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不行了,腾个地儿让我坐下,”明明客厅里空着的座位很多,但柳夫还是忍不住表达出了他内心按捺不住的渴望,“胳膊,腰,腿,都快要断了。”

“早说这种粗活不适合你们这些微电子专业的高材生,”薛戟跟在柳夫身后,两个人汗流浃背,都跟刚从池塘里捞出来一样,“非要逞能,别说搬箱子,箱子搬你还差不多。”

“你以为我想啊!”柳夫一屁股跌在沙发上,双腿失去重量后仿佛真的像断了一般朝两侧撒开,“我就不懂了,这二十一世纪都快过半了,怎么还会有让人用肉身去扛那些个大块头的愚蠢行为。”

愚蠢与否暂时不谈,柳夫和薛戟俩人确实是怪倒霉的,奉命去市计算机研究中心,汇报“传教士”主机部件在前天案件中是否有损坏等细节上的问题,结果碰上押运队死活不肯再安排机器人搬运工卸货,于是两个人就莫名其妙地做了一上午的苦工,尤其是有几个已经完成一半拼装不能拆卸的组件,那箱子比四五个大汉加起来都重。

真的,比薛戟当年在海外拉练时举的雨林树树干都沉。

“辛苦辛苦,”段鸣将两罐冰镇苏打水递到两人面前的茶几上,“仪器本身的功能应该没出什么问题吧?”

“大体都是完好的没有物理上的破坏,只是……”负责检测调试仪器的柳夫话说到一半,还是决定先润润喉,“只是在模拟试运行的时候发现,几个内存条同时有被改写和格式化的痕迹,似乎是被人写入了什么信息又接着被删除。”

“不管是不是犯罪分子做的,能把这些信息复原出来吗?”段鸣认为还是谨慎些的好。

“不是不可以,只是有点麻烦,我发现这一现象时也想这么做,”柳夫的神情像是想起了不愿想起的事情,“但主机马上要投入实际使用,人家要赶期限,就算了咯。”

听得出,柳夫在想复原内存条的时候受到了某些不太友好的对待。

“着什么急,东西都从犯人手里夺回来了,想怎么鼓捣以后有的是机会,”薛戟悠闲地翘起二郎腿,“而且这种事儿应该茜姐会更擅长——唉,说起来,她人呢?”

薛戟和柳夫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在四周寻找陈茜的身影,不一会儿,他们的视线就落在了休息室客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处,

只见陈茜斜坐着躺倒在小沙发边,双目紧闭,一个移动数据盘连在她身上,不知是在看电影还是在听音乐,整个人看上去就跟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一样,浑身散发着一种颓丧的气息。

两双眼睛又是齐刷刷地望向段鸣,“她怎么啦?”

“前天晚上结案以后就是这副样子,”段鸣像是突然被揭了感情伤疤一样,也不管卫不卫生,拿起柳夫的饮料罐就是一口,“可能心结还是没打开,当年她作为全城闻名的调查记者时,最为人称道的就是‘真相从逃不过她的眼睛’,这种真相像石头一样被人扔进水里的情况,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段鸣像个吟游诗人一样自顾自地讲着,丝毫没注意到面前的两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当他抬起头时,不禁感到一阵寒意,“你们俩这什么眼神?”

“鸣哥,小弟我们可是每天都盼望着能跟你学技术,包括恋爱在内,”薛戟轻佻地说道,“请你演示一遍,类似这种案例的,应该怎么处理。”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事情,段鸣心想,感情上从一开始我才是那个被攻略的好不好。

“瞎闹也要有个限度,没见人家鸣哥脸上写着不愿意吗?”梁琪灵带着那能把周围空气冰镇下来的说话声走了进来,穿着白大褂,手里翻看着一册类似病历本的记录簿,活像一个女医生,“要不就让我先试试。”

三个男生眼睁睁地看着梁琪灵淡定地走到陈茜身前,干脆利落地拔掉插在陈茜身上的电线。

三个男生都以为电监调查所的大姐头会暴怒。

三个男生只看见了陈茜真的像个醉酒女一样神情懵懂地爬起来,一点都没有情绪激动的迹象。

“一点了,例行体检。”梁琪灵的口气听上去是刻意在模仿查房的医生,当然,那种威严感一点都不需要模仿。

“哦……”

世界上可能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机器人的脸色像陈茜这样差,沙发的毛边在她人造皮肤制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印痕,头发也有些乱糟糟的,也许真如段鸣所说,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再或许,女生和女生之间会更好谈心?

昏暗的解析室里,换上白色医袍的陈茜看上去就像一只飘来飘去的幽魂,空洞的眼神也已经几乎完全觉察不到。

“精神萎靡的话,代表电子脑内电位波动幅度过低,”梁琪灵尝试着刺激道,“会对身体的其他指标造成不很正常的影响。”

“但这些指标都不是在我醒着的时候测出来的吧?”陈茜尽管情绪低迷,脑子却依然很清醒,她一面说着,一面躺在手术椅上,“虽说我不喜欢体检,但现在正好,睡会儿。”

没心没肺如梁琪灵也开始担心陈茜到底能不能打起精神来了。

不过想睡的话,如你所愿,我也期待良久了。

梁琪灵伸手在陈茜的上颚处轻轻摁了一下,被关机的陈茜随即双眼亮了亮,昏睡了过去。

入眠的时刻总是美好的,如果能不做梦就更好了,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人总会有厌倦大脑在转动的时候,就好比无论你是否热爱你的工作,再怎么也会有那么几秒感到厌烦。

尤其是当你知道有同事在工作时间请假出去玩耍的时候。

当然,阎大俊这两天出门可不是什么消极怠工,在部队时的老战友们来海东市执行演习任务,演习结束后好不容易得到两天假期,他可不会错过这个和旧友们重逢的难得机会,正好也碰上杨怀森事件结案,没有其他的重要工作,于是阎大俊特地向李文国和段鸣请假,和昔日的伙伴们好好聚一聚。

阎大俊记得,昨天一大早天还没怎么亮的时候,那帮浑身兴奋劲儿的大兵就换上便装离开基地,害得他不得不凌晨三点就起来去接他们——两天下来,他们的确可以说是从天黑疯到天黑。

此时的夜空和两天前一样晴朗,似乎给了阎大俊一种错觉,过了十二点后才是假期第一天,他现在正在往训练基地去而不是回电监调查所,好在他这会儿酒已经醒了,还是认得清时间不可能倒流的。

唉,要是每天都能这样该多好,回去又得天天看到薛戟那张臭脸,想想就晦气。

阎大俊一面沉浸在这几天的美妙回忆中,一面驱车在一条狭窄阴暗的街道上行驶着,这条路与其说街,倒不如说是两座住宅区之间能容下一辆车的小巷子,没有路灯,只有一两座电线杆上变压器旁安了个萤火虫般的小灯泡。

巷子两旁的一幢幢居民楼里十分寂静,没有几户是亮着灯的,草丛里的虫鸣几乎都和汽车行驶的轰鸣声一样大了,阎大俊看了看表,十点,这么晚了,要不到了之后就在所里睡一宿吧。

这么一想,阎大俊也不自觉地放慢了车速,吉普车像是一只大爬虫一样慢吞吞地在狭小的通道中摸索前进,两束车前灯光照在地面上,也似乎正不安地四处张望。

忽然,一声短促并不响亮的尖叫在前方迸发开来,像把尖刀一样刺破了原本安静的夜幕。

阎大俊一惊,立即刹住了车,同时也听出来叫声来自这条小巷,就在正前方的不远处。

虽然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但阎大俊决定继续往前开直到车灯能照到发出叫声的人,他重新发动了车子往前开了一百米不到的距离,期间听见前方的黑暗中开始出现模糊不清的争执声。

当从车灯发出的光线中可以看到两个男女的身影时,阎大俊大概懂了:有人在这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子里非礼女性。

好家伙,敢挡在大爷我的道上干这种龌龊的事。

“警察!”阎大俊迅速下车威慑道,“什么人,把手举起来!”

那男性听见喊声,立马撒开腿像只兔子一样跑了,当然阎大俊也就是想收到这么一个效果,毕竟根据条例他不能在许可的时间外使用武器,在一片朦胧中,阎大俊只看见那男的身材偏瘦,个子不高不矮,身穿的衣裤颜色一致都是浅灰色。

把流氓赶跑后,阎大俊来到那跪倒在地浑身颤抖的女人面前,“你没事吧,女士?”

哇塞,出门疯玩了两天,最后竟然还能碰到艳遇,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人生么?

然而当阎大俊看清那女人的面貌时才发现,这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太太。

很明显,这点小动静被围墙外几户离得比较近的人家听到了,要问为什么的话——天刚蒙蒙亮,出来晨练的老人们就已经在聊这事了,几个慢跑经过派出所岗亭的老头还提醒社区民警小高,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儿但得搞搞清楚,可不能弄得街坊邻里不安生。

他们不知道,和事件直接有关的两人,现在就在小高的身边。

“阎同志,要不你还是给上级打个电话吧?”小高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情,“万一钱姨说的是真的,那这种案子我可是第一次遇到,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才是这方面的专家。”

“不是,你能不能别这么钻牛角尖,老是万一万一的,”看样子阎大俊已经是劝得口干舌燥,“当时那么黑,我都没看清她一个老太太怎么会看得那么清楚?而且我不也说了嘛,我把我的电话留给你,要是真找到了证据再联系我们也不迟,不然我不能乱叫大家出动的,要挨处分的!”

“哎哎,你这同志怎么说话呢!”坐在一旁,小高称呼为钱姨的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不高兴了,“别看奶奶我年纪大,眼睛说不定比你还好使哩,咱当时看得一清二楚,那就是个假人!”

阎大俊为什么天亮了还在这,就是因为钱姨坚称,昨晚对她动手动脚的男性是个机器人。

“那个,阎同志,你听我讲,”仿佛是不想再刺激钱姨,小高刻意压低了声音,“刚才小区里的居民是怎么说的你也听到了,现在那流氓是不是机器人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种可能性一旦在老百姓之间传开来,再加上最近海东市发生的好几件大事都跟人工智能跟仿生机器人有关,结果会变成什么样我们谁都不知道,所以还是希望您能理解理解。”

阎大俊眨了眨眼,虽然他一个当兵的对小高说的事情不感冒,但他知道老李和茜姐很有可能更在意这个。

“行行行,怕了你了,”阎大俊拿出手机,“不过我们的人会不会上门管这事,我可不保证啊。”

小高像是没听见阎大俊说的后半句,连连称谢。

电话响了几下,发出一声电流响,通了。

“喂,哪位找哪位?”一个没睡醒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来。

“怎么是你,势利眼?”薛戟就算变回婴儿,他的声音阎大俊也能轻易认出来,“老李、鸣哥、茜姐呢?都不在?”

“大头兵你特么叫我什么,敢不敢再说一遍?”这回薛戟肯定百分百是醒了,“今天老子值班你有意见咋的?”

“行了行了,没工夫跟你扯淡,”阎大俊不耐烦地说道,“我回来路上出事了,可能又是个脑子短路的机器人,他们要是有谁在的话就反映一下。”

“咋啦?慌里慌张的,”薛戟貌似很感兴趣的样子,“在外面找机器人小姐,跟店家闹纠纷了?”

如果办得到的话,阎大俊肯定会爬到电话另一端去抡他两拳,而且一只眼睛一拳抡成熊猫眼。

“鸣哥和老李都还没来,”不知薛戟是已经盘算好先贫两句再回答,还是听阎大俊没还嘴才觉得是真有急事,“茜姐昨天刚检修完,还搁在解析室的柜子里呢。”

一般鸣哥都到得特别早,到时我知会他一声——大清早的就你屁事多,我再睡会儿,啊就这样。

说罢,还没等阎大俊应答,薛戟就不由分说挂掉了电话,尽可能压住起床气倒头重新打起了呼噜。

两个小时后,聚集了全国各界精英人物的电监调查所还从来没有过如此混乱狼狈的情景。

段鸣到了之后,薛戟迷迷糊糊地向他汇报了阎大俊在归途中遇到的事件,但说了半天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连阎大俊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

无奈之下,段鸣自己给阎大俊打电话听取情况,听完后觉得可以拉上陈茜去处理一下,他认为这样不特别要紧的工作对陈茜的精神状态有好处。

然而解析室的门锁着,透过玻璃窗能清楚地看到陈茜静静地躺在真空橱里,就像沉睡着的白雪公主。

钥匙在梁琪灵手里,于是她成为了今天第二个从睡梦中被叫醒的人,当她出现在段鸣和薛戟面前时,原本乱糟糟的头发更加蓬散开来,再加上幽怨的表情,简直就是一个有一世冤屈不得倾诉的女鬼,还好梁琪灵是短发不是长发,否则能活活将人吓死。

第三个自然就是陈茜了,不过还好梁琪灵唤醒她的方式比较温柔,让段鸣白白躲在门后避开并不存在的爆发。

最懵逼的要数李文国了,当他进门时,被所里一片繁华的景象镇住了。

这两天应该没有派下新的任务,连要去市里开的会都少了很多。

那大早上的这帮人在忙些什么,莫非想造反不成?

虽说发生了一些小的误会,不过总之段鸣和陈茜顺利地开着那辆黑色吉普出发了,上路时正赶上早高峰,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匆忙的身影,见到此番久违的景象段鸣心中不禁颇有感触,但跟身边的陈茜聊起这个时却莫名有种强烈的尴尬,尤其是段鸣每说一个字,她就心不在焉地“嗯”一声。

昨晚发生事件的小巷子是这片住宅小区南北两个分区的分界线,虽然在两个大门处有一片广场和大马路将两块区域区分出来,但再往里就几乎是贴在一起了,只有进到小巷子里才能见到两道围墙。

到了白天,小巷里有许多上学上班的人通过两扇小区的小门来来往往,不像晚上那样给人一种凉丝丝的阴森感,倒是随着天气变得暖和,道路两旁的杂草里经常飞出各种蚊虫,活力溢到令人心烦。

“根据钱女士的描述,事发时间是昨天晚上十点十分左右,”尽管很不情愿,然而在段鸣的命令下,这次事件由陈茜出面主导调查,“对她进行骚扰行为的是一个身高一百七十五厘米,穿家用机器人出厂时默认的统一浅灰色服装。”

“时间是吻合的,”阎大俊肯定地说道,“那人衣服的颜色我也看到了,但直接认定说是仿生人的制服就有点……”

“有问过她其他认定对方是仿生人的理由吗?”对于工作,陈茜还是不会怠慢,她若有所思地在路口朝里眺望着,“比如瞳色,双方如果发生过肢体冲突的话,这一点应该能捕捉到。”

“有是有,只是钱姨是个很传统的老太太,仿生人的瞳色是什么样的她并不知道,”小高解释了一番,“所以她并没有用瞳色区分人类和机器人的意识,当时我问她的时候,钱姨就只是咬定‘那家伙一点生气都没有,就是个假人’,她自己是这样说的。”

“原来如此,不过话说回来,一个老人家会这样把观点一口说死,反倒增加了可信度,”陈茜似乎已经接受了骚扰犯是仿生人这一说法,自顾自地朝巷子深处走去,“这条路上有没有配备摄像头,或是平常有谁在巡逻?”

“这个……没有,”小高满脸难堪地摸了摸后脑勺,“当初社区在建时,这条路就仅仅用来行车,设置两扇小门的初衷也只是供环卫工出入。”

陈茜脸上露出了不太满意的表情,继续将目光投向前方的路面,试图寻找出有价值的细节。

“兄弟啊,这你们就不太地道了,”干过社区民警的段鸣将胳膊搭在小高的肩上,“要知道,小区在你眼里就是自家卧室,得做到哪个一角一落藏着蟑螂都能立即掌握到。”

“是,是,事情结束后一定想办法弥补这个疏忽。”小高听出来了段鸣是他的前辈,因为同样的话他也在自己班长口中听到过。

“接下来,去别的地方调查看看吧。”

陈茜走回到路口,她自始至终没有询问过具体的事发地点,原因在于如果她没能自己看出来事发地点在哪,就说明并没有特别有意义的痕迹,再加上围墙的高度偏矮,出入口只有巷子两端以及小门这一想法并不完全成立,所以再盯下去也没什么大的用处。

“去别的地方?”小高有些不明所以,“案发地点就是这,还能去哪儿?”

“能去的地方多了,”陈茜抚了抚下巴,装出一副选择困难症的表情,“光是把周围住得离巷子较近的居民问一圈就够费事的。”

“这样不好吧,”小高皱着眉头,“我跟阎同志也说过,最担心的其实不是案子本身,而是……”

“可别忘了,让我把鸣哥和茜姐叫来的可是你,”阎大俊毫不客气地伸手指着小高,“现在又不满意了?”

“恰恰是我和你有着一样的看法,”陈茜上前笑着宽慰道,“既然你这么在意居民之间的舆论,那应该也清楚,身为调查者这个时候作出积极的姿态其实更能将百姓们的情绪稳定下来,不是吗?”

好像是这个道理,小高这才明白过来其中的逻辑,腼腆地笑了笑。

“当然了,这事不能由我们这些陌生人来做,还得靠你。”

正当小高挨家挨户跑的时候,流言就像引发传染病的病毒一样开始变种,各种各样的版本都出来了,有人说昨晚在巷子里发生的是持刀抢劫,甚至还有人说出了命案,刚才跟小高一起出现在巷子里的是来抓杀人犯的专案组。

听到这些传言,小高不得不佩服陈茜的深谋远虑,因为每一个被他拜访的居民都会反问他一句“到底出了什么事”,小高虽说自己也没完全理清,但至少可以当面澄清一些空穴来风的谣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上下午的上班上学时间,小区里是最安静的,树木成荫的大道两旁没有叽叽喳喳的唠家常,各个蜂巢一般的居室里也没传来恼人的小孩哭闹声,只有鸟儿和夏虫还不知疲倦地为这个单调的世界添加了些许的音符。

尤其是对段鸣和阎大俊来说,陈茜长时间沉默着不说话,他们有种自己聋了的错觉。

小高的值班室里,陈茜已经连续看了三个钟头的监控录像,而且画面里没有人的时候也没有快进,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盯着影像中像幅静止的画一样的小区大门看。

终于,阎大俊忍不住俯到段鸣耳边小声说道:

“我怎么感觉,今天茜姐好像跟平常不太一样。”

对哦,段鸣这才想起来,这两天阎大俊都不在,他不知道陈茜因为上次案件没有完美解决整个人变得萎靡不振。

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陈茜这么专注,刚才话也变多了,干嘛要告诉他呢?

“你就理解为,”段鸣翘起二郎腿,一只手遮着嘴,“尽全力完成这种没多大压力的工作,既不太累,结束了还有满满的成就感。”

“半信半疑”四个大字清晰地写在阎大俊的脸上,他撇了撇嘴表示姑且相信,但眼神像是在说着“真的吗,我感觉你个狗娘养的在骗我”。

段鸣也是一副“信不信由你”的神情坏笑着,翘起的二郎腿还抖了两抖。

“你们俩坏小子在说什么呢,”听陈茜的口气,分辨不出她到底有没有听清阎大俊和段鸣交谈的内容,“是不是觉得我看这些无意义的画面很可笑?”

“没有没有,”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不过显然段鸣比阎大俊机灵一些,慌忙表示否认之后反问了一句,“我们只是好奇,想知道你这么看录像是有什么讲究,但又不好打扰你。”

正好监控录像也放映到了结尾,陈茜关掉视频,转身朝向二人,活像一个威严满满的女教授,“从昨晚八点,也就是值班岗亭换班时间,直到十一点,除阎大俊和钱姨之外,没有人从小巷两端出入,那么我们基本可以认为,犯人是通过小门或者翻围墙进入到巷子里的。”

调查的范围进一步缩小了,这不可不说是一个收获,段鸣像一个看过精彩演出的观众一样鼓起了掌,鼓到一半还揪了揪阎大俊的手臂示意他也跟着鼓。

还没等陈茜对他们这做作的举动发表吐槽,段鸣就抢着先开口了,

“那么,有了这个线索,接下来要怎么把犯人找出来?”

“就看小高寻访得怎么样了,如果在南北两侧住户处获取的情报有差别,就可以进一步缩小范围,直至锁定目标。”

这一点陈茜在再次见到小高时也特别强调了,但小高却叹了口气,

“那个,陈同志……”,小高的样子让阎大俊简直想上去扇他两巴掌给他提提神,阎大俊最讨厌这种蔫里蔫气的兵,“虽说侦破案件我不算内行,但我觉得可能事情马上要水落石出了。”

“哦?那是好事呀,怎么这么没精神呢,”陈茜可不像阎大俊那样暴躁,“看来你查到了很有用的情报,说来听听呗?”

“我查访到的其中一户人家,他们直接就说是TA803,”小高的语气总给人一种感觉,骚扰钱姨是他干的,“我回过头想了想,确实非常有这个可能。”

“慢着,”阎大俊作手势打断了小高的叙述,“他们怎么知道有犯人是仿生人这种可能性的?”

“他们听钱姨说的。”小高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仿佛这种情况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阎大俊猜测,提供给小高这个情报的人年纪肯定不小。

“这个TA803是谁?”陈茜直接切入重点,“看来你们对它都很熟悉。”

不仅小高和那户人家,几乎所有在小区里住满一周的人都知道TA803和刘奶奶的事情。

刘奶奶曾经是附近另外一片街区的环卫工人,当这片公共区域的环卫工全部换成了仿生人后,刘奶奶依然还留在这边,以捡废瓶罐为生,自己独自住在南区围墙下的一个小窝棚里。

后来刘奶奶的儿子在外面闯荡几年后发家立业,自然想把刘奶奶接到身边,让她过上舒适的日子,只是不料刘奶奶出奇地固执,尽管不用再收废品了,但她就是想住在那间不挡风不遮雨的小窝棚里,这倒也能理解,让这样一位老人离开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地方,对老人而言是件很煎熬的体验。

无奈之下,刘奶奶的儿子派人把窝棚上下修缮了一遍,还购置了一个家用仿生人照顾刘奶奶的起居,这个仿生人的编号就是TA803。

再后来,听说刘奶奶患上了癌症,被家人接去了医院,那间窝棚以及TA803就荒废在那里,一开始有人惦记着这事,还会去瞧一瞧,接着时间过得久,大家也就淡忘了。

小高带着陈茜等人来到刘奶奶的窝棚处,看得出,窝棚确实经过一顿大修,一张张白色钢板像火柴盒一样拼在一起,内部也精心修整过,俨然和建筑工人们住的集装箱板房没多大区别。

只是不见那个叫TA803的仿生人的身影。

在查访过后,小高又按原路问了一圈,大家都只是摊摊手,过去那么久了,谁还知道一个废弃的普通家电跑哪去了?

陈茜和段鸣决定想个办法引它出来,确切地说,陈茜决定想个办法引它出来,段鸣同意并附和了这个决定。

入夜了,夜空和昨晚一样晴朗,小巷子里也昨晚一样一片死寂,似乎连虫子们都偷懒,给自己放了一晚的假。

“不是,谁能来给我解释一下,”树杈间,一身标准作战服的柳夫放下夜视望远镜,对着通讯话筒说道,“咱们要抓什么人我懂,但是犯得着这样如临大敌吗?”

“哪那么多废话,”另一棵树上的段鸣简直想从一旁窗户内的浴室里借一条毛巾堵住柳夫的嘴,“知道老子瞒着老李把装备偷出来给你们用冒了多大险吗?”

“冒多大险我管不着,”薛戟满脑子都是段鸣身旁那个浴室里会不会有个妹子正在沐浴,“只要鸣哥兑现承诺,处分不让我挨,我就随意。”

阎大俊没说话,他只想快点度过这莫名其妙的一天。

四位作战队员脚下一个隐蔽的灌木丛后,梁琪灵正在和陈茜作计划的最后确认。

“这是一个AI感官干扰装置,”梁琪灵指着一个化妆盒大小的仪器说道,“待会打开它,方圆五里内的仿生人都能看到有一个钱姨在巷子里走,当然它们的视线得到巷子里。”

陈茜也不例外,她是AI就决定了她会受到这个装置的影像。

“然后等TA803朝诱饵出手的时候,瓮中捉鳖。”陈茜说出了计划的后半部分。

慎重起见,这个虚拟“钱姨”出现的位置是巷子里相对昨晚事发地点的另一端,以保证TA803能上钩。

梁琪灵看了看表,“那我开了。”说着,她启动了干扰装置。

霎时间,陈茜感觉世界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雾一样,随即一个惟妙惟肖的“钱姨”现身在了巷子里,正蹒跚地走着。

情况发生得异常地快,陈茜还没来得及询问段鸣,通讯仪另一头就有了说话声。

“有人在贴着北侧围墙移动,脚下!”段鸣报出了目标的位置,“我们上!”

段鸣等人像雨林里伺机已久的豹子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树上跳下,一把将那人扑倒在地,并麻利地架住手脚,往他面部照射手电。

一阵惊叫声过后,陈茜和梁琪灵也来到那人面前,看清了他的相貌。

电监调查所的六个人全傻了。

这是个如假包换的人类,而且正是刘奶奶的儿子,一位有头有脸的商界大亨。

这是电监调查所成立以来最失败的一次作战,不过自始至终没有李文国的命令,应该算不上作战,嗯,就是这样,没错。

天刚蒙蒙亮,仿生人服务站的人将从窝棚地下一个隐蔽格间里找到的TA803搬上货车准备回收,段鸣、陈茜和刘奶奶的独子黄腾站在一旁看着这个捣蛋鬼去它早就应该去的地方,神情并不特别尴尬,反倒都有种释然。

毕竟双方都误会了一些事情,误会解开的时刻总是神清气爽的,就像这清晨的空气一样。

前天晚上钱姨遇到的骚扰犯的确是TA803,机能老化的它把钱姨误认成了刘奶奶,十分“恭敬”地要接她回那间小窝棚,才导致这场闹剧的上演。

但经过黄腾的叙述和服务站工作人员对TA803电子脑的解构,大家发现这背后的原因,令人不得不感到唏嘘。

在刘奶奶患癌离开住处后,她交代TA803自己还会回来,但在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后,刘奶奶的身体依然是一天不如一天。

刘奶奶觉得自己所剩时日不多了,想最后的时间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小片空间里度过,于是偷偷跑了回来,不明所以的TA803也一如既往地照顾着刘奶奶。

这次出逃很快被黄腾以及其他家人发现了,他们喊人强行将刘奶奶拉回了医院。

但是,刘奶奶还是不死心,在被拉去医院前,她偷偷将TA803藏了起来,并再次交代它,自己还会回来。

只是这次,她真的回不来了。

早在一年前,刘奶奶就已经与世长辞,

但很明显,TA803依然执行着刘奶奶留下的指令,数年如一日地等待主人归来,直到AI极度老化,老化到连刘奶奶和钱姨的面容都认不清。

“如果知道妈对这个地方执念这么深,”黄腾深深叹了一口气,“早些时候就不那样逼她住院接受治疗了。”

“老人家一定也是知道您是真心为她的健康着想,但愿她在另外一个世界,能实在地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段鸣宽慰道,“我们也真的十分抱歉,抓错人了,希望黄总您谅解。”

“我也有一定的责任,”黄腾摆了摆手,“我不应该大晚上偷偷摸摸地到这边,影响段队长你们办案了。”

段鸣和黄腾互相握了握手,就像多年未见的兄弟一般。

不过段鸣一直没有道出TA803将钱姨误认,对其动手动脚的事情,只是说他们在捉拿盗窃犯。

而且令段鸣发自内心感到高兴的是,这个主意是陈茜提出来的。

“有些事情,”回去的路上,开车的段鸣一副像是要去郊游一样的开心劲,“藏着掖着也不是那么坏,不是吗?”

“你不会是未卜先知了这件事情的始末,专门拿来教育我吧?”相比早上,陈茜的气色好了许多,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我哪有那本事,”段鸣干笑了一声,“况且要是真这样,我还用得着煞费苦心作那么多戏。”

“需要你煞费苦心的事儿还在后面呢。”

陈茜指的是老李的处分,果不其然,回到所里,迎接段鸣的就是李文国那张铁青的脸。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两人那恶作剧般的笑脸,两只手还牵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