重新看向电脑屏幕,语调有些阴阳怪气,“后面的日子还得指望着你带大家飞哩。”

“瞧你这话说的,”陈茜听出点端倪了,“这次没培训成,不代表我们没水平啊,这个杂志社是大家一起撑起来的不是吗?”

“不是‘我们’,是‘你们’,”苏婷纠正道,“虽然不了解情况,但大家都以为是你害怕经过培训,第一的业绩会被超过,才跟领导汇报了不利的内容。”

陈茜瞪大了眼睛,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婷,别告诉我你也是这么想的。”陈茜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说实话,”苏婷转过身,皱着眉控诉般地说道,“就是抛开这件事情,我也还真的有些嫉妒,你可以每天干十人份的活还一点不出差错,你知道我作为搭档压力有多大吗?你有关心过我的感受吗?”

陈茜像是个正被训话的小学生,委屈地低下了头,自从那天在苏婷家里见到了苏婷落魄的模样,陈茜就觉得非常对不起她,她作为搭档和朋友本该多安慰鼓励苏婷,但却拿苏婷的境遇开起玩笑——我真该死!

“对不起,”陈茜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我无话可说……”

“那天,”苏婷唾沫星子横飞,“你从我包里看见那本小册子了对不对?没错,我早就联系好了,集体培训不成,明天我自己去!”

这下陈茜慌了,她甚至已经能联想到苏婷变成和那天段鸣一样的狰狞相,“阿婷,你听我说,你误会了!”陈茜握着苏婷的手,“我完全没有把我和大家对比的意思,那家公司是真的不安全,你去了会出事的!”

苏婷一把挣脱了开来,白了陈茜一眼,不说话了,倒是她的眼神像是在说,“别唬人了,我看你倒像是已经去过了,业务才这么强的。”

精明的女人陈茜此时也无计可施了,原来这就叫“绝望”。

下班后,陈茜想再做一把努力,请苏婷喝奶茶然后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然而直接被苏婷没好气地拒绝了。

望着苏婷远去的背影,陈茜暗自下定了决心,

这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这时,包里的手机响起了电话铃声,陈茜一面在街上走,一面接通了电话。

“喂,小段,是我。”

“咳咳,”电话另一端的段鸣苦笑了一下,“能不能别这样叫我?”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还认得自己是谁,”陈茜打趣道,“有事吗?”

“是这样,”段鸣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大队已经决定对沃职公司采取行动了,就明天,如果你还在和他们……纠缠的话,希望你能停一停,这事情交给警方就好了。”

“听你这么说,”陈茜也没直接回答,“这次行动你也要参加?”

“哪有这么幸运的事,”段鸣笑了笑,“官复原职哪是那么容易的。”

这我就放心了,陈茜顿了顿,说道,“你放心吧,我不会添乱的,祝马到成功,拜~”

“嗯,拜。”

其实,

段鸣骗了陈茜,明天他将第一个潜入。

陈茜则并没有骗段鸣,我只说我不会添乱,没说我不会去做我该做的事。

2040年10月25日,下午二时四十六分,沃职咨询公司大楼内。

“报告,我已进入大厅,”伪装成清洁工的段鸣拉了拉口罩,确认自己不会被认出,“周围一切正常,完毕。”

“好家伙,”透过段鸣身上的微型摄像机,外面的队友可以看到大厅内的状况“这些真的是人吗,一个个跟僵尸似的,我有点想吐啊。”

“大厅里的人都是公司的员工,除了一个,”段鸣观察了一圈,“西北角沙发上坐着的一位女性,年龄大约二十四岁,卷发,应该是准备接受改造的客户,我一会就跟着她进到地下,完毕。”

“收到,锁定目标位置后,发信源走红色链路,万事小心,完毕。”

大楼外面,警员们在各自的位置上监视着所有可能的风吹草动,同时时刻关注进入大楼内的人员——正门处,在段鸣之后还未有人进出;地下车库处,有一辆大货车开了进去,紧跟其后的,是一名未确认身份的年轻女性,长发,戴一副红框眼镜。

陈茜像一只老鼠一样在一辆一辆的汽车中间穿梭着,她断定,地下车库肯定有通道可以通向吴靖的实验室,而且那么大一个区域,每天要消耗的器材和物资一定不在少数,不可能从正门运进去。

货车在一扇门的前面停了下来,司机开始将车上的货物一箱一箱地向外搬。陈茜躲在一辆轿车的后面看了看,门的旁边有读门卡的机器,也就是说通过这扇门至少可以进到公司里面。

但很明显那个司机是改造过的人类,陈茜没法像黑进机器人那样控制他。

嗯?陈茜转念一想,他是人类,那岂不是更好办。

正当司机打开一个箱子抽查货物质量的时候,忽然,“啪”的一声,地下车库的灯全部熄灭了,顿时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能看见出入口处有渗进来的少许阳光。

司机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计算出了所有的可能,然后依照第一个可能“跳闸了”,摸着黑向远处的电闸走去——而开启了夜视的陈茜早已悄声来到了他的身后。

陈茜看了看箱子里的货物——是一个新的人形机器人,穿着洁白的短衣短裤,闭着眼安静地躺在箱子里。

天助我也。

五分钟后,货车司机把电闸扳了回来,地下车库重新沐浴在灯光中,司机回到货车旁,继续检查货物。

如果换作普通的人类,这时肯定会奇怪——我记得这个箱子里的机器人明明是个男性的形象,怎么变成女的了?

但改造人不会想这么多,司机现在的任务是“检查质量”,他看了看,皮肤表面的磨损程度,毛发的整洁程度,一切正常,于是合上了箱子。

又过了约莫十分钟,躺在箱子里的陈茜听到了箱子移动和读门卡的声音,她闭着眼满意地笑了笑,潜入成功。

待到确认周围的人都离开以后,陈茜换回自己的衣服,从箱子里爬出来,微微打开货仓的门向外瞧了瞧——外面没有人,而且走廊的环境和上次吴靖领她进入的地方很相似,那么从这里应该就可以找到吴靖。

陈茜定了定神,将眼前的景象拍摄了下来存在脑中,在找到吴靖之前,最重要的事情是不能迷路。

与此同时,段鸣也已顺利潜入,正跟在吴靖和苏婷身后,吴靖正在向苏婷宣传介绍公司的相关事宜,苏婷则眼中充满好奇地不住点头,就差没掏出本子和笔做笔记了。

然而还没走几段距离,吴靖忽然停下了脚步,双眼出神地站在那里,“请问,您怎么了?”苏婷疑惑地问道。

“不好意思,突然有点急事要处理,失陪一下”吴靖将苏婷领到身边的一个小实验室里,“您先在这里坐一下,我处理完事情就来找您。”

吴靖说完,便扔下一脸懵逼的苏婷,拐进另一条走廊,快步向深处走去。

段鸣赶忙追了上去,而当他拐进那条走廊时,吴靖已不见踪影。

难道发现我在跟踪他了?段鸣咬着牙,这下难办了,身份一旦暴露,和外面队员距离特别远的他将处于孤立无援的困境。

“飞鹰,飞鹰,我是地鼠,失去目标,失去目标,请指示!完毕。”

“地鼠,地鼠,我是飞鹰,眼下以找出改造设备为优先,另外,我们检测到你所在的地下有监控信号,需要切断通讯,红色链路仍然安全可以正常使用,完毕。”

“了解,完毕。”

段鸣摘下口罩,环顾了一下四周,尽可能记下了这个地点的特征,以防自己迷路,接着便敏捷地遁入了阴暗的地下迷宫中。

第一次和吴靖进到这里时,陈茜便已将当时的所过之处也都记录了下来,在脑中绘成了一副地图,此时她每到一个路口,就将其与已知区域不断对比然后编进地图中。

很快,陈茜就摸到了那天的大训练室里,只是里面的手术台和机器全都不见了,显得十分空旷,空旷得令陈茜都有些不太敢踏进去。

训练室的尽头,正如那天陈茜看到的一样,通向两个小房间,陈茜来到小房间前,其中一间在她面前,另一间在左侧。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左侧的房间是一个小实验室,三台大电脑就占据了几乎一半的空间,桌上、试验台上整齐地摆满了各种实验器材。

更令陈茜感兴趣的,是面前房间里的大服务器,她走进房间,从口袋里抽出数据线将自己与大服务器相连,很快她就看到了所有与服务器联系的用户——原来改造人的大脑已经半电子化,可以像一台电脑一样进行互联,他们的所见所听都可以通过这台服务器共享,于是此时陈茜正在翻看的,就是这家公司员工的视觉和听觉。

陈茜还翻到了地下车库里的那个司机,当时他眼前那个躺在箱子里的陈茜的影像正原封不动地呈现在陈茜本人的脑中。

而这个影像,公司的其他员工都可以看到,当然了,他们不认识陈茜,会认为她就是一个普通的新机器人。

等等,

有一个人是认识她的!

服务器中的视觉听觉信息占据了陈茜绝大多数的注意力,导致她压根听不见身后放轻的脚步声,待陈茜回头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

还没等陈茜发声,她便已被吴靖抓住双臂,粗暴地按在墙上,陈茜试图挣脱,但这个改造人的力气出人意料地大,大到她根本动弹不得。

陈茜知道这时候说什么也没用了,只能想办法逃脱。

令她没想到的是,吴靖先开口了,“你就是四年前我的家用机器人吧。”

“是啊!”陈茜感觉奇迹发生了,“你都记起来了吗?我找了你这么多年呢!”

“你的威胁等级太高了,我不得不对你进行调查,于是在垃圾数据里查阅了以前的记忆,”吴靖换作用一只手的手臂架住陈茜,另一只手从衣袋里掏出手机,“然后才知道,我对你是有控制管理权限的。”

陈茜刚刚燃起的希望“啵”的一声熄灭了,只见吴靖面无表情地在管理软件上按下“停机”键,陈茜便突然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几分钟后,服务器室右边的私人实验室里,陈茜像一座木雕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实验台上,面容呆滞,任由吴靖摆布。

吴靖只知道,这个机器人非常有价值,对他和他的公司都是。吴靖掰开陈茜的嘴,将一根探针状的工具伸进去探了探,大概了解了这个机器人的型号——负责信息处理这个功能的芯片在左脑处。

吴靖打算将这个芯片拆下来,他摘掉陈茜的眼镜,拿起小刀,细心地将陈茜左脸上半部分的皮肤连着左眼一同切除。小刀在陈茜俊俏的脸上划出一道圆弧状的裂痕,然后伸进左眼窝将眼珠挖了出来,很快,整张脸的右上部分裸露出光亮的金属,以及横竖不一的凹槽——而处于当机状态的陈茜,表情依然保持着痴呆般的平静。

从外面已经能看见芯片的一边了,吴靖举着镊子,正要往凹槽里伸的时候——消音枪响,一颗飞来的子弹打穿了他的手背。

吴靖像是没中弹一样,镊子依然稳稳地捏在手里,他转头向子弹飞来的方向看了看,只见段鸣举着手枪站在门外,一脸恼怒。

“站在原地,把手举起来!”段鸣厉声喝道。

而他话音未落,吴靖迅速将手里的镊子向段鸣投掷过去,改造人力大无穷,镊子像一根出弦的箭一样,几乎要把空气划破。

段鸣反应也很快,他以一个足球守门员般的动作倒向一旁躲过了飞来的镊子,但他还没着地,吴靖便已扑了过来,吴靖先是一脚踢飞了段鸣手里的枪,接着单膝跪骑在段鸣身上,双手掐住了段鸣的脖子。

躺在地上的段鸣挥舞着双手试图将吴靖从自己身上拉开,但没过两秒,他的脖子就开始发出“咔咔”的声音,气已经喘不过来了,段鸣两眼翻白,感觉脖颈已经断掉了。

吴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用力一握,

“咣当”一声,一台半个人大的宽屏电脑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吴靖的头上,吴靖被直接拍飞到一旁,撞在墙上,倒地不起。

段鸣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确认它还在,接着挣扎着坐了起来,他抬起头一看,惊呆了:少了四分之一张脸的陈茜手里拿着碎了一角的电脑,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陈茜扔下电脑,向段鸣伸了伸手,示意要拉他起身,而段鸣则并没有接,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陈茜的脸。

“吓得不行,动不了了?”陈茜还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段鸣缓缓伸手向自己的左眼指了指。

陈茜抬头望向玻璃窗,模糊地看到了自己现在的容貌。

“小段,我……”陈茜下意识地别过脸去,尽管她知道她的模样已被段鸣尽收眼底。

“不不,”段鸣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摆了摆手,“别紧张,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就是陈茜陈小姐吧?”

陈茜以为段鸣在跟她开玩笑,用仅有的右眼没好气地打量了他一下,“我还想问你是不是段鸣呢,我认识的那个窝囊废有这么勇敢么?”

段鸣憨憨地笑了笑,“果然是你没错,嘴还是那么毒。”

陈茜可笑不出来,“什么没错!”她激动地说道,“如你所见,我不是人,你对此一点想法都没有吗,白痴!”

“谁说你不是人了,”段鸣辩解道,“别的我不管,在我看来,你就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好女孩,啊不,好姐姐,你老是叫我小段来着。”

“骗人!”陈茜还是没能冷静下来,“我就是个怪物!”

这次段鸣没有说话,径直凑到陈茜面前,对着她吻了上去。

拥吻持续了整整一分钟,段鸣见陈茜的神情平静了许多,压低声音说道:“别傻了,姑娘,你若不是人,甚至若不是女人,都不会有人这么做的。知道吗?你到我家采访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那天你救我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

好蠢的台词啊,陈茜这样想道,但她这次没有嘲笑段鸣,而是轻轻将额头靠在段鸣胸膛上。

“爱”是什么陈茜不知道,她只知道,暖,好暖。

陈茜望向一旁昏厥在地的吴靖,“我的灵魂是他给的,如果他不成现在这样,我会跟着他一辈子。”

“这么说他生前是个好小伙,可惜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段鸣感叹道,他不了解吴靖,但是他了解陈茜。

“走吧,我们得把改造的设备找出来,然后去外面跟大队会合。”

“嗯……”出门时,陈茜依依不舍地向吴靖又望了望。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寂静的地下室。

“怎么回事?”段鸣吓了一跳。

“阿婷!”照陈茜的经验,这个嗓门不会有别人了。

“我知道她在哪,跟我来!”

然而二人一拐进苏婷房间所在的走廊里,就被陷入疯癫的人群堵住了去路,这些人的情形跟那天的段鸣一样,不,更糟,一个个表情扭曲,手舞足蹈,嘴里发出着低吼声。看来他们就是引起尖叫的源头。

“什么情况?”陈茜一头雾水,“这些人怎么搞的?”

“我好像明白了,”段鸣一脸恐惧地喘着粗气,“那天我来接受改造的时候知道的,改造全程由吴靖本人操作,不需要连接线之类的东西,电极植入进去后经由一台中继器就可以控制,也就是说……”

“吴靖现在失去意识,改造还未完成的改造人就失控了。”陈茜望向段鸣,段鸣点了点头。

“这样,我冲进去救你朋友,同时呼叫大队,你去找改造设备,把它们关掉,改造人脑内的微型机械收不到指令,就不会乱来了。”

“那你多小心。”虽然很想两个人一起进去找苏婷,但陈茜明白段鸣说的是最佳方案。

“你也是。”说完,段鸣咽了口唾沫,冲进了人群中。

此时,迷宫的各处都有半成品改造人在游荡,根据他们在地图的分布情况,陈茜很快找到了新的训练室,是由一个个小房间组成的,每个小房间里有至少六个手术台,每个手术台旁都有一台床头柜大小的中继器。

陈茜犯了难,一路上她看到了至少百来号人,也就是有至少一百台机器要关,这要关到什么时候去?

这时她忽然想起来,段鸣说到过所有改造由吴靖本人操作,也就是说吴靖可以同时控制这一百多台中继器。

陈茜赶忙穿过一条条走廊,回到空旷的大训练室,径直走进服务器房,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数据线,插在自己身上,接入到吴靖那一片混沌的数据空间。一瞬间,包括中继器在内的所有信号一涌而入,陈茜感觉像喝醉了酒一样天旋地转。

陈茜艰难地将改造设备的信号理了出来,然后一个个地关闭,她明白,自己的电子脑已经重度过载了,系统随时有崩溃的危险。

机器人也有“意志力”这一说吗?

这个问题问得太没水平了,她,不仅是机器人,也是人类。

五秒钟,一百八十三台机器全部关闭,陈茜摘下数据线,感觉身体轻飘飘的,接着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当陈茜醒来时,已是夜晚时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窗外的路灯有规律地在眼前闪过。

“阿茜醒了。”苏婷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陈茜向四周看了看,原来自己躺在一辆开着的车里,头枕在苏婷的大腿上。

“别紧张,”段鸣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所有的事情我都跟她说了,你也真是的,伪装也得看对象啊,我发现你闺蜜更愿意相信你是机器人。”

“抱歉了,阿婷,瞒了你这么久,”陈茜苦笑了一下,“你现在还生我的气吗?”

“气死我了你,”苏婷脸上却挂着笑容,“你早告诉我那公司这么变态,我才懒得去呢!”

苏婷说完,顿了顿,又放低声音问道:“其实,我才想问……我们还是好姐妹吗?”

“那还用说。”陈茜紧紧握住了苏婷的手,二人一上一下,相视一笑。

“这回你们的报道要大火特火了,”段鸣咳嗽了一声,“包括吴靖在内的公司高层全部被捕,这全得感谢你俩。”

“那些改造中途失控的人呢?”陈茜关切地问道。

段鸣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沉声回答道:

“都送医院了,能救的就救回来了,不能救的……就算成了植物人也总归有醒过来的希望对不对?”

段鸣的最后一句话令三人都沉默了,这话的意思分明是,改造未完成的至少还留有人性,但吴靖那样改造非常彻底的,是真的回不来了。

“别伤心了阿茜,”苏婷柔声安慰道,“生活总要继续,还有我们陪着你呢。”

“是啊,我就是为这个才活到现在的,”陈茜望着车顶,“我们这是在去哪?”

“我有一个关系特铁的哥们,做机器人设计的,我们去他那儿,把你的脸补一补,缺半边脸看着怪吓人的。”

“那你刚才在实验室里还一副无视它的样子。”

“你歇斯底里的模样更吓人。”

“讨厌!”

座位上的苏婷已笑得合不拢嘴。

尾声、

这天的太阳格外地明亮,阳光投到沙滩上,把沙粒照得跟海面上的波光一样,一闪一闪的。

“阿茜,在海边你把自己裹那么严实干嘛,”苏婷跑到遮阳伞下,拍了拍陈茜的肩膀,“走,一块下水去玩呀。”

“我身上的编码被人看到了你来解释好不好,我懒得动口。”陈茜装模作样地扇着扇子,当然,这么热的天在秋季是很少见的。

“我就说我是你主人,把你调教得很有灵性。”苏婷说完,比了一个剪刀手。

“你可拉倒吧,”段鸣嘬着一瓶西瓜汁走到二人身边,“这段时间我觉得你倒是被我家小陈调教得规矩了许多。”

“这么一说,其实那次案件,有件事我还不是很懂,”陈茜看着大海,若有所思地说道,“按道理,机器人是不能伤害人类的,尤其是自己的主人,但那天我却能毫不犹豫地用电脑去抡吴靖。”

“这说明那时你潜意识里是真的把他当作和你地位同等的人来看待了,也许是这一点让你在认知上绕过了永恒不变的机器人定律。”

“啥?”陈茜一脸不解地转头看向她的男友,“你说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段鸣愣了愣,接着笑了起来,“没事,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没说。”说完,他将果汁放在陈茜身边,朝大海走去。

“什么嘛,”陈茜气嘟嘟地鼓起腮帮子,“告诉我呗。”

“解释不清的就无需解释了,”段鸣做了做热身运动,“物种不一样,总会有些隔阂,把它忘了吧,安心看我划水。”

陈茜“扑哧”一声笑了,这别扭的台词也没谁了,这令她回想起了那天段鸣表白心意,虽然嘴也是那么笨,但一想起来,陈茜就感到心跳加速。

是的,一颗机器的心脏,在欢快地怦怦跳动。

第一卷《人面机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