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日,上午十一点,海东市某条普通的商店街。

最近的生意有些冷清了。

但赵老板娘并不特别在乎生意是否兴旺,因为这个藏身在旧巷子里的成人用品店本就不希望引人注目,更何况听说旁边网吧地下室里那家惹恼了一个挑剔的顾客,举报取缔一气呵成,赵老板娘连唯一的竞争对手都没有了。

她更加感兴趣的,是来挑选仿生人性玩偶的客人。赵老板娘发现,这些顾客的行为举止比她想象得要丰富有趣,有的确实是满脸油腻,看到那些呆立在橱窗里的美少女连口水都不擦干净的宅男——但能到赵老板娘店里购物的人通常具有一定经济实力,他们中大部分人只是想给自己繁忙孤单的生活添置一个伴侣,在观赏商品时表情十分平静,似是想用自己的目光为女孩们注入灵魂。

话说回来,也可能是赵老板娘的货品质量太好了,那可不,在开这家店之前赵老板娘可是专业的化妆师,而且她还小小地利用了一些人们的心理,展出给客人的仿生人少女们不像别家店里的商品那样身穿情趣内衣,摆出浮夸的表情和姿势,而是穿着精心搭配的休闲装,神情略显呆滞地直立在玻璃橱中,这样可以给人以一种自然的亲近感,又不影响恋物的火热欲望。

正因为有可靠的质量和用心的营销,所以能吸引来经过了谨慎比对的富有客户。

当然,还有真正的变态。

“抱歉,小姐,我们这里不提供定做服务,”赵老板娘努力不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如果您感兴趣的话,可以随意挑选店里已有的商品,从骨骼到妆容都是全手工打造的上等货!”

赵老板娘面前这个戴着口罩和墨镜的人是开店两年来第一个女顾客,这个短发的女青年进门时赵老板娘还心里一惊,她店里没有男性仿生人,直到对方掏出一张长发女人的照片,赵老板娘才松了一口气,接待口味如此独特的顾客她还是第一次。

女青年收起照片,转头朝店里的橱窗瞧了瞧,似乎这时才注意到它们的存在。

“要不,我带您多了解了解?”一开始女青年熟练报出的型号和参数让赵老板娘觉得这个客人有点来头,她试探性地说道,“请跟我来。”

“不用,”女青年摆了摆手,“我自己看就成。”

赵老板娘觉得她的言下之意就是:你这的东西好像是还过得去,那我就给个面子随便逛逛吧。

“那……您自便,”赵老板娘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尴尬,“有需要随时叫我。”

两分钟后,一个男人走进了小店,赵老板娘注意到他戴的口罩和墨镜貌似都和女青年是同一款。

“欢迎光临。”

受到了小挫败的赵老板娘这时显得闷闷不乐,这四个字说出来也有气无力。

“你好,”男人看上去很壮实,但倒也足够礼貌,不像赵老板娘常见到的那些粗鲁运动员或是工人,“我来挑选情趣用的仿生人妹子。”

赵老板娘欣赏这种直白,“请随意逛。”

男人见还有一个人在里面,便试图将视线偏向一旁的玻璃柜中,然而他一看到女青年的穿戴,不知为何突然愣住了。

女青年则在男人进门开口说话时就在往这边看了。

“你……”

就在女青年刚发声连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一把将墨镜和口罩摘了下来,纷纷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梁琪灵!”

“薛戟!”

“你把所里备用的遮掩装备偷出来就为这个?”

“你不也是?”

说完,两人无奈地叉着腰,随即又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苦笑。

“我说你也真是,”薛戟将手掌遮在嘴边,压低了声音,“即便有追求的话也应该是茜姐那样的吧?怎么会看得上这种地方的地摊货?”

“外行也敢在我面前谈是不是地摊货?”梁琪灵毫不客气地讥讽道,“我倒觉得挺不错,经过长久站立脖颈还能保持和身体形成一条直线,质量肯定不会差。”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薛戟嬉皮笑脸地拍了拍梁琪灵的肩膀,“我就说嘛,咱老司机挑的店家准没错。”

梁琪灵撇了撇嘴,这就是为什么她不喜欢男人,就没个正经样。

两个心理不太光明的人在这间不大的小店里转了一圈,各自选定了想要的类型,不过梁琪灵想在把东西买回去了以后再自己改装一下,于是把赵老板娘叫到身边,问她能不能一同买些配套的关节零配件。

“很不巧,”赵老板娘面露难色,“不瞒您说,店里的仿生人无论身材差别多大,关节的缓冲器和仿制韧带用的都是同一种,就在上周,一个男性仿生人代其主人来购买了一个外表为十岁女孩的商品——以及剩余所有的关节部位零件,新货的订单三天前才被厂家受理,估计运到店里也要下周了。”

梁琪灵和薛戟一听有个仿生人做出了不同寻常的举动,不由得心里一紧,脸色一沉地对视了一眼。

不会又是想搞事情的异变者吧?梁琪灵的目光中带着问号。

薛戟扬了扬眉作为他的回答——那也不对啊,早在将近半年前,从北京回来以后的那段时间里,有正式登记身份的异常仿生人应该都已经被咱们赶尽杀绝,剩下的都伪装成人类藏起来了。这个老板娘都说它是代主人来采购,我料想可能只是我们俩多虑了。

“那个男性仿生人的面貌您还记得吗?”梁琪灵还是想亲眼确认一下,于是编了一个不冷不热的玩笑作为理由,“说不定跟我身边这位爷一样也是熟人呢。”

“记得,他的型号我都认出来了,”赵老板娘得意地回答道,“我印象中应该是……”

十月十二日,下午两点,海东市信息技术研究院。

“好好的假期竟然要来上这该死的培训,”段鸣烦躁地翻看着最新一期的《空间站》杂志,压在下面的是那张被揉皱了的日程表和课程介绍,“深入了解人工智能及仿生人的思维逻辑?还不如你到讲台上去讲呢。”

“那大家可就更煎熬了,”陈茜将数据线连在耳根后,就像是在听音乐一样,而且用头发挡着台上的人很难发现,她打算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看一部大片,“得亏主讲人也是在敷衍应付,不然坐在下面的人连开小差的空都没有。”

“什么片子?”段鸣打心眼里羡慕陈茜可以看电影而自己只能翻杂志,刷手机,“我看过吗?”

陈茜并没有回答,而是嫣然一笑,像是告别一样朝段鸣微微挥了挥手,随即倏地坐直了身子,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她的AI已经去享受电影了。

“喂!”

段鸣感觉自己仿佛是被扔在了无人岛上,慌忙地伸手在陈茜眼前上下挥动,当然他知道,陈茜既然不打算理台上的讲师,那么段鸣的一举一动她自然也置若罔闻。

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的女人。段鸣绝望地趴在桌上,这时培训的讲师闲庭信步地走进了阶梯教室,是一个头发斑白的糟老头,在看到他的同时,段鸣接着看了看手表,他希望表上的指针像偏移方向的指南针一样转得飞快。

陈茜说得果然没错,光是介绍这门培训的总体内容,糟老头就花去了将近十分钟,然后开始所谓“讲解”人工智能和仿生人的发展历史,段鸣尝试让自己听进去,而且看得出其他的听众也同样在这么做。

很遗憾,他只坚持了不到半个钟头,就开始呵欠连天了,为了不让这种失礼的举动破坏老教授的威严,段鸣选择将注意力移往别处,比如——数数坐在左前方远处,那个卷发女人头发上的折卷究竟有几道。

不出所料,其他尝试认真听讲的听众也都坚持不住了。但就在前面的人们纷纷晃动脑袋的时候,段鸣注意到,坐在卷发女人身旁一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依然全神贯注地在听糟老头一字不差地念着教科书上的内容。

小女孩绑着单马尾辫,身形瘦削,远远望去两只小胳膊比她手中的笔粗不了多少,从侧脸上可以看出,她脸颊深陷,面色苍白,似是严重营养不良或是得了什么大病。

而就是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糟老头身后的大显示屏,听到重要处时还时不时做上两笔笔记,段鸣是深感佩服。

他一把扯下了插在陈茜头上的数据线。

“想死是吧你!”

陈茜像是中了魔障又突然清醒过来一般,神态迷茫地眨了眨眼,随即愤怒地从段鸣手中夺回数据线,“知不知道这样随便拔线很危险的,我要是被困在这个移动盘里出不去了,你连哭都不知道跟谁哭!”说着,她晃了晃手里那个存着电影的小金属匣子。

“上课走神还这么大脾气,”段鸣一听就知道陈茜在唬人,他吊儿郎当地展开双臂靠在椅子背上,指了指小女孩的方向,“瞧瞧人家,比你认真多了。”

“还真是,”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段鸣早就不会被这种危言耸听吓住,陈茜也知道段鸣不会上当,两人心照不宣地结束了关于拔数据线的话题,“应该是她妈妈带她来的吧,不过看母亲似乎也没在专注听讲,这风景倒还真难得一见。”

这时,随着糟老头讲到仿生人对指令的辨别原则时,小女孩坐得更端正了,还伸长了脖子,仿佛把耳朵凑得更近就能听懂了似的。

“在技术还出于未成熟阶段的时候,一道指令,”糟老头终于把埋在书本中的头抬了起来,“你告诉给一个仿生人,它就会像一道电流进到含有‘与’,‘或’和‘非’的逻辑电路中一样,经过一轮又一轮的筛选和甄别,最后用AI的语言输出给它,它就会识别出你到底想要它干嘛,然后作出相应的举动。”

也不知道小女孩到底听懂没有,只见她正在小本子上奋笔疾书,那应该是没听懂,正将讲述的内容通篇记下来,毕竟用来打比方的逻辑电路这种东西都是高中甚至大学才会接触到的内容了。

“那么这种过闸一样的接收方式就会带来问题,”糟老头连给听众咀嚼的时间都不给,自顾自地继续讲着,“这在上个世纪,著名科幻作家阿西莫夫在关于机器人的作品中就有提及到,人如果将要表达的意思换个说法,比如把‘用手拿起水杯’换成‘将水杯拿在手里’,对仿生人而言那就会有‘伸手’和‘将注意力聚集在水杯上’这一先后顺序的差别,在小说中,利用这类逻辑判断上的程式化就有可能实现让机器杀人。”

当然如今这一问题早已被完美地解决了,后面的内容连段鸣都能复述出来,利用高效的记忆模块组装,仿生人可以在短时间内完成高复杂度的思考不用再为短短一句话大费周章,换言之就是更加先进水平的人工智能将那具有漏洞的逻辑分析模式给淘汰了。

“她好像对这一段非常感兴趣,”瞧陈茜的样子,她貌似觉得观察小女孩的举动比看电影有趣,“明明是已经能算作是古董的技术,难不成她在准备学校的科技史测验?”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段鸣百无聊赖地抚摸着陈茜那只紧致滑嫩的小手,“待会下了课找她随便聊聊呗。”

“不一定轮得到咱们,你瞧好多人都朝小姑娘那望呢,”陈茜一面说着,一面重新插上数据线,“这回不准再拔线了,听见没有!”

陈茜的眼神锋利得能杀人,排在剧透之前第二可恶的就是把人家看到一半的电影突然间掐掉。

段鸣浮夸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既像是战俘那样表示服从,也像是足球运动员那样表示“我什么都没干,也什么都不会干”的无辜。

十月十二日,晚上七点,黑爵士酒吧。

在这个灌满了酒精的地方,点燃气氛易,收起激情难,狂欢的人们既想让自己处在时尚的最前沿发光发热,同时又想来点复古深沉的格调——这也就是他们现在的样子,“绿洲”乐队的经典曲目伴随闪烁的灯光一同肆意地倾泻在地上,反复挑逗冲击着诸位酒客如活火山一般亟待宣泄的神经。

“女士们,先生们!瞧瞧谁来了!”不仅是阎大俊,每一个来到酒吧里的阔佬都会先来这么浮夸的一出,宣告王者驾到,“能不能让他们把这该死的音乐关掉,换成老阎的专属角色歌?”

“那你得先问问老柳答不答应,”全场只有身边的柳夫在回应阎大俊的胡言乱语,“可别忘记,在这儿脸上的肌肉可比手臂上的有用。”

“哟,小伙子学得挺快嘛,”阎大俊欣慰地锤了锤柳夫的胸口,这么有水平的总结任薛戟学上一辈子都讲不来,“老哥我准了,以后来找乐子可得叫上你!”

但是你刚才的话可只说对了一半,亲爱的朋友,用颜值和舌头能征服醉醺醺的妹子,然而想要把醉醺醺的汉子也征服了,可就得靠肱二头肌,甚至是拳头。

“比如他们?”柳夫朝聚拢在吧台角落里的几个大汉晃了晃头,“我倒没有什么要征服这些野兽的欲望。”

“这叫威慑,懂吗?”阎大俊像个对学徒要求严厉的老师傅,“行走在江湖上,打架的本事不是真的用来揍人的,而是用来避免揍人或是被揍的。”

第一件事情,阎大俊说着一把抢过了柳夫已经叼在嘴里的烟,在这里别抽那种细得看不见的纸烟,跟吃饱了饭叼着根牙签的乞丐似的,得抽这个——雪茄!还要摆出一副准备把它一截一截吃掉的气势!

两人来到吧台前各自要了中意口味的酒,同时装作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着,看来他们挑对了时间,这会正是下班的高峰时段,劳累了一天的年轻白领们纷纷迫不及待地来喝上一杯,滋润滋润那持续紧绷的神经,其中既有一离开单位就举止邋遢起来的小伙,也有依旧勉力维持住仪态的姑娘,她们正是阎大俊和柳夫今晚的狩猎目标。

“四处瞧瞧有没有看对眼的,”阎大俊拍了拍柳夫的肩膀示意他放轻松,“第一次嘛,要礼让新人,所以你先,咱给你当僚机。”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啊?”柳夫阴阳怪气地说道,“哦,我想起来了,当年刚被老李招进所里的时候你好像也说过一样的话来着,对吧?”

阎大俊赶忙将酒杯“啪”地一声放下,伸手捂住了柳夫的嘴巴,阻止他再讲出后面的内容,那时的事光是想起来阎大俊就无地自容了,他可不想今天这个难得的玫瑰之夜被一段糗事给毁于一旦。

事实是,当时阎大俊和柳夫是最后加入电监调查所的两名成员,一听说四个同事中有两位是女生,其中一位还是倾城倾国的大美女。阎大俊就在车上搭着柳夫的肩膀,说咱俩今后的幸福有着落了,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就看我们的表现了。

结果一见到同僚们,两人才知道陈茜已经名花有主,而且正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段鸣。

那没办法,退而求其次咯,他们将注意力放在了梁琪灵身上,这孩子虽然长得不咋地但还算耐看,第一次集体任务便成了千载难逢的攻略机会。

后面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冲进黑帮窝点的阎大俊见跟进来的薛戟想争功,瞬间就把搞好同僚关系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两人是急红了眼谁也不让谁,还没等段鸣支援就把一大群匪徒全给端了。

另一边则是梁琪灵悉心地给柳夫上了一堂电子技术课,两人你问我答聊得热火朝天。

所以某种意义上讲,今天走在求爱之路上的主角应该是阎大俊,柳夫其实从进门起就设想着,下回要不要单独请梁琪灵来约个会。

就在这时,旁边的一声厉喝将两人的思绪从不堪回首的往事中叫了回来。

阎大俊和柳夫转头一看,几个身穿T恤的小混混正围在一个独自喝闷酒的中年男人四周,面目狰狞地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而那个中年男人则跟没听见一样,空洞的眼神依旧透过眼镜盯着面前的酒杯,吧台上昏黄的灯光在他憔悴的面容上映出一道道伤痕般的沟壑。

“叫你呢,听见没有!”其中一个小混混夸张地咧着嘴巴,作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谁允许你坐这个位子了?滚边去,赶紧的!”

酒吧里没有任何座位是为某一个人准备的,这很明显是无事生非,找茬。但此种事也算是常见了,其他的酒客即便听到了辱骂声,也不愿投来哪怕片刻的目光。

“大爷的,是个聋子,”小混混粗暴地一把拿起中年男人的酒杯甩向一旁,“总不会还是个瞎子吧?瞧,你最喜欢的小酒都飞走了!”

这一甩不要紧,在空中旋转着的玻璃杯连带着飘出酒香的汁液,不偏不倚地砸中了柳夫的那份柠檬汁鸡尾酒,只听得叮铃哐啷一阵碰撞和清脆的碎裂声,美味的酒水和晶莹剔透的玻璃渣散落一地。

那小混混也听得声音出乎意料地大,回头看了看,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对不住了啊,兄弟,”他一看柳夫和阎大俊不像那种好欺负的软柿子,便随口赔了赔罪,“回头哥我请你。”

与此同时,他的狐朋狗友们拽起中年男人的衣领,一把将他朝后扔出了五米远,上前正打算再踩上几脚。

“请我就想把咱打发了?”这下柳夫坐不住了,“你们这些渣滓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嗬,得了便宜还卖乖,”虽然见柳夫和阎大俊比自己高了足足一个头,但小混混一不想在言语上先败下阵,二还仗着人多势众,“老子肯赏你脸够客气的了,还骂人,想跟那家伙一样挨揍是不是?”

说着,他身后的其他混混也目露凶光地围了上来,这人的底气也更足了,伸手就往柳夫的脸上刮了一巴掌。

柳夫和阎大俊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这混账打翻我的酒,还先动手打人,回去应该可以说我进行正当防卫吧?

没毛病,朋友。

用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来形容,既算是逻辑上准确,但又有哪里怪怪的,两人随即挥起拳头,“啪啪”几声就将最近的三四个人打飞了出去,后面剩下的几人见势不妙,纷纷掏出指虎匕首等武器,然而这些小玩具在手里还没拿稳,便被阎大俊抬脚接连踹飞。

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待到酒吧里的其他客人停止狂欢注意到这边时,小混混们就已经面色蜡黄倒地不起了。

“华弟儿,你们这是又在闹哪一出?”这时,从酒吧里间走出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见到眼前一片混乱,露出无比惊讶的神色,“不让人省心的东西——哟,这不是阎大哥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亏你小子还认得我,”阎大俊当时不抓他主要是因为懒,塞的人民币一分没收,“怎么,招新小弟啦?质量不咋地嘛,狗眼看人低。”

“是是是,是我管教不严,损了阎大哥的兴致,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男人赶紧低头赔不是,随即将目光转向了阎大俊身边的陌生人,“这位是……”

阎大俊上下打量了一番柳夫,像是才认识他一样,接着将胳膊搭在柳夫的肩上,

“我常跟你提起过的,李文国李警官,”阎大俊煞有介事地介绍道,“今天也是特地陪领导出来逛。”

这一搞,弄得那男人和柳夫都显得有些迷茫,而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更机灵的柳夫,只见他也摆足了一副颐指气使的架势,点了点头,

“我们调查所现在也是正处于假期,阎同志考虑得很周到,”连浑厚的嗓音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但很不巧遇上这种事,你们的日常管理还需要加强啊。”

十足的领导范,唬得对方又是连连点头哈腰。

阎大俊笑着拍了拍柳夫的胸口,看我多机智,以后即便是单独来这儿,也没人敢惹你了。

柳夫白了他一眼,看到时候你是被我收拾还是被老李收拾。

十月十二日,晚上十点,海东市某住宅小区。

UH107,或者用他的昵称说,大黄,放轻了步伐走进娟儿的闺房,这个昵称也是娟儿给他取的,她以前很羡慕朋友家女孩养了一只名叫大黄的狗狗,所以在UH107进入这个家庭时,娟儿也给自己的仿生人保姆取了这个名字。

“没事儿了,我跟他们说,关节的零件都是我在用,”大黄的斜刘海和双眼皮令他看上去既白净又憨实,活脱脱就是一个只会傻笑的邻家小哥哥,“客人已经走了,妈妈在厨房里,什么都没听见。”

“今天来家里的客人有点多哎,”娟儿有些小纠结地扁了扁嘴,“咱们藏着的东西差点就被发现了。”

“你不喜欢这样吗?”

大黄关切地看着娟儿,她的病情一天天在恶化,包括现在都比白天时更加枯瘦了。两个月前,在娟儿的坚持下,爸爸妈妈带她离开了医院,尽管医生说仅靠药物的话几乎不可能痊愈,但对娟儿来说,被关在白茫茫的病房里和已然离世没有区别。

她更喜欢自己的房间,有毛茸茸的地毯,有靠在墙角温暖的小床,还有温柔善解人意的大黄。在娟儿的床头,一串千纸鹤显得尤为引人注目,这些五颜六色的手工产品来自所有认识娟儿的人,它们看上去并不强烈地冲击人的视觉,绿色像一片青青草原,红色和粉色像烂漫的花海,蓝色则像广阔的天空,温柔地将娟儿揽入大自然的怀抱中。

“不喜欢当然不至于,”娟儿抱着双膝坐在床上,包裹着她干瘦身躯的睡衣无力地耸拉着,“爸爸在外面给人打了,还是那两位好心的叔叔扶回来的呢。”

是啊,这个家庭已经快到极限了,但每个人都却不得不将自己粉饰成幸福美满的样子,只为给娟儿人生的最后一程留下没有遗憾的回忆。

走运的是,为此作出努力的不仅是娟儿的父母还有大黄,今天跟着妈妈去上培训课时遇到的那对哥哥姐姐也非常地热心,晚饭后还来家里作客,戴眼镜的姐姐十分博学多识,教给了娟儿很多课上都没提到的知识。

“这样的话,”娟儿拿过笔记本,双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我们的作品也许能提早完成。”

“交给我吧,”大黄不知何为“兴奋”,但他知道如此表现能让娟儿更加高兴,“完成后大家一定会喜欢的。”

“睡前我想再看它一眼。”

“当然可以。”

大黄用力将衣柜挪开了一米,将本来和衣柜侧壁紧贴的另一个小橱柜的门露出来。

蜷缩在小橱柜里的,是另一个娟儿,比真正的娟儿更加丰满更加红润,双目紧闭,全身赤裸,胳膊和膝盖处的人造皮肤还没覆盖上,因为凭大黄的技术,关节的灵活性还有待提高。

“等她可以醒过来后,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娟儿用双手托着腮帮子,脑海中已经开始设想该怎么搭配衣服,“爸爸妈妈已经好久都没有见过我穿洋装了。”

大黄生硬而真诚地咧嘴一笑,“我也没有。”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没着落,”娟儿的目光倏地黯淡下去,“电子脑该上哪儿去弄呢?”

“可以把我的电子脑移植给她。”

“呸,我想你一直做我哥哥,”娟儿想起了轻小说里常见的性转桥段,“才不要你变成我妹妹哩。”

“好吧,听你的,我放弃,”大黄摸了摸娟儿的头,“我会想办法的,今晚就先睡吧。”

明天见,娟儿煞有介事地向那个仿造的自己道了晚安。

接下去的一个月里,天气变得越来越冷,而娟儿和大黄却越发忙得热火朝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更加令娟儿高兴的是,爸爸妈妈不再吵架,也不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暗自啜泣,他们带娟儿去游乐场,去水族馆,去逛仿生人商店,当然,培训课也不能落下。

美好的日子似乎会一直持续下去,然而娟儿的身体状况就是死神的计时器,到最后,她连腰都直不起了,只得平躺在床上,看着大黄不遗余力地拼接着仿生人少女的躯体,想象那就是自己,很快就能从沉睡中苏醒,然后和朋友们玩耍,和爸爸妈妈去更远的地方。

一切的终结,并非在娟儿生命的最后一天,而是由于大黄的消失。

那天,大黄没有像往常那样叫醒娟儿,服侍她起床服药,取而代之进行这些工作的,是已经完工的仿生人娟儿。

半梦半醒的娟儿是又惊又喜——站在面前的女孩是多么美丽动人啊!圆嘟嘟的小脸,精心梳理过的头发,以及靓丽的红裙子小皮鞋,简直就是童话中的小红帽。

“咚,咚”,一阵敲门声响起,妈妈在喊她了。

娟儿忽然间有个大胆的想法,细声让仿生人娟儿把她藏起来,然后假扮成自己,给妈妈一个惊喜。

事实如娟儿所愿,妈妈进门后见到仿生人娟儿,是惊讶地张大了嘴,不住地夸赞仿生人娟儿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小天使。

每晚,仿生人娟儿都会告诉娟儿她今天和爸爸妈妈聊了些什么,和小伙伴如何嬉闹,在娟儿听来,这比任何摇篮曲都能安抚她的灵魂。

就这样度过了梦幻般的一周后,娟儿终究还是走了,唯一的遗憾是,到最后她也没能知道大黄去了哪。

事实是,大黄由于非法拆下废弃仿生人的电子脑,在电子废品场附近被捕。幸运的是,负责调查此事的电监调查所诸位干员不约而同地认出了大黄就是娟儿家的仿生人保姆,至于为什么会这么巧,没人知道。

经过和娟儿父母的一通商量,大家一致认为,就这样告诉娟儿真相,使她最后的美梦破灭,未免太残酷了。

所以最后的决定是,圆娟儿一个心愿,由陈茜远程操控仿生人娟儿,让娟儿以为虽然大黄不在了,但一切都按原计划进行着。

“我其实还不是特别确定,”参加完娟儿的葬礼,段鸣感到五味杂陈,“咱们算是做了件好事吗?”

“是不是好事先不谈,”陈茜显得非常坦然,“但经过这段日子与娟儿的直接相处,我能感受到,她是真的很高兴很开心。”

这就足够了。

“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段鸣难得地这么恭敬,“娟儿不会真的以为她是凭借在逻辑上设套说服大黄造仿生人的吧?”

“有这种研究精神,如果娟儿能一直活下去,一定会成长为一个优秀的人工智能学者,”陈茜知道段鸣心里已经有答案了,“至于大黄,我们经过解构,已经确认它是个受鲁文时程序感染的异常仿生人,但却因为某种原因,直到现在才发作。”

这个原因又是什么,大家应该都明白。

对娟儿尽心的关怀?

好吧,这么理解也没什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