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伸了个懒腰,接着舒展了一下酸痛的胳膊,他瞄了一眼电脑上的时间,六点过七分,已是下班时间,杂志社里的同事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收拾好东西向大门走去,前台机器人则一个劲地鞠躬,面带微笑地说道“工作辛苦了,雨天路滑,路上请注意安全”。
彼得则坐在原位,像个躲在掩体里的侦察兵一样一面窥视着大门,一面数了数大办公室里还剩多少人。当人走得差不多,杂志社里变得冷清起来的时候,彼得仿佛是等这一刻很久了,直挺挺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背包。
他并没有走向大门,而是走向了反方向,窗边,陈茜的座位。
“陈茜小姐——”彼得咧着笑脸搭讪道,“下班这么长时间了,还在忙吗。”
陈茜停下了敲打键盘的手,像是不认识彼得一样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门在那边,如果你不想走门想跳窗,请便。”
彼得被噎得差点岔了气,他轻咳了一声,靠在桌边,说道:
“那个……你待会下了班有空吗,一起去吃个饭可好?”
“想不到你也有直着说话的时候,难得啊。”陈茜笑着说道。
“所……所以呢?”彼得睁大了眼睛。
“不好意思,我今天晚上有约了,下了班就得赶回去。”
“是这样,”彼得组织了一下语言,“我道歉,我那天不该调侃你的采访,我只是觉得那事情很少见,仅此而已,你一直是整个杂志社最优秀的编辑记者,工作量是其他人的十倍还从不出差错,这都是大家看的到的,我从不认为你的工作是什么好笑的事情!”
“彼得先生,”陈茜把声音提高了八度,把彼得吓得后退了一步,“我也从不认为你那天的言论是调侃,恰恰相反,它是一个很棒的主意,我谢你都来不及呢。”
彼得再也找不出话来接了,只得悻悻地走向大门。
很快,整个大办公室就只剩陈茜一个人了,她望向窗外,雨滴吧嗒吧嗒地打在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中,和行人的雨伞上,隔着窗户都能感到一股寒意。
刚才彼得说了一句和主编一样的话。
今天一早,陈茜坐在电脑前,正兴高采烈地想要开始调查那个让她吃了大苦头的“沃职咨询有限公司”,结果网页都没打开就被主编叫了去,她以为是为专题没做成的事情找她训话,然而并不是。
即便在报刊这个很需要创造力的行业,机器人工作者的比重也越来越大,主编很担心几乎全部由人类员工组成的《空间站》在业界的竞争力(只有前台——呃确切地说——只有前台和陈茜不是人类),但老人家又不忍心解雇任何一个人,于是联系了一家宣称能够帮助失业者战胜机器重新上岗的机构,来给大家培训,让陈茜明天去对接一下。
那家机构的名称,不出陈茜所料:沃职咨询有限公司。
陈茜并没有感到任何的惊讶,前几次的偶然令这次不再是偶然,既然人家在持续广泛地吸收客户,那么宣传到自己头上是早晚的事。
“你是我们这最优秀的编辑记者,这件事交给你我最放心。”
是啊,无论我怎么伪装,还是和大家有很大的不同呢。
这么多年了,这还是陈茜第一次有这样的寂寞感,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可以一起聚餐,可以一起去海边玩;我说到头也只是个变异了的机器人,整天戴着面具生活,回到住所后与电流为伴。
晚上陈茜回到家,在浴室里看着自己身上的机器人编号,思绪不由得又回到了四年前。
在丢掉工作之前,吴靖是个不折不扣的技术宅,作为技术人员,在公司总是追不到妹子;作为宅,平日就喜欢窝在家里打游戏,对着九百八十亿的手办端详半天。
“我跟你讲,茜,”有一次,吴靖在吃晚饭的时候说道,“搞IT的女生,其实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事实上一个个长相都不赖,而且性格还特好——就缺一个我这么优秀的男人!”
还有几次,吴靖在看番的时候跟着故事情节大声地喊出一些口号,并且不知疲倦地对陈茜解释这些梗的来源,陈茜当然是什么都听不懂,一语不发地将机械的微笑挂在脸上。
陈茜躺在床上,将充电线插进耳根处的插口,怔怔地望着天花板。
如果那时候她就和现在一样,一定会当场耻笑吴靖,然后再教育他一通,而现在——连耻笑的机会都不再有了。
算了,不想这些了,明天还有台大戏要演。
沃职咨询有限公司成立于三年前,还属于初创阶段,但令陈茜没想到的是,它的办公地点竟然是处在市中心的一整栋大楼,看样子经营有方。而且,陈茜在大厅里观察了一圈,从前台接待到清洁工,全部是人类,她不禁暗自称奇。
“是这样,陈小姐,”陈茜面前的接待小姐面无表情地说道,“很不巧先前安排和您对接的经理今天突然有事不在,另外这个培训项目对我们来说是第一次,公司高层非常重视,所以将由调节部的总监来和您一同处理接下来的所有事宜。”
调节部?陈茜认为自己的准备已经做得非常充分了,但她从来没看到过这个部门的名字。
“这还真是意外,能麻烦您给我简单介绍一下这个部门吗?”
“请您稍等,他一会就到。”接待小姐像是没听见陈茜的提问,扔下一句话就站起身走了。
陈茜有点明白主编挑她来的用意了,这要换作别人,尤其是苏婷,早就原地炸裂开来了。
过了约五分钟,一个男人走出电梯,来到了陈茜面前。
“请问是陈茜陈记者吗,你好!我是调节部总监,我叫吴靖。”
陈茜像被断了电一样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老天爷,这玩笑您老人家开大了啊。
陈茜把记忆中吴靖的照片调出来,开始和眼前这个人一遍一遍地疯狂对比,相似度无一例外都是99.4%,她不得不相信这个男人就是她朝思暮想的主人。
吴靖则似乎并没有认出陈茜,礼貌地微笑着看着她。
现在周围都是人,得演下去,再找机会独处。
陈茜站起身,“初次见面,我是陈茜,接下来的事情劳您费心了。”
“我先带你参观参观,熟悉一下我们的流程,请。”
吴靖的调节部在地下二层,电梯门一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走廊,只有一排排的研究室里面亮着光,透过门洒在地上。
“里面好暗啊。”陈茜吐槽道。
“刚刚经过深度训练的客户,各个感官都处在恢复阶段还很敏感,包括视力,所以这里的环境不能太亮堂,也不能发出大的声响。”
“你说深度训练,具体是个什么样的训练?”
“我现在正带你去进行训练的地方,到了你亲眼看看就明白了。”
吴靖解释的时候,语气平缓地可怕,不像是从活人嘴里说出来的,令陈茜不由得联想到了电影里的——僵尸。
一路上,好几位研究员和二人擦肩而过,陈茜观察了一下他们的表情,眼神空洞,但又透着一股无情的坚定,几乎分不清是机器人,还是十分专注的人类。
“就是这里了。”
吴靖领陈茜来到一个双扇门的房间前,门敞开着,里面的房间很大,在灯光下,陈茜看见一张张手术台整齐地排列着,有几张手术台上躺着“病人”,旁边有研究员在进行着“手术”,陈茜还看到,更里面的地方,摆着体型巨大的像是服务器的设备。
“在这里接受过训练的客户,在大部分行业的业务能力都将远超机器,”吴靖自豪地说着,“想进去试试吗?”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吴先生,”陈茜笑了笑,“您刚才说刚接受完训练的客户,各项感觉都十分敏感,但我看这里面的灯光,可是比外面大厅都亮啊。”
“这是个好问题,灯光是我们的技术人员进行操作所必要的,训练结束后,我们会调低灯光,把客户转移到专门的恢复室中进行后续的恢复训练。”
“我想去看看。”
“要不直接走一遍训练的流程吧,后面也还可以亲身体会恢复的过程。”吴靖似乎很急切地想要陈茜亲身尝试他的训练。
“吴先生,我今天是代表整个《空间站》杂志社来考察,绝对的安全是我们考量的最优先因素,所以我需要先把流程从头到尾参观了解一遍,请您理解。”
“啊当然,您考虑的很对,”吴靖赞赏道,“请稍等,我进去拿钥匙。”说完吴靖便进到了大房间中。
陈茜看到吴靖进入了里间,在玻璃窗后面和一位女性研究员交谈了几句,接着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类似超市扫码器的东西,然后走了出来。
吴靖领着陈茜来到了走廊的尽头,走廊的尽头是一个T字形的路口,通到另一条左右走向的走廊的一侧,一个个小隔间分布在左右走向走廊的墙上,也就是吴靖所说的恢复室。
吴靖用钥匙打开了其中一间,接着侧开身子,“请进。”
陈茜走了进去,恢复室比较小,能勉强容纳三个人,里面有各种各样陈茜叫不上名字的器材,看上去客户在这里面进行的训练项目十分繁多。
“我们训练的原理其实很简单,”吴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扫码器”,“就是把人类那些无用的感情屏蔽掉,再略微强化躯体,把他们改造成机器人。”
说着,吴靖把手伸向门。
谁知“啪”的一声,陈茜先一步推上了门。
“那你应该对机器人的表征十分了解,”陈茜郑重其事地说道,“你还没看出来我不是人类吗?”
吴靖愣了愣,并未作出回答,而是直接把植入器抵在陈茜的脖颈上,“嘀“地一声将什么东西嵌进了皮肤里。
但陈茜并没有任何反应,依然直勾勾地用质问的眼神盯着吴靖。
“这不可能。”吴靖后退了两步,神情有些迷茫。
“这当然不可能,”陈茜伸手拔出了电极,“我直说了吧,我就是四年前那个你用来做实验的家用机器人,我的名字,陈茜,也是你给我起的,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我的主人?”
吴靖像是没听见陈茜说话一样,查看着手里的植入器,喃喃地说着“是哪里出问题了”。
吴靖的举动提醒了陈茜,她明白了,吴靖现在和机器人一样,会把接收到的无效信息筛掉,这一点她深有体会,吴靖一定是在改造自己的过程中,把记忆中和陈茜有关的信息一并切除了。
这时,一阵电话铃声在房间里响起,这当然是有效信息,吴靖掏出手机,接通了电话,“是我。”
“吴老师,出事了,”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平缓得不像是出事了,听上去十分滑稽,“有一个正在接受训练的客户,因为不明原因发狂了。”
“我马上到。”说完,吴靖挂断电话走出恢复室,看都没看陈茜一眼。
陈茜怔怔地站在狭小的恢复室里,感觉不敢相信,刚才那个丧失人性的疯子和记忆中那个可爱的技术宅是同一个人——然而很可惜,事实如此,她早该知道,在沉迷电子毒品的时候,她的主人就已经死了。
对了,得赶紧回去向主编汇报,不能让这个危险的机构和同事们沾上任何关系。
陈茜刚往门外踏出一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从大训练室中传来,陈茜向走廊中一看,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出现在走廊里,没头苍蝇似的朝她所在的T字路口跑来。
走廊里的灯光很暗,直到那人跑到恢复室门前,陈茜才看清他的模样。
这不是段鸣吗!
段鸣冲过来的速度太快,和陈茜撞了个满怀,近距离下,陈茜看得很清楚,段鸣两眼翻白,口吐唾沫,喉咙里还不住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声,活像一头发了瘟的野兽。
“段鸣,”陈茜不敢离他太近,后退到恢复间里面,“你这是……”
只见段鸣也踏了进来,颤颤巍巍地把一只手搭在陈茜的肩上,陈茜惊恐不已,感觉自己胸口真的有一个肉做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这时,段鸣说话了。
“陈小姐……”段鸣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嗓子和眼睛,看得出他十分痛苦,“救……救救我,我……我不想……”
此时陈茜看见段鸣的身后,吴靖带着一票研究员从训练室中追了出来,像一支军队一样黑压压地朝恢复室走来。
段鸣回头看了看,接着又转过头来望着陈茜,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和乞求。
陈茜的眼神也仿佛在说话,看我也没用,这要怎么救?
陈茜的电子脑疯狂地运转着,忽然,一个场景在她的脑海里闪过。
几分钟前,她向吴靖表明身份,而吴靖受理这个信息之后将其判定为无效信息,置之不理。
就是这个!陈茜本来就是机器人,非常清楚这些改造人的思维逻辑。
“听着,”这两个字仿佛对段鸣施了魔法,他的眼神中顿时有了光彩,身体和喉咙也不抖了,“按我说的去做,就有机会逃出去,但能不能成就全看你的演技了,明白吗?”
说完,陈茜又向段鸣耳语了几句,同时伸手关上了恢复室的门。
吴靖等人看到恢复室的门关上,整齐地顿了顿,接着加快了步伐,冲到恢复室前,为首的吴靖用力一把拉开了门。
恢复室里,看上去陷入昏迷的陈茜倒地不起,段鸣站在她身边,喘着粗气,情绪十分紧张。
“你们要找的就是她吧,刚才真危险,她太狂躁了我差点没能制服她。”
门前包括吴靖在内的四个研究员僵住了,失去经验感知的他们也失去了判断段鸣在胡诌的能力,他们认真审理了段鸣的话,因为找到发狂的客户此时是优先级第一的大事。
段鸣表现和言语显示陈茜是目标,而段鸣则是制服她的路人;视觉记忆显示刚才从训练室中逃出去的人是段鸣。
哪个才是假的?
“段鸣在说谎”当然是一个可能性,但失去经验感知的人会把这个可能性和其他所有的可能性都审理分析一遍,最后得出严谨的推断。
段鸣看着眼前这几个人,冷汗直冒,这时,陈茜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就是现在,赶紧走!”,拽起段鸣的胳膊就朝电梯的方向奔去。
吴靖等人还在分析“段鸣和陈茜哪个是发狂的客户”,原地不动。
十分钟后,陈茜和段鸣遁入了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那个,陈小姐……”段鸣跟在陈茜的后面,“谢……谢谢你救了我。”
“我没救你,”陈茜没有回头,自顾自地走着,她的语气听上去不很高兴,“是你一句话把他们搞死机了。”
“但要不是你告诉我那个方法……”
陈茜猛地转过身,凶巴巴地盯着段鸣,
“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我去采访你那天,你就知道他们会用那种方法帮你上岗?”
“是……”段鸣委屈地点了点头。
“那你还自己往坑里跳!不想做人了吗!”
“当然想!”段鸣突然爆发了,“所以我怕,很怕!”
陈茜对段鸣的爆发感到有些意外,表情柔和了下来。
“你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体会,”段鸣哽咽着,“身体不再是你自己的,思想也不再是你自己的,想哭,你必须分析出一个哭的理由;想笑,也得严谨地推论出为什么要笑。”
这次陈茜低下了头。
“我不想这样,那太可怕了,长着人的面孔,内心却是冷冰冰的机器!”段鸣努力从脑海里驱赶着刚才那可怕的经历。
陈茜突然感觉怪怪的,外表是人,内在是机器,这说的不是自己吗?
“抱歉,错怪你了,”如今陈茜也不好再说什么,“瞧你那样,大庭广众之下怪丢人的,走吧。”
其实有件事情,段鸣没有说出来,在接受改造的时候,他想到了陈茜,想到了那天离去时她那调皮的坏笑,他更相信,是因为这个,设备才出了故障。
列车随着一声尖啸的消逝停在了站台前,段鸣走进车厢,对陈茜说道:
“陈小姐,你作为记者,还会回去报导他们的所作所为吗?”
陈茜“扑哧”一声笑了,和那天的反应一模一样,
“你这是在担心我咯?”
“才……才没有。”段鸣红着脸辩解道。
“你管好你自己就好啦,可别又给他们逮回去,”陈茜摸了摸段鸣的头,“要乖哦。”
地铁的车厢门“唰啦”一声关上了,陈茜故意没有上车。
“哎!”
段鸣趴在门前,看着站台上渐渐远去的陈茜一脸坏笑地向他招着手。
也许,这就是女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