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环绕着工厂的街道上空荡荡的，平日里上下班的时间，这里总是有浩浩荡荡的工人大军走进走出，而现在但凡有点惰性的人都不会出现在这个充斥着金属锈味的鬼地方，就连大门门牌上写着的“南生区磷材加工厂”几个字都懒洋洋地躺着，看上去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

段鸣为了尽可能令自己的行踪不引人注意，特意乘了一个钟头的公交车，在化工厂的前一站下车，又步行穿过一片陈旧的商店街，才到达工厂高大的围墙下。

事实上，李文国告诉段鸣的情报，除了他和陈茜的遭遇之外，还有一些小小的收获。那天晚上，李文国发现那辆吉普车在逃窜之后，打开了路线导航，导航显示的终点就是这座地处R市郊区的磷材加工厂。

同时，车上一部分乘客的身份在事后也确认了，包括最开始陈茜在凯旋门大饭店地下车库中见到的两人：一人名叫常奕，二十四岁，是一家大型跨国机械生产公司董事长的公子，本人主攻仿生机器人微型器件的研究。

另一位，也就是常奕身边的那个小个子男人，国内A级通缉犯，名叫余懿，三十二岁，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警界人都认为他是一个职业杀手，之前由他犯下的几起凶杀案件手法都极其专业，隐蔽而不留痕迹，李文国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挖掘到此人的存在。

同行的其他几人经查认也都是人工智能界的知名科学家，包括在追逐中突然跳车自杀的那位，现在问题在于，案件所牵涉到的人个个身份不凡，尤其是常奕可以说是公众人物了，李文国若想要采取行动将会遇到不可预料的阻力。

所以解决办法就是，段鸣不以任何名义，独自在暗中继续调查。

当然了，临行前李文国这样提醒道，没有搜查令，没有指挥，没有支援，一切都要靠自己决断，而且不能暴露。

段鸣透过围栏看着伫立在眼前的大片厂区，仿佛他即将走进的是一片神秘而且危机四伏的热带丛林。

行吧，就看我的了，段鸣做了个深呼吸，接着伸脚在水泥墙壁上一蹬，身手矫健地在监控摄像头拍不到的死角处翻进了围墙内侧。

这家磷材加工厂主要生产的产品是农业磷肥，在成品库房窗外可以看到大袋大袋的化肥垒得像一座小山，段鸣十分不解，盖亚DX2000到底想用这座工厂做什么？尽管这正是此行的目的，但到现在段鸣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工厂里静悄悄的，生产车间都暂时停止了工作，一台台大块头的机器都在躺着呼呼大睡，但仿佛下一秒就会醒过来，变成可怖的金属怪兽，张牙舞爪地朝段鸣袭来。

这样闲逛也不是办法，段鸣决定先去控制室查看一下各个流水线的生产记录，看看工厂这几天的运行有没有什么异样，而且即便是周末，应该也有部分全自动的生产线在工作，在没人看管的情况下偷偷利用全自动流水线制造一些特别的东西也是合情合理的。

段鸣找到监控数据一看，确实是有两条全自动流水线正在工作，制造的产品是——

多孔磷灰石？

段鸣不是学化工的也不是学矿物的，自然不知道这玩意儿是啥，但他看到以前的生产记录中并没有过这种产品，段鸣又试着在所有的产品数据中搜索“多孔磷灰石”，找不到结果。

这说明除了近几天，这所化工厂从来没有制造过多孔磷灰石。

有点儿意思了。

段鸣又习惯性地随便浏览了一下每一条记录的具体内容，在生产磷肥的“主要原料”一栏中，也发现了“磷灰石”这一词条。

他猛地一拍脑袋，对啊！上中学化学课时老师就曾经提到过，磷灰石是提取磷元素从而生产化肥的主要原料，属于可以天然获取的矿物——那现在工厂特意启用生产线来制造“原料”是为什么？

总之先去看看，很快，段鸣赶到了正在进行生产的厂区，机器运转的噪声不住地从车间里传来。

站在高处看，一片灰蒙蒙的无菌流水线上，一个个小盒子缓缓地在传送带上挪动着，活像一条条正在蠕动的白色毛毛虫。

“那么想看的话，就拿一个在手里看个清楚呗。”突然，身旁传来一个语气傲慢的声音。

段鸣猛地转头一看，穿着汗衫和牛仔裤的常奕正嘲弄般地看着他，双手吊儿郎当地插在裤兜里，隔着墨镜都能猜到镜片后面是怎样一双欠揍的眼神。

说时迟那时快，常奕话还没说完，段鸣便已从腰间拔出手枪恶狠狠地指着对方，他本以为这已经够快了，但很明显有人早就在暗处埋伏已定，一声消音枪响，段鸣的手像是受了一记重击猛地颤抖了一下，手中的枪应声飞出掉在地上，被子弹打得变形到辨认不出枪的模样。

段鸣朝枪响的方向看去，只见靠近车间天花板的窗台上，余懿正架着一杆看上去比他本人个头还大的狙击步枪，刚才打的是手中的手枪，这会儿估计正指着段鸣的脑袋。

对方早有准备，无奈之下，段鸣举起了双手。

“哎，别那么紧张嘛，”常奕貌似不太满意，“今天咱们是谈生意的，就该有个谈生意的样子。”

这种有权势的疯子总是这样，段鸣想起了电影里的情节，嘴上说是谈生意，实则一点选择的余地都不给。

常奕一面说着，一面从裤兜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包装盒——就和楼下流水线上的一模一样——一把朝段鸣丢过来。

“段先生对我们的产品很感兴趣，如果这笔生意谈成的话，这一盒我就不收你钱了。”常奕开着不冷不热的玩笑。

如果这帮混蛋想杀自己，那早就一枪爆头了，用不着在这种地方藏猫腻，段鸣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绝望，他打开包装盒拿出了里面的东西：是一根直径大约三公分，长度十公分的柱形灰绿色矿石，想必就是他们生产的磷灰石了，中间依稀可以看见两条缝，将矿石分为三节，看上去有点像——一条脊椎骨的一部分。

“这是你们拉出来的玩意儿吗？”段鸣扬了扬眉，调侃道，“打算做什么用，放嘴里嚼一嚼撒进田里吗？”

常奕呵呵一笑，“段先生身为警务人员能如此幽默也是挺难得，不过您确实说对了一半。”

段鸣观察到，常奕另一只还插在裤兜里的手好像按了一下什么，突然间，手中的矿石炸裂了开来，细散的粉末瞬间飘散在周围，呛得段鸣喘不过气来。

咳咳，好幼稚的恶作剧啊，段鸣刚想吐槽，忽然发现弥漫在面前的貌似不是普通的粉尘，每一个小颗粒都像是一只有生命的小飞虫一样，嗡嗡地朝段鸣的口鼻里飞。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常奕像一个拙劣的大学老师，自顾自地解说道，“每一个微型机械都是盖亚的一个分身，既属于它本体的算法模块，却又具备它的整体功能，这些可爱的小昆虫一进到你的脑内，你就是盖亚的一部分了，欢迎！你将是新世界的第一位居民。”

段鸣回想起了两年前，自己的大脑即将接受吴靖改造时的惊恐，不要！他不想再来一次！

但那些无孔不入的微型机械还是拼命地在往他脑袋里钻，段鸣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心里不住地祈祷，这只是个噩梦，自己的伤并没有好得那么快，我其实还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

正当段鸣感到意识在一点点地被侵蚀的时候，眼前突然迸发出一片亮光——像是一枚闪光弹在身旁爆炸了，因为他的意识已经够模糊了而且眼睛是闭着的，所以闪光弹的眩晕效果并不明显，段鸣依靠着印象中周围环境的模样，一个翻身翻出了栏杆，从三层楼的高度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好痛，段鸣不禁发出一阵呻吟，左肩着地时，难以忍受的剧痛从骨头里传来，但段鸣也顾不着检查自己胳膊是不是又断了，朝着车间大门的方向夺路而走。

“这边！”这时，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段鸣面前，拽着他的手朝侧旁的窗户直冲过去，段鸣定睛一看，是个看上去连十岁都不到的小女孩，但小女孩的力气出奇地大，而且健步如飞，连段鸣这样一个大汉被她牵着跑时都差点跌倒。

同时灌入段鸣脑中的微型机械开始起作用了，从这时起，段鸣的记忆出现了断片，他只记得，自己和小女孩翻过窗户，坐进了一辆看上去已经报废了的轿车，子弹呼啸着飞来，打在车身上发出叮铃咣啷的噪声，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许，这真的是一个噩梦，段鸣在恍惚中觉得，有千万只蚊子在自己脑袋里嗡嗡地飞着，随着噩梦醒来，四周也变得安静了。

他从来没有感到过，对寂静有如此的向往。

当段鸣醒来时，轿车已经停了下来，貌似是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也莫名其妙地感觉好多了，神智清醒，脑袋里也不嗡嗡作响了。小女孩则瘫坐在驾驶座上——段鸣这才发现，她是一个机器人，蓝绿色的体液从她的口中不住地涌出。

段鸣像是刚大睡了十二个小时一样，艰难地扭动着爬起身，忽然感觉嘴唇上湿湿的，拿手指蘸了一点发现——

自己嘴里也有着蓝绿色的机器人体液，有点咸，又有点像煤油的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