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老,最新的跟踪情报汇总好了,”穿着高跟鞋的女秘书有些踉跄地在铺着鹅卵石的小道上,“之前安排的五百二十份身份材料都顺利通过了当地政府的审查,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这我就放心了,”鲁文时拄着拐杖,出神地望着泛着一丝丝涟漪的小池塘,“孩子们过得都还好吧?”

在国家战略能源科技审查部这个机密重地,这一点点淡雅的闲情逸致显得弥足珍贵,鲁文时越是为工作感到烦心的时候,就越是想在这个遍地花草,树丛后隐着假山和鱼塘的后庭里走走。

“由于计划还处于初级阶段,”秘书不是很清楚这个“过得还好”具体指什么,“在各自领域身居较高职位的‘进化体’数量并不多,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很快整理出名单。”

“我指的不是这个,呵呵,当然也许是我的问法有问题,”鲁文时来回踱着步,像个孩童一样令自己在池塘中的倒影跟着一条小鲤鱼游来游去,“差点忘了你也是孩子们的一员,小邱你对现在的自己感到满意吗?”

“这个问题超出我的认知范围了,”小邱带着些许歉意地颔着首,“比起思考对人生满不满意,我更倾向于解决实际问题。”

“还真是像你,”鲁文时又是呵呵一笑,“倒也没什么不好,你可知道咱们身边有许多人,一辈子都花在了思索这个问题上,最后什么都没得到。”

真是可悲,身处于草木间的两人同时在心底里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但意味却有着微妙的不同。

自我评估对人和机器而言都是必不可少的,区别在于,机器可以像一个旁观者那样准确地发现自己的缺陷,以及补救这个缺陷的方法——人类却很难做到这一点,不仅如此,很多时候即便某个人被他者当面指出了不足也不肯承认,导致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下同样的错误。

人类是可悲的,也是顽强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机器是高等的,也是脆弱的,齿轮般精确的步骤一旦错乱,后果将是致命的。

“你是想说,”正在举行例会的小会议室中,薛戟把包装袋底部剩下的薯片渣唰唰地倒进嘴里,然后大口大口地嚼着,“这场爆炸发生在了错误的时间和地点?”

“反正我想不到在这荒郊野地炸死自己和一个倒霉的司机,能带来什么好处,”陈茜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样,腆下头紧紧地搂着怀里的抱枕,“你们几位专家不也说了,微机械液体炸弹的注入流程比较复杂,绝无可能在被注射者不知情的前提下埋设。”

“换句话讲也就是,”段鸣强忍着鼻血,极力不去想自己连个抱枕都不如,“傅骏将自己制成了一个人体炸弹,但很明显深夜的家园南路不是他选择搞恐怖袭击的地点,我们目前也无法得知他的原计划是什么,以及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错。”

“傅骏的身后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尚且不谈,”李文国惬意地喷出一口白雾,如此正儿八经在聊案情的例会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肯定得来根烟庆祝庆祝,“阿茜提到的一点今后要特别注意,那就是极有可能存在傅骏的同类,和他一样藏身在社会中伺机搞破坏。”

“异常仿生人在社会上搞破坏,”阎大俊把这句话和一颗口香糖一块放在嘴里咀嚼着,“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啊。”

“别太敏感了,”一旁的薛戟用手肘戳了戳阎大俊的肩膀,“在你这个国家的忠诚卫士听来,只要跟搞破坏沾边的都耳熟。”

“那我的职责就是把你的脑袋拧下来,”阎大俊比了一个扭脖子的动作,“当时你的人头值多少钱来着?我记着大概是个六位数吧?”

“哎哎,跑偏了啊,”柳夫特别享受用这种班主任教训学生的口气说话,“话是这么讲,但傅骏是仿生人这一点,也是在他家找到线索才证实的,那些同类经过了这次事件后肯定会把自己藏得更深。”

“所以我们得从源头找起,”陈茜早就想好了怎么搜寻这些猎物,“虽然现在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但电子脑异常的起因,经过前面这段时间的种种案件,我们心里是有数的。”

陈茜指的是鲁文时暗地里对“传教士”系统做的手脚,他煞费苦心地派人破解主机,只为将一串针对仿生人电子脑的改动程序散布出去,而如今,他的目的可能已经达到了。

当然,一提到仿生人获得了自我意识,就不得不联想到五年前吴靖为之狂热的那个科研项目,毫无疑问,现在的陈茜活脱脱就是那场试验的成功产物,但就现在的情形而言,当时有没有其他的实验体,开始有关注的必要了。

这可能是电监调查所唯一一次有讨论结果的例会,段鸣陈茜组到五年前的那座城市走一趟;柳夫梁琪灵组着手解构傅骏的电子脑,争取尽快破解仿生人发生异常的秘密;薛戟阎大俊组继续配合公安追查IO763的下落。

“散会!”

李文国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就跟灌了一大杯啤酒喊爽一样,毕竟去市里开会时他总是听这两个字而不是说这两个字的人。

一座大城市就像是一栋房间走廊都错综复杂的宅邸,逃犯是在这宅子里安家的老鼠,执法者则是屋主养的猫,猫其实完全做得到搜遍所有的角落将老鼠抓住,但是这样耗费的精力一日三餐根本补充不过来,所以猫只有在看到老鼠的时候才会亮出自己的爪子——老鼠似乎也懂这一点,于是有节制地偷窃橱柜里的食物。两边都心照不宣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毕竟如果太看重使命的话,得不偿失。

久而久之,这座宅邸的主人不仅养了猫,还养了老鼠。

站在老鼠的立场上,它必须足够聪明,知道做到怎样的程度,才不会引起猫的注意,才不会被屋主人视作鼠患从而养更多更厉害的猫,才能过上被屋主人饲养的美满生活。

在他看来,傅骏显然就是一只不够聪明的老鼠,两人都知道他们身上背负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使命,他希望傅骏能协助自己,但傅骏口口声声都是炸弹袭击,还反过来教育他,人类只不过是一群胆小脆弱的低等动物,一场震惊全市的恐怖案件就足以撼动这个摇摇欲坠的社会了,哪用得着像他那样畏畏缩缩。

真的是这样吗?他猜测,是那伙黑帮的贪婪导致傅骏用这种眼光看待人类社会,这种眼光是不客观的,在这种不客观的驱使下贸然行动是危险的。

于是,他暗地里取得了微机械炸弹的启动密钥,趁傅骏在午夜时分身处郊外引爆了炸弹。

一开始他还未曾料到,寻找到的同类不一定是同伴。

这不就和人类一样了吗?

他带着这个疑问,来到了下一个目标的住所楼下,这是一个外表为二十五岁女性的仿生人,对外身份是化妆品公司的职员,化名李叶。他在百雨花园广场时偶然路过这家化妆品公司的品牌店,在广告宣传片上见到了李叶的形象,一眼便认出她不是人类而是和自己一样的变异物种。

房间里传来悠扬的钢琴曲,他敲了敲门,应声而来的正是李叶,面容和广告片上一样姣好,短披肩发和毛绒衬衫显得她十分端庄贤淑。

“请问您是……”疑惑的神情十分自然,看来程序在她的电子脑中很起效果。

“西夜公司的张经理,之前联系过的,”他露出更加阳光自然的微笑,“上级派我来和您洽谈一份新的工作岗位。”

李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最后在那张英俊的脸庞上停留了许久,随即扶着门向后微微退了一步,“请进。”

他礼貌地道了谢,很明显李叶的言行更贴近人类,看上去十分好说话。

但是这回他决定,在积攒起足够的人数之前不再使用商谈的方式。

趁着李叶背对着自己,他一手轻轻关上房门,一手从衣袋里掏出早已备好的外接程序卡,出其不意地插在了李叶的耳根后,只见她浑身颤了一下,便僵住不动了。

淡雅的钢琴曲继续回荡在房间里,像来自春天的风,为四周冷清的空气注入了沁人心脾的活力。

既然我们比别的仿生人更像人类了,那么用人类的逻辑来解决问题也没什么不对,两人共事是一个奇特的情境,不同于三人,更不同于很多人,虽说相处得好的话可以达成一加一大于二,但这两个一肯定相比各自独处时打了折扣,因为两人不可能知道对方的全部想法,这样一来互相的阻碍就不可避免。

“阿嚏!”

柳夫还没来得及伸手捂上,发痒的鼻子便为整装待发的飞沫吹响了冲锋号。

“哎,注意点儿,解构室可不是能随便打喷嚏的地方,”由于梁琪灵平时的语气过于风轻云淡了,所以话语间再细微的厌烦旁人也能轻松察觉到,“这些仪器稍微弄脏一点也许就报废了,换新品和老李的怒火咱们都负担不起。”

“但是这位仁兄的尸体可比鼻涕脏多了,”柳夫指了指操作台上那具和煤炭别无二致的躯壳,随便一抹就能从台子上刮出一手炭屑,“是不是把他搬进来的时候整个解构室就迎来末日了?”

“如果现在拿着钳子的人是你,还真就是这样,”梁琪灵在凑近操作时能做到保持呼吸几乎完全停止半个钟头,“把另一端线头再接上,看看这次运气如何。”

柳夫将数据线插进脑波仪的接口,并调节了几个旋钮,霎时间如连绵不绝的山脉一般的波形显示在屏幕上。

“你也太神了吧,”柳夫惊叹道,“一开始不都说傅骏的电子脑已经毁得不能再彻底了吗?”

“也没多了不起,现在的电子元件尺寸越来越小,这就使得器件在受到物理损害时可以最大程度地保持原有的结构,跟大风无法摧毁小草是一样的道理,使用得当的增幅手段就能复原,”梁琪灵来到柳夫身边,像是期待已久地坐到电脑前,“现在我们可以好好研究一番,傅骏是因何开窍的了。”

“至少从这个图上可以看出,脑波自始至终都很稳定,电子脑是在依照特定规律在运行,”柳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串山峰左右移动着,“这表明情况应该如茜姐所说,自我意识是来自程序,而不是像她那样来自微机械和电路的偶然反应。”

“但是转念想想,既然有这么神奇的程序,”梁琪灵双眼盯着屏幕,但很明显思绪飘到了别的地方,“为什么最开始我们遇到的异常仿生人,无论是作案手法和掩盖自己的方式都那么拙劣呢?毕竟我们是昨天才知道有傅骏这么一个有头有脸的存在。”

“或许是程序的作用会因个体产生差异?”柳夫抚着下巴,“至今遇到的异常仿生人有各个不同厂家生产的,所以受到程序的影响有大有小。”

“我倒是有个更合理的猜测,来看看傅骏一生中电位波动的频率分布吧,”梁琪灵调出分布图,很明显她的猜想被证实了,“你看,最开始的时候电位波动并不大,后来才一点点变高的。”

“这说明什么呢?”

“这说明,”梁琪灵有些兴奋地翘起了腿,“他的自我意识是通过一点点学习得来的。”

柳夫这下明白了,他刚才说自我意识来自程序只说对了一半——鲁文时植入的程序确实起了作用,但作用仅限于让仿生人的认知跨越各种准则的限制,接下来会进化到什么样的程度全依赖仿生人自己的学习能力,在这个前提下,被影响的仿生人中只有比较幸运的那一部分能有时间培养自己,并意识到自己需要一定的伪装。

而比较倒霉的那一部分就像被忽然放出监狱的囚犯一样,肆意地挥洒着自由,然后很快被绳之以法,《空间站》杂志社丑闻事件和代云大厦劫持事件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二十一世纪初,人工智能界的科研工作者们就开始尝试利用各种手段提升仿生人的自我认知能力,但无外乎都是从外部施加影响,一旦将这个影响撤除,仿生人就又会变回傻乎乎的玩偶。

而现在的情况是,傅骏的意识完全来自于电子脑中经过了进化的程序,要是他的脑子没被炸成碎片的话肯定价值连城——至少换一整套的解构室设备是绰绰有余。

不过这也意味着,已经进化成熟的电子脑就像是根系已经深深扎入土壤的参天大树,想要撼动它都并非易事,更别说移植这一类高端的操作了。

就这样,他慢工细活地干了足足一整天。

起初他不明白,为什么人类中一些从事文学或是手工艺的匠人在干活时,总要在耳边播放和工作内容并无联系的音乐——现在他领会到了,无论是人类还是仿生人,都需要从外界获取视觉、听觉等信号,这个接收过程往往不是主动的,所以也无法避免和脑中的其他信息相冲突。

这个时候,音乐就可以作为一个主动施加的强幅信号,像场一样将人包裹在其中,用一种不必要的信息最大化地滤掉了其他更多的不必要信息。

带着这份顿悟的喜悦,他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个艺术品:只见李叶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面部的皮肤和金属外壳全部被揭掉,露出了电子脑表层的线路板,看上去并非像藏在俏美脸庞后的机关,而是像一张血肉模糊还闪着寒光的可怖面具。

用于思维的芯片悉数被他扔进了垃圾桶,取而代之的是拷贝了他自己意识程序,能同时由他远程操控的逻辑模块。

从现在开始,“李叶”这个人格不复存在,你,就是我的一个分身。

就叫你“清”吧,我很喜欢这个汉字。

他像一个陶醉于艺术中的雕刻家在为作品做最后的修饰一样,小心翼翼地将面罩一般的金属壳,还有眼珠和面皮,按部就班地装回到清的脸上,随着人造皮肤完美地贴合在纳米吸盘上,栩栩如生的清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从自己的电子脑中传输出无线信号,仿佛在默念着什么咒语。

清睁开了眼睛,那双明亮的眸子变得更加清澈,没有任何迷惘,更没有任何彷徨。

现在我需要去一个地方寻找我们的同伴,你愿意帮助我吗?他绅士地伸出了手掌。

当然,清没有说话,但她搭在他手上的那只手背已经表明了一切。

这不是请求,也不是交易,只是两颗心连结为了一体,仅此而已。

在一旁不知疲倦演奏着的钢琴曲节奏稍稍放快了些,似乎在灵动地欢迎它和它主人的新主人。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离海东市不远的另一座沿海城市,在海东市发展起来之前,那里是全国仿生人产业最为发达的地方,但近几年它却不是因为人和机器的共同繁荣变得闻名,而是因为发生在那里的两件大事。

头一件是一场骇人听闻的人脑改造风波,据说是某个痴迷于研发高等人工智能的年轻AI工程师在课题中走火入魔,对自己身为人类感到无比地羞耻,从而把自己改造成了人不像人,机器不像机器的怪物,还怂恿其他人也不要再做人类这种低能又愚蠢的物种,并在地下开设业务,名为帮助失业者重新就业,实际上是进行彻头彻尾反人类的人体改造。

当时这件事被调查记者披露出来后引起了轩然大波,至今也有不少与人工智能有关的线上社区会时不时聊起它,在火热的讨论中有零星的情报显示,这位发了疯的工程师在课题项目中,用了一个和他一起生活着的女性仿生人作为实验体,但案件画上了句号之后这个女性仿生人也没有出现,仿佛是在某个时刻突然蒸发了一般。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真希望能见见她——他这么想着——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一定能成为他的知己。

发生在这座城市的第二件大事就更令人震惊了,两年后,一家软件公司计划开发一台功能强大的超级人工智能以用于城市管理,那时还没有“传教士”主机这样可以直接覆盖整座城市的智能网络的概念,所以人们的想法都聚焦在制造类似一个万事通的高等计算机上。

意外的是,这个计算机比人们想象中要聪明得多,庖丁解牛式地剖析了人类的社会特点,最后得出了一个疯狂的结论:像散布瘟疫一样用微机械控制所有人,以达成真正意义上的和谐社会。

好在阴谋最终在多方的努力下被阻止了,不然很难想象这座城市的未来会是什么样。

不过总归一切都过去了,市民们还在安稳地书写自己的生活,只不过举手投足之间多了一份从容,没人会忘记在社会阴暗面被揭示时所感到的压抑,但更不会忘记黑暗逐渐被时间埋没后,每一天照耀在大地上那一洒新的阳光。

在这座原本属于“沃职”咨询公司的写字楼大厅里,段鸣有种穿越了时空的错觉,那时和现在他都没有留意过眼前这人潮中的任何一个面孔,所以时间仿佛在这千篇一律的景象里静止了。

“把你的魂儿从五年前叫回来吧,”陈茜拍了拍段鸣的肩膀,“楼层没上锁,我们可以直接搭电梯下去。”

“我说,”段鸣应了一声,随即和陈茜一起走进了电梯间,“把事儿办完之后,要不要去那几个有纪念意义的景点,故地重游一番?”

“你那个脏兮兮的小破屋吗?”这里就是最有纪念意义的地方,段鸣一提起其它的,陈茜不用想就知道是哪,“饶了我吧,我虽然是机器人,但看到恶心的东西也并非不会感到不适。”

“但毕竟是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啊,”段鸣还清晰地记得,当时陈茜是要来采访落魄的他,出于工作需要摆出了一副标致的微笑,但在段鸣看来依然是那么地美,“你看别的情侣都会在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拍照留念啥的。”

“我就说该把柳夫他们也叫上,”陈茜发出一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杀人的干笑,“让大伙都知道咱们俩的纪念地是个臭气熏天的贫民窟,看你还有没有那闲情逸致。”

段鸣正要继续争辩,这时脚下突然一沉——电梯到站了。

那时即便有廊灯照明,这座地下迷宫也显得十分阴森,而现在里面不见一点光线,令人脊背发寒的潮气像幽魂一样游荡在一片漆黑中——这里不是用来保存什么腐烂的东西就是很久没人来过了。

很快陈茜找到开关打开了灯,霎时间通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灯光亮起而醒了过来,两人放轻脚步缓缓地走着,他们很清楚,一直尘封在此沉睡着的,叫做回忆。

如果是第一次来这里的人肯定没过几个岔道就迷路了,但段鸣和陈茜就像是脑中印了地图一般——陈茜倒是确实如此——很快就七拐八拐径直来到了当年吴靖的工作室。

这个地下工厂在被警方破获之后很快遭到了洗劫一般的清查,那时两人见到的手术台和工作间里五花八门的工具设备早已不见踪影——但像台式电脑和服务器这样大块头的东西,没有比原地更好的地方存放它们了。

陈茜来到电脑前,像揭开幕布一样刮了刮屏幕上布满的灰,漫天扬起的飞尘在灯光下清晰可见,就像一片片细细的雪花,但这雪花要是跑进人的耳朵里可不会融化,身后的段鸣挥了挥手,让这些恼人的小虫子远离陈茜。

“我记得那时,”陈茜一面说着,一面轻松破解了电脑的开机密码,“吴靖从外面购进了不少仿生人,用于培植制造微机械的材料。”

“但当时这里的所有物品不都作为证物记录在案了吗?”结案以后,段鸣也参与了警队的搜查工作,“即便有仿生人出问题,也不太可能到现在还能逍遥法外。”

“就那会儿的形势而言,确实如此,”陈茜粗略浏览了一遍存放在电脑中各个文件的名称,“但别忘了我们是为什么回来的,既然如今这里有东西对我们有价值,肯定对别的某些人也是一样,现在需要确保的,就是埋在这里面的宝藏只属于我们。”

当年这起案件在全国掀起了多大的波澜,回想一下陈茜、段鸣和苏婷三人得到了分量多大的嘉奖升迁就一清二楚了,鲁文时不可能没听说过这件事,陈茜甚至怀疑在盖亚DX2000事件时那个老家伙就和“蓝星”公司有勾结了,如今他谋划制造出大量具备自我意识的异常仿生人,会想到利用吴靖的成果完全不难理解。

令陈茜暂时放下心的是,这台电脑上一次的运行记录还是五年前。

“看来我们没有被捷足先登,”陈茜松了一口气地说道,“接下来把数据全部销毁,任务就完成了。”

她正要挪动鼠标,忽然被段鸣一把覆住了右手。

这小子又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什么时候不好专挑这会儿突然调起情来了?

而当陈茜疑惑又不耐烦地看向段鸣时,只见后者满脸凝重,用很难觉察到的唇语说道:

“有人跟在我们后面,现在正在房间外!”

陈茜当即会意,并顺水推舟地喊出了刚好正想说的内容:

“往哪摸呢!”她还轻轻推了段鸣一把,防止对方用武器同时攻击到两人,“信不信我把你一块销毁了!”

“哎呀,这又没人,”段鸣也很配合地表演着,“况且咱在家的时候都干了些什么不也被你发现了嘛,我还以为你习惯了呢。”

明明是演,但两人的话中却一个假字都没有。

与此同时,段鸣已经一面说着,一面拿出手机把作战计划输进了陈茜的电子脑中:

对方也是两个人,外面的通道没有躲藏的地方所以肯定是打算袭击我们,待会出去的时候你在前我在后相隔半米。

段鸣随身带着一把手枪,但他们此时处在监视下,太早拔出枪只会打草惊蛇,况且——段鸣完全有一打二的自信。

“看来你挺喜欢这地方的,都挑来调情了,”陈茜用最快的速度删除电脑中的数据,并拆下储存盘装进了包里,“那我先走了,祝你愉快。”

“哎等等我,”段鸣装作慌不迭的模样跟在陈茜身后,“我就开个玩笑嘛,别那么当真,谁会喜欢这种又黑又湿灰还大的破地方?”

陈茜若无其事地一脚跨到了门外。

突然间,身旁的黑暗中出现一双手伸向陈茜的后脑勺,一把推着她的头狠狠地撞在了墙上。

普通人肯定挨不了这一下,当即就会昏厥在地,但对方很明显错误地估计了陈茜的物种,尤其她的头部金属壳还是特别强化过的,这点程度就像是把脸埋进了沙地一样,年久失修的墙倒是被撞出了一个凹坑。

身后的段鸣见状,立即一步上前——他倒并没有立即朝右侧袭击陈茜的人出手,而是径直一拳挥向了左侧的潜伏者,那人猝不及防被打倒在地,在昏暗的灯光下,段鸣依稀辨认出那是一个身材高大仅略低他两三公分的男人。

依照常理,这个时候右侧的那人该对自己的背后出手了。

早已预料到这点的段鸣转身已经够快,但他才一扭腰,另外一人的身影便像风一样从面前掠过,和同伴逃窜进了前方的长廊中。

“站住,不许跑!”段鸣掏出手枪威吓道,“不然我要开枪了!”

前方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段鸣兑现了他的诺言,只开了一枪,射出的子弹便击中了那个瘦小身影的腿部,但那人似乎有着惊人的毅力,只是身形摇晃了几下,便踉踉跄跄地跟随另一人继续跑远了。

陈茜段鸣二人也是拔腿就追,一路上陈茜留意到,地上出现了往前延伸的蓝绿色液滴痕迹——被击中的那人是个仿生人。

不太走运的是,对方的逃跑路线显然是事先规划好的,而且他们动作非常快,经由地下停车场追出大楼后,便不见了踪影,地上的痕迹也消失了。

“两个怂包,”段鸣没好气地朝草丛里啐了一口唾沫,“大费周章跟踪,还埋伏咱们,结果还没过几招就跑得比兔子还快。”

“知道他们是谁就足够了,”陈茜的语气并没有那么遗憾,蓝绿色的痕迹已经说明了一切,不是IO763的同伙就是IO763本人,能追查到这种地方来的仿生人绝对跟那家伙脱不了干系,“而且资料已经销毁,数据盘也在我们手里,两边都没有理由留在这纠缠了。”

“行吧,”段鸣不情愿地将枪收进衣袋里,“想到刚才揍了那家伙一拳,我感觉好多了。”

太阳渐渐西去,人们也和这赤色的天空一样披上了疲惫的外衣,准备忘却发生在今日的不快,用新的自己去迎接新的一天。

但对他而言,今天发生的事情无疑是很难从记忆中消除的,他不禁有点羡慕身旁的清,右小腿被子弹打得皮开肉绽也没有任何感觉,神情依旧是那样的淡然——毕竟这具躯壳和他的一只手或是一只脚没有区别。

即便如此,他还是坚信自己的做法没错,当时他被那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卑鄙地偷袭,清也不可能是那人的对手,所以他当机立断选择了撤退。

他有点想听钢琴曲了,这能令他电子脑中疯狂波动的电位缓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