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伙计，我想我有权知道一些事情，”杨帆有些不满地对段鸣说道，仿佛后者是个上门催命的债主，“你们把我这当什么地方了，地下党接头点吗？而我就是那个负责看门掩护的善良老嬷嬷？”
不仅是杨帆，换作任何一个人看到段鸣这副模样都会被吓一跳：面色苍白，眼神疲乏，怀里还抱着一个陌生的机器人女孩。
“事情的来龙去脉，会告诉你的，”段鸣咽了一口唾沫，嘴里还回味着残留的煤油味，“但是事态紧急，咱们能不能一边工作一边谈？”
杨帆叹了口气，真拿你没办法，脑袋朝身后的大工作台晃了晃，段鸣随即将小女孩平放在工作台上。
“不过再紧急，也得一个个来。”
段鸣进门时，陈茜正坐在杨帆面前，她的身体已经基本修复完毕，和被老李拖进店里时相比完好无损，仅仅还差喉部改装这最后一道工序，陈茜的喉咙处被开了一个口子，裸露出里面的发声片和控制线路，嘴巴半开——她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言不发地看着杨帆和段鸣。
这种有些狭窄的社区小店就有这么一个好处，无论挤在里面的人有多少，身份多高，店主永远是老大，杨帆这么一放话，段鸣也不再吭声了，找了个地儿坐下静静地看着杨帆修补陈茜的喉咙。
沉默持续了十来分钟，“好了，”杨帆如释重负地把工具扔在一边，“可以说句话试试。”
陈茜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小姑娘，我认识！”
杨帆和段鸣都吃了一惊，但陈茜并没有认错，这个机器人小女孩正是先前她到张贤家拜访时见到的“外孙女”雯雯。
当时在张贤家中时，陈茜就感到有些奇怪，她将所有的房屋布局都扫描进了脑中，并没有一个像是雯雯私人空间的房间——按理说，雯雯这个年纪的女孩也该一个人睡了。再退一步讲，根据屋子里陈茜所留意到的细节，也并没有发现与一个八岁女孩身份相符的物品。
换句话讲，根本就不像是除了张贤之外还有人住在那栋屋里！
现在发现雯雯是机器人，从这一点上就说得通了，
但疑点依然存在，张贤身亡后雯雯为何突然人间蒸发？而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现身？
“所以说，能修好她吗？”陈茜问杨帆，“我们可是有堆成山的问题需要她来回答。”
“我也一样，有堆成两座山的问题要你们来回答。”杨帆一面抱怨，一面将一根探针状的微型探测器刺入雯雯的头部。
“我的天！”杨帆看到探测的结果，惊呼道，“这里面都是些什么玩意啊！”
杨帆看到，雯雯电子脑内的电位全部错乱，不仅如此，线路和脑液中全是密密麻麻的微机械，都已经失去了活性，像是一大群被冲进下水道的蚊子。
陈茜倒并未显得十分讶异，“发生什么了？”，她朝段鸣问道。
段鸣如实地说出了他在磷材加工厂的遭遇。
故事讲完后，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段鸣希望陈茜和杨帆能发表些看法，而后者二人则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首先打破沉默的依然是杨帆，“这下我明白了，”他又通过探针瞧了一眼雯雯脑中的那一团浆糊，“她应该是用控频干扰之类的手段把你吸入的微机械全引导进她自己的脑中了，差不多类似一个反向的人工呼吸，接着就自毁了。”
说完，杨帆戏谑地朝段鸣撅了撅嘴，做出一个人工呼吸——或者说，接吻的形状。
段鸣不禁脸红了红，赶忙把话题移回正轨：
“也就是说，没法把她叫醒了？”
“医生只能令病人康复，不能复活死人，”杨帆抽出带着蓝绿色液滴的探针，小心地将针头放进一个盛着油状液体的小杯子，“现在也是一样的道理。”
“一点完好的部分都没有了吗？记忆储存块呢？”陈茜作为机器人自然知道哪个部分是最不容易被破坏的。
“那东西肯定坏不了，但是相捆绑的AI已经没有活性了，没办法把数据读出来。”
“先把储存块拿出来看看吧。”
杨帆倒也不再抱怨，一副“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搞什么事情出来”的表情，再次拿起了手术刀和钳子。
“那么宝贝儿，对不起了。”活像个精神错乱的变态杀人魔。
别看这小伙子平日对拿到他这修理的机器人呵护有加，这会儿对待一个已经报废的机体倒也毫不含糊，对着脑袋就是一刀，直接将雯雯那张惹人怜爱的小脸切成两半，揭掉其中一半的表皮，伸出一只手像清理堵塞的水管一样把一个手机电池大小的记忆块给抠了出来。
“喏，你要的东西。”
说老实话，这场面段鸣看得直想吐。
陈茜倒完全不在意，毕竟自己都不知道被肢解过多少次了，“找台能用的AI读读看吧。”
尽管她自己也知道这是徒劳的，杨帆说得不错，记忆块和AI几乎可以说是一体的，就像锁和钥匙一样，没有相应AI的程序去运行，记忆就只是一团毫无意义的静态零散数据。
遗憾的是，他们中奖了。
雯雯的记忆储存块里除了记忆之外，还有大量人为添加的外部数据，用一台普通的计算机就可以读出里面的内容。
张贤托雯雯带到的，是一场触目惊心阴谋的真相，以及一个曾经作为人工智能信徒的人类的呐喊。
一切都要从盖亚DX2000说起。
起初，盖亚DX2000确是准备应用于大范围的城市管理规划，但并不是完全地板上钉钉的事，各个领域都对这么一个高效准确的超级AI趋之若鹜，企业、工厂甚至军队都曾经要求将它交由自己的领域进行测试，最后各方通过协调，决定暂时搁置具体的测试项目，让盖亚DX2000从了解人类社会开始，先作必要的学习。
这个任务就交到了“蓝星”公司，AI研发中心主管张贤的手里，每一天，她除了整理输入到盖亚DX2000数据库中的资料，都会抽一些时间和这个刚刚出生不久的“灵魂”聊一会儿天，就像一个母亲，教才懂事的孩子认识这个世界。
而张贤和盖亚DX2000并不是处在一个清净的象牙塔中，隔三岔五就有来自各行各业的人来找张贤，有的意图在学习完成到一定程度后得到盖亚DX2000的归属权，有的也仅仅是来瞧一眼了解了解这项顶尖科技而已。
就是在那个时候，张贤认识了常奕，也认识了一众说话极具分量的社会精英们。
对于这些人而言，盖亚DX2000这样一个超级AI具有着更深层次的意义，在他们看来，人类和发展到如今的人工智能相比，贪婪、懒惰、糊涂，简直低劣得不可想象。
一个共识就这样达成了，盖亚DX2000的未来不应该是被人类怎样怎样应用，而应该是由盖亚DX2000来做人类的主人。
巧合的是，盖亚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它通过日复一日的学习，认识到人类一个很大的特点：从根本上没有特定的规则来限制行为。现在人类社会中所有的所谓“规矩”，都是在其他因素和压力作用下形成的所谓“约定”——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一个人在出生时是不可能知道的。
很明显，这极大地制约了人类创造、利用资源和信息的能力，举个例子，当某个人的面前摆了一大桌美食，在没有其他因素干扰的情况下，他的第一印象自然是好好地享用一顿，再往后，才有可能理性地根据自己的食量和日程去规划如何为自己分配这一堆食物。
通俗来讲，人类也许比猩猩强一些，但和人工智能相比，根本没脑子。
张贤和常奕等人被盖亚这一番深刻的见解震惊了，颇有种茅塞顿开相见恨晚的感觉，就这样，他们从机器的主宰者，变成了机器的忠实信徒，“人永远是靠不住的，而盖亚永远是对的”，这是他们每一个人都铭记于心的教义。
相对于精英们的狂热，盖亚DX2000反倒表现得十分理性，它表示还需要更加具体的参考数据来支持这个初步的结论。
张贤问，怎么个具体法？
盖亚回答，我希望能亲眼观察到在封闭的环境中，特定数量的人类是如何行动的，不能是实验，我想要原汁原味的社会案例。
于是张贤等人便和盖亚一同导演了数日前的东郊机场旅客滞留事件，通过侵入摄像头，盖亚DX2000细致地观察了每一个人的行动，分析他们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处境中，出于什么想法做出了何种选择。
通过最后的综合分析，盖亚确信了自己的结论，人天生不受管束，骨子里也不愿受到管束，它的使命就是帮助人类克服这个弱点，也就是张贤和常奕为改造人类社会所定下的目标，当然大众肯定不会接受这个伟大的真理，所以一切都得在暗中进行。
而就在这时，盖亚察觉到有人发现了他们的所作所为，于是当机立断，利用篡改电网程序制造了一场事故，让张贤把自己的原型机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这就是令陈茜和段鸣差点双双送命的“蓝星”公司大楼火灾。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后，张贤的内心发生了动摇，经过最初的狂热后，她不禁反思，人类真的有那么没用，需要这样颠覆式的改造吗？
令张贤生出这个疑问的，是吴靖和陈茜，一个身为机器，变成了有着七情六欲的人类；另一个身为人类，则变成了冰冷的机器。
后者是张贤无论如何不想看到，也不想去回忆的。
出于疑虑，张贤做好了反水的准备，她将知道的一切记录下来，作为外部数据写入了机器人雯雯的记忆块，并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滚滚的浓烟中向雯雯发出讯息，告诉她快跑，并且报警让自己的身亡尽快被人发现。
即便人类真的需要做出一些改变，也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们的举动已经有些出格了，
请阻止我们。
在最后，张贤写到了常奕等人即将执行的最终计划，他们利用磷材厂的材料，打算两天后在市内制造一场大规模的爆炸，以磷的氧化物粉尘作为掩护，将微机械散布到空气中，吸入微机械的人都将成为盖亚DX2000的傀儡。
看完了这一大段长文，陈茜和段鸣对视了一眼，互相用眼神进行着无声的交谈。
陈茜的目光显得很坚定，干吧，你我都经历过的痛楚，不能再在别人身上发生，她伸手比了一个“二”，时间只剩下两天了。
段鸣倒看上去有些颓丧，也许是因为之前又被摆了一道，光凭我们的话，办得到吗？别忘了，我们俩可是分别都差点被除掉，他也伸手比了一个“二”，两次。
要不是有杨帆在场，两人又差点吵起来。
这天晚上，段鸣和杨帆哥俩出去喝了一整晚，先醉的是段鸣，从他口齿不清断断续续的语句中，杨帆听到了很多可能段鸣一辈子都不会向陈茜说的话。
段鸣问杨帆，当初认识陈茜的时候，会不会觉得难以置信。
当然了，杨帆回答道，这种科幻小说里才有的情节，是个人一时都接受不了吧，我应该算好的了。
那你后悔踏进这个科幻小说里才有的情节里吗？
杨帆听出了段鸣的话外音，这次他和陈茜的分歧，恐怕不是仅仅以某人心里很受伤就能收场的。
那你呢？杨帆一直在听，所以也一直在喝，他也感到有些微醺了。
段鸣不再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一串接一串地吃。
杨帆明白，有这么一问，就够了，
过不了今晚，这傻逼就能想清楚。现在的困境需要两人一起面对，而深爱着她的你却想着退缩？这才是你办不到的事情，知道吗二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