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基尔医生起初对路德毫无兴趣,他正忙于研制能开发细胞潜能的新式药剂,基于已故的黑色断头台——欧萨姆·布莱克的芬芳之血的传言。传说那是一种能调动血液里的细胞活性,让生命拥有异常的自愈能力和新陈代谢耐性的技术,虽然没人亲身体验过,但欧萨姆倒在自己的断头台下时,血流之处那遍地绽放的野花就足够说明这一技术,至少是这一技术的雏形是确实存在的。

但这研究进入了瓶颈,或者说一开始就在瓶颈里不得脱身,因为完全没有任何的技术基础也没有任何的援助。杰基尔医生取得了一些成果,但却是和自己的目标完全撘不上边的东西,三十岁就已经开始脱发的他变得相当焦虑,不得不定期服用一些镇定剂来安抚自己那苦于事业失败的脆弱内心。

“你的亲属也在那个平台上吗?”

杰基尔拿着笔记板,不耐烦地问亲眼看着玛利亚师父从自己眼前坠下天堂的路德。

“师父她和我说了再见,意思是还会回来吧?”

路德畏缩在高脚椅的最深处,像只暴露在阳光下的沟鼠。

“她把风镜送给我了,我现在不想要了,她会回来拿走的吧?”

原本已然耐心崩溃开始翻找镇定剂的杰基尔,因为路德这悲惨的模样也于心不忍起来。

“她不会回来了。”

杰基尔将小剂量的镇定剂填入了针筒里,挽开了路德的袖子。

“不过你按我说的去做的话,也许还有机会呢。”

“什么机会?”

“不那么痛苦的机会。”

泛着银光的针头扎入了路德的胳膊,令杰基尔意外的是,路德脸上没有一点小孩子该有的畏惧和不安,而是一副全然无所谓的死鱼眼样貌。

“她已经死了。”

杰基尔缓慢地推着注射器,斜眼打量着路德。

“死人是不会再回来了的。”

路德那令人生厌的死鱼眼先是颤抖着闪起了一丝悲怮,然后很快地便平静了下去。杰基尔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他安心地收起了注射器,开始给维生素C找个看上去特别难懂的标签,直到背后出现了粗重的喘息声。

“师父说过,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许哭。”

杰基尔转过身,发现路德死死盯着手上的针孔,面容恐怖的扭曲扩张不息,虽然整个上半身都涨得通红,却始终挣扎着不让眼泪流出来。杰基尔陷入了短暂的困惑,他不知道路德是以为对亲属的死感到了悲伤,还是对注射产生了反馈。他紧张地凑到了路德的跟前,正视着这个孩子。

“来,深呼吸,慢慢地,慢慢地安静下来,呼吸,跟着我呼吸……”

这一过程经历了数分钟之久,路德才从诡异的精神波动中恢复过来。杰基尔在这之后便对路德进行了严格的体检,在这个小男孩的血液里发现了攻关了如此多个年头都未曾发现过的反应。这是一种相当难以形容的状况,路德的血液似乎长期就处于病变的边缘,即使是静脉注射这种几乎不会产生影响的介入也让这危在旦夕的血沸腾了起来。自己这么多年来试过了无数种血样,健康的和病变的,却从未设想过有一种维持在健康的边缘的血液存在。

只要合理的引导这血液的变化,说不就能做到……

杰基尔光是想到这点便无比的兴奋,自己已经做够了三流的心理医生,终于迎来了让自己的名字刻上这个世界的年鉴的时候了。这许久未曾尝到的兴奋让自己在镇定剂的引导下失去了弹性的神经颤动得格外激烈,他不得不使用更多的药物和自己多年使用下来改进的产品来安抚它。

那之后,杰基尔告知了将路德送来的官员,高到触不可及的魔网监事局的官员,路德需要进行长期的治疗来消除这事件产生的创伤。同时也和路德沟通了关于这方面的协议,当然只是部分透露,想要把这详细地给一个小孩子说明实在也有点强人所难。

研究进展得很快,杰基尔接二连三的小有成果终于让他扬名立万,而路德也在这合时宜的当口离开了他的诊所——路德以优异的天赋被龙学院破格录取了,而且自己也已经有了作为替代的试验品。这并不短暂的相处理所当然地产生了深厚的感情,路德不定期地会去拜访这另一位恩师——如今他的诊所已经搬到气派的研究院了;而杰基尔,也经常陪着路德到空港的纪念碑处凭吊他那唯一的亲属。

这和谐互助的美好景象,直到浑浑噩噩的路德在毕业测试中失利,只能到地面另谋出路才终结。

路德并不愿意提到太多关于杰基尔医生的事,因为他对杰基尔医生了解得太多,知道太多这位和蔼的绅士的背后事,导致他没办法平静地看待这位杰出的医学工作者。所以在拉麦提到时,也选择了假装没听到来糊弄过去。

但医生的气色好像好了很多呀?

路德才马后炮地注意到这一点。

远冬港宽阔的登陆平台也终于是走到了尽头,地铁站台般横向展开的空港边缘被玻璃栅栏隔成许多块。那座路德提到过无数次的魔法师之国斯图亚特就在脚底一览无余,笼罩在一个泛着浅蓝色光芒,在看到全貌之前一直被拉麦误认为是天空的宏伟透明穹顶之下。城市的中心,一座由金属铸成,盘绕着与天空同色纹理的高塔直接着穹顶的最高处,于顶端散发出恒星一般的光芒。在这不可思议的高耸巨塔下,显得即矮小又臃肿的都铎风格的宫殿笨重地铺在地上,张牙舞爪地将地面开垦成毫无用处的草场和拥有华丽外表的巨大建筑,直到被一堵只开了四道拱门的圆形高墙衬底包围封死为止。

“那是皇宫吗?”

拉麦指向了因为距离遥远而有些不真切的高塔建筑群。

“也算是吧,确切的说是皇家书院——荣誉荣耀之所,传统传承之地。皇宫只是个无足轻重的附属设施而已。”

路德毫无负罪感地说着政治错误的言论,骄傲地向着另一个方向指去。

“那才是真正的斯图亚特。”

高墙之外,是和墙内相隔了四个世纪的世界,一个由钢筋和混凝土浇筑成的城市。这座城市里同样拥有阻碍视野的写字楼和工厂,同样拥有复杂的陆上交通和购物中心,同样拥有占地巨大的庄园和住宅群。

似乎没那么不同,和拉麦原本所处的世界。

似乎没什么不同。

拉麦当然曾在心底有所期待,但她不是那种会把失落表现在脸上的人。

“就这样?”

可她还是不自禁地发出了低喃。

“就这样。”

路德蹲了下来了,把行李箱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副陈旧的风镜,款式如同老式的飞行员面罩,皮带上有着长角鲸鱼的花纹。

“我第一次到地上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拉麦迟疑地看着路德手中的风镜,不能理解他的用意,但路德却一再坚持着将风镜往拉麦的手里送,她还是勉为其难地接了过来。

“戴上试试。”

还没等拉麦动手,路德就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把将刚刚送上头顶的风镜扣在了拉麦的头上。

“就算你这么说……”

拉麦起初还抗拒着路德的突然无礼,但仅仅是片刻之后,呆滞在原地发不出声来。隔着风镜镜片所看到的斯图亚特,五彩的波纹从各个高塔的顶端缓缓淌下,于地面激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涟漪相撞在一起,生成出瑰丽的气泡来。

“雅金拥有丰富的自然资源,但受限于这生态圈我们没有发展电力的条件。所以我们将净化稀释过的魔力当做代能源,将它们铺在斯图亚特的每一个角落,就和wifi一样,只要在这圈内,随时随地都能从身边的空气中提炼出魔力来。简单的说,就像是个水晶球一样,这个城市浸没在灌满魔力的玻璃罩里。”

但是拉麦似乎并没有在听路德的解说,她合不拢嘴地望着被这具象化的魔力覆盖的城市,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居然真的是这个样子……”

“那我们走吧?”

并未注意到拉麦此刻异样的路德,已经擅自牵住了她的手。而锱铢必较的拉麦,这一回却没有为此大动肝火,仅仅是普普通通地反问。

“怎么走?”

前方是空港平台的尽头,除了不断的强风之外,已经找不到任何可以凭靠的东西。路德没有多作解释,将旅行箱捆在了自己的腰上,然后戴上了另一幅普普通通的风镜,歪着头看着拉麦,少肉的脸被风拉扯成了滑稽的模样。

他指了指平台下方,铺展开来的城市。

“跳下去。”

给出了违反常识的方案。

“太棒了!”

拉麦笑着给出了违反常识的反应。

“我正好穿了安全裤。”

欢愉舞蹈的风中,断断续续地传来路德被撕碎的难听嗓音。

“这……有什么……好笑的啊!”

而后是两个坠落而下的身影。

路德和拉麦,牵着手的两人,以被气流托起的四肢,切割着无限巡回的季风,越过了远冬港边缘的护栏,向着地面坠去。

长发和短裙都被惯性捕捉向上,所幸戴好了风镜,拉麦的双眼能在这剧烈的坠落中看到东西。即便模模糊糊,但她还是看到了路德那头自然卷的银发被气压拉直的可笑场面,和那喜剧现场之后的,在地面和空港间快速起落的……升降机?

这个平台原本就有电梯的吗?

意识到自己可能,坦白点说是的确被路德所欺骗的拉麦,将视线集中在了眼前那碗掉下桌的泡面的脸上——他在猎猎作响的疾风中,用空出的手,拼着命作出了一个白人优越,又名“ok”的手势来。

很快的,不留给拉麦多余的时间思考和愤怒的,地面已经近在咫尺,楼宇的顶端出现在了触手可及的位置上。

尽管路德已经作出了保证,但在这一切出现在视野中时,拉麦的脑子里还是重重地响了一声。

嗡——!

“那是舒伯特的D.929。”

“什么?”

“你正听到的,舒伯特降E大调第二号钢琴三重奏,D.929,第二乐章,流畅的行板。”

少女把玩着水晶球,背对坐在电脑前的拉麦,把水晶球刷拉刷拉地摇出声音。

“‘它不是献给某个人的馈赠,所有能从中发现美的人,都是它的主人。’是叫PresentableLiberty吧?没想到那个做出Olson’sJourney的乱来的家伙居然也有这样的美学造诣呢。”

拉麦没有回过头,她还因为刚刚所见所闻的一切,而无法将眼睛从只有一扇牢门的画面移开,即便那只是非常粗陋的立体像素画。

“为什么,你总是一副什么都能知道的样子?”

“因为我想知道这些,所以就知道了呀。”

少女和拉麦穿着同样的制服,身高相近,体型也差距不大,就连那头乌黑的长发也微妙地相似。若不是举止较拉麦文静,或说柔弱得多,说她是拉麦的分身也不为过。

“小麦也不是很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吗,知晓相关的一切吗?”

“但,那都是些不切实际……不务正业的东西。”

拉麦关掉了静止不动的画面,双手枕头,将身子靠在了椅背上。

“我不该有那么多白痴想法的。”

“可是……”

少女搁下了水晶球,纤细的手指从玻璃壁上滑落,点在缀绒的地毯上。

“那些政治家和富豪们,不也是被迫和残障者与流浪汉们生活在同一个星球上吗?”

拉麦放低双手,将头完全地从椅背上垂下,直到能倒着看见自己的房门与席地而坐的少女。明明依旧是自己的房间,但换了一个角度看却是如此的辛苦,又异样的陌生。将头倒仰的她,终究还是感到了不适,有什么东西进入了自己的心里,进入了自己喜欢胡思乱想的脑袋里。

就在这个时候,少女抚摸着水晶球,轻轻地唱起了歌。

 

废铁做成的苹果树倒下了,

锈烂的果实落在地上,

被土里的妈妈吃掉了。

爸爸又种下了一棵苹果树……

在春天发芽,

在夏天开花,

在秋天之前被拔掉。

爸爸又种下了一棵苹果树……

只要到了秋天,我就出生了。

 

因为那肯定是由废铁做成的,

被螺丝勉强连接着,

会从接缝处开始生锈的东西。

不上油的话,轻易就会……

“你好,我是一个完美无暇的人偶。”

能可爱地说话聊天,

换最漂亮的衣服玩,

厌倦了的话,轻易就会……

我就是这样的东西吧。

 

“我后天就要搬走了。”

小麦在歌声停止的间隙,说出了犹豫再三才出口的话。

“去一个更好的地方。”

“是吗……”

少女蜷曲着躺在地毯的中央,仰头看向小麦。

“比这个家还好吗?”

“是啊。”

“那么我也要搬去更好地方。。”

“你要搬去哪里?”

“一个被头顶全被水晶玻璃笼罩着的地方。”

“哈。”

小麦终于笑了起来。

“你在撒谎。”

“撒谎的真的是我吗?”

少女微笑着反问道。

 

脑海里重重地响了一声。

嗡——!

有什么托住了自己。

眼看着要以身体亲吻大地,拉麦忽然察觉到有一股力量承托住了自己。她抬起头,发现路德也呈现出一幅被什么抓住了的样子,缓缓地在空中降落。不,确切来说,拉麦已经找到了那将两人承托住的东西,因为这一抬头,因为自己正佩戴着的能看见魔力流动的风镜。

自己和路德从高空跳落下来,在撞上地面之前,先撞上了一大片蛛网似的魔力实体。它们不仅仅是造型酷似,实际上就如蛛丝一般捕捉到了半空中的二人,因为两人的冲击而发生了变形。接着展露出与蛛丝不同的特质,两人的身体虽然被截获,但仍然在慢慢地穿过这张魔力编织的网络,缓缓地向地面落去。

“自从十年前空港发生事故之后,就设置了这道防护网,但只有参与高空作业的技师会被告知这道防护的存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的员工通道。”

路德这样解释道。

“万一先撞上了那些建筑物呢?”

“那就……呃,对啊?”

路德这样恍然大悟道。

但就结果来说还是好的。两人经过了防护网的缓冲,稳稳当当地站定到了地面上。四面是青翠的草地——修剪整齐的人造草坪。不远处立着一座钟楼似的建筑,从中传来了整点的钟声。当,当两下。“噗”的一声,埋藏在草坪中的水龙头按时打开,在拉麦和路德的头上织出一道水幕,午后的阳光从穹顶上照射下,在水幕上摊出一道笔直的彩虹来。

“这里是公园吗?”

草地中铺设着一条色彩鲜艳的碎石路,沿着路望出去,能看到大量的儿童设施,阳光猛烈的此时并没有什么孩童在附近,只有一个修女装束的老人,坐在一边的长椅上。

“是,也不是。”

路德把风镜收好,将服装上沾到的灰尘掸干净,近乎神经质地突然重视起仪表了。

“……”

拉麦原本不想深究,但当看到路德连鞋帮上的泥土都不放过时,还是忍不住担心起来。

“你没事吧?”

“当然,当然没事啦……”

得到了慌慌张张的回复。

那就铁定是有事了。

拉麦不做声地看着,看着路德从头到脚把自己收拾了一通,腰板挺得像是要从后方折断。嗯,总的来说,苍白的卷发看上去更凌乱了一些;死鱼眼边上满是紧张带起的眼圈;外套的左右两边高度不一;裤带的末梢也没能插进扣子里;裤子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可一只脚的裤腿卷了起来,另一只却没有。

“这不看上去更糟了吗?”

“不……外观不是重点,感觉上好一些就好了。”

即使承认了妆容的失败,但还是逞强着坚持自己没错。拉麦对自己这个蠢笨的队友总是会有办法,但偶尔也会因为他的天真而伤脑筋。

“简直,还是让你可爱的房东来帮忙吧。”

当然没经过路德的许可,拉麦擅自就把手搭在了他穿歪的外套上。

“喂,住手……现在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

“这种事是什么意思哈?我只是在帮你这个蠢货整理仪容而已。”

“笨蛋,那会被误会的啦,万一被看见……哇,我的手不可能从这个方向掰过去啊!”

“老实点!你要是表现得稍微能看一点,也用不着我替你操心这种幼稚的问题。”

“可是……”

“没有可是。”

路德不再抵抗,任由拉麦按照自己的步调替他收拾起来。但就算已经表示妥协,路德的身子还是不随拉麦意地抖擞起来。

“我不是叫你老实点吗?”

有限的耐心被消磨殆尽,拉麦狠狠地瞪了路德一眼,却发现对方的视线并没有放在自己的身上。

“Luther,is you?”

一个老迈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拉麦回过头,看见了一位修女装束的妇人。她裸露在修女服之外的每一寸肌肤都篆刻着岁月的侵蚀,无言诉说着主人的老迈。但她的目光却炯炯有神,双脚坚实地站在草地上,又很难看出衰老的痕迹来。

“Is Martin Luther Schiglass?”

老人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口齿清晰地询问路德。

“Here Iam…”

拉麦感觉到他颤抖得更厉害了。

“I’m back,God mother Ishalia.”

一小时后,小威斯特敏修道院的会客室。

路德与拉麦并排坐在来客席上,主席位上坐着的,是修道院的管理者,时年六十八岁的伊莎莉亚修女。

“我从第一次到空港那儿,就在幻想那道门后面是什么样子的了。从那道门后面走出来的人们表情看上去都不一样,但是都带着疲惫和满足。地上的世界会是个怎么样的世界呢?我猜,可能是一个非常奇妙,让每个人都乐在其中,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的,虽然复杂危险,但充实无比的世界吧?还不懂事的那时候,我就一直缠着教母您,问您我什么时候能到地上世界去呢?”

“但是孩子,我不是你的合法监护人,没法帮你办理出境手续。我也没法离开修道院里的其他孩子们,带着你去那个世界。”

“所以我遇到了玛利亚师父,没什么本事,但是每天都傻笑着,过得很开心的女人。她答应我,只要我能考上书院,在我毕业的时候,我就会收到一份过境许可作为礼物。我知道她希望我成为一名法师,尽管我对这些古老的繁文缛节一点兴趣都没有,但为了那份过境许可,为了她,我努力了,尽我所能地朝着‘成为法师’这个目标前进。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很希望能让她看到我进入书院的那一天。”

“玛利亚的事,我很抱歉,孩子,主可能太偏爱了她一点。”

“但是这没什么……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失去了我本来就没有的东西而已。只是,只是我没有想到,她承诺的礼物,居然这么早便已经准备好了。她果然和平时一样,是个傻乎乎的乐天派。全然不担心我可能做不到。全然不会料想到,我得以出境契机,是因为被书院除名。”

“但是你兑现了承诺的一部分,正和她无法亲自将礼物送给你一样,你们谁都不该有所亏欠。”

“您说得对……不论如何,就算有些耻辱,我还是得到了去地上世界的机会。对不起,我没有履行对您许下的诺言,我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

路德向伊莎莉亚垂下了头,前所未有的,第一次当着拉麦的面,表示了自己的谦卑。

“哪有母亲会不愿意见到孩子回家的?”

伊莎莉亚慈眉善目地,编织下了一个谎言。谎言的注脚牵着善意的丝线,虽不致命,但依旧是一个谎言。

“我原以为,那个世界会有所不同,我原以为。直到排异反应过去,那个世界堂堂正正地出现在我眼前,我才发现,那个世界居然和这里一模一样。甚至更糟,在那个世界,我形单影只,无所依靠,到处都是绑住手脚的规则与限制,哪里都有金钱至上的恐吓与崇拜。我明白自己是为了玛利亚师父而考上的书院,所以当师父不在之后,我很快就厌倦了那些没完没了的课业。但,到地上世界是我自己的决定,为什么我会在真的到达那个世界的时候,又反悔了呢?”

“……”

“我当初想要的只是来到这里而已,到了这里之后我到底要做些什么,我不知道,我想要的只是到达这里,仅此而已。于是,我试着去融入它,但那个世界,就连对我的冷酷也和这边一模一样。越是与庞大的社会接触便越是恐惧社会,越是与陌生的人们交往便越是害怕交往。本就没有多少的积蓄很快就被消费一空,谋生的方式又远比书院的课业更让人觉得枯燥,没过多久我就什么都不剩下了。金钱也好,热情也好,试图挣扎的勇气也好,全都变质了。它们堆积在背阴的出租屋的垃圾桶里,在梅雨季节长出腐烂的绒毛,发出恶心的臭味儿来,滋生出无穷的虫豸来,迫使我将它们丢掉。

我到底是为什么会对这样的世界有所期待,我不明白。我到底是为什么还会在这样的世界里挣扎,我不明白。我所幻想的,人人都能得以满足,快乐而充实度日的世界里,为什么会没有我的位置,我不明白。我到底是在哪里搞错了什么,我不明白……

可我还是浸泡在那个世界里,像条受困在暴雨里的鳟鱼,想要跳出水面来呼吸空气,又怕跃过头,干死在河岸上。因为我连彻底放弃幻想,离开那个世界的勇气都没有。我不愿回到雅金,回到孤儿院来,向福利中心求情来换得一份和在那个世界没什么区别的愚蠢工作。我想证明我的梦想不是一文不值的一己之见,尽管这种毫无道理的坚持只是让我从误入歧途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烂人而已。居无定所,无所事事,日夜颠倒……就差犯下什么罪,到看守所里吃个几年牢饭了,但恐怕我连犯罪的本事都没有。”

“……”

伊莎莉亚修女依然沉默着,就连拉麦也注意到了,身边的无用之人,可悲的爱哭鬼,又一次泪流满面,即便他无比努力地忍耐着不哽咽出声,可双肩还是不受控制地颤抖。

修女大概从未见过的这样的路德吧?

“可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问出这话的,不是伊莎莉亚修女,而是就坐在路德身边的拉麦。

“就算你像只臭虫一样活在那边,也不会感受到回到原本世界,这种向打败自己的一切认输的痛苦才是。”

“我没有打算认输……”

路德逞强似的回答。

“恰恰相反,我终于知道了……我在那个世界,到底想做什么。”

又似乎,不是逞强?

“我回到这里,只是想告诉曾经打败过我的一切——第二局现在才刚刚开始呢。”

路德红着眼睛,鼻孔也被鼻涕堵塞,刚刚被拉麦整理过的头发又自己无处可放的双手挠得乱七八糟。但哪怕声音喑哑,情绪无法控制,他还是一字不错地说出了这句话。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要叫上我?”

拉麦被自己苦乐无常的同伴搞得一头雾水。

“当然是因为……”

路德擦掉了自己的眼泪,抬手指向了拉麦。

“我想做的,就是为你完成梦想啊。”

“什……”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一向冷静的拉麦不知道该怎么措辞。这一天的奇迹就和超市特卖一样,买一送一不止还加送同款捆绑商品,拉麦举起了双手,却胡乱地抓着空气,瞎找了好一会儿,才再度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她清了清嗓子,以尽可能诚恳的语气,对傻笑着看着这一切的路德说。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这样子,说。

“你以为我花钱雇你吃白饭吗?”

“等等,你难道都不会感动的吗?”

“感动个鬼啦!你这种愚蠢的独白,本小姐在你还不认识我的时候就已经听过一遍了,再听一遍除了想打你一顿以外哪儿有什么感动啊?”

啊啊啊——拉麦揪着路德的耳朵,让后者一边低头一边像只被架在烧烤架子上的公鸭一样叫唤。

“哼哼……”

意料之外的,虽然很小声,但伊莎莉亚修女遮着嘴,眯眼笑了起来。打闹的两人被老人的笑容吓到,又正襟危坐,等待着修女的训话。

但修女没有收敛笑容。

“路德?”

“在,教母。”

又哭又笑了一通的路德,不知道修女会对自己说些什么,担心地两只脚尖在地上掐架。

“带着你的女朋友,好好地在这个国家转转吧。”

“哈?”

异口同声的,两人诧异地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