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龙者一生并没有屠杀过任何一条龙,实际上,坐落在斯图亚特中心的名为龙学院的学府古典里,也没有出现过任何一条真正意义上的龙的记载,连龙语都是臆断而出的成品。

十八世纪末,地面上最后一个王冠从处刑台上跌落时,徘徊在斯图亚特上空的两条巨影也一同坠落。其一名为世界的暗之大蛇被城主路易基路法以咒缚于处子之身中,其一名为深渊的光之大蛇被斩龙者巴尔斩下首级,化成混沌消散于世。

城主路易基路法流传下封印的继承之术后,在皇家书院书塔的顶端坐化成结晶,而斩龙者巴尔被城主遗命守护大蛇封印的传承,作为旧法师集体最后的戍卫。

二十世纪初,三百年战争中,斩龙者巴尔于书院东门立下十胜石之约,斩杀十名革命军统领,一人镇退了两万人的敌军。

战争之后,斩龙者巴尔作为守卫了法师传承的八位英杰,被斯图亚特的人民自发地筑像于书院主塔外围,面朝正东方。筑像底部的黑曜石碑上镌刻着巴尔一生功绩的结词——

传承者的骄傲之刃,求知者的尊严之盾。

玛妲伫立在这八座雕像中最为高大的存在前,也耐着性子把不离手的烟锅拴在了腰上,然后才开口。

“我们好像又找到了你所说的那种人。那是个相当会惹麻烦的女人,不仅跟着我妹妹那个无能的学生闯下一堆货,还打伤了我的弟弟拉撒鲁。”

像是等待石像的回答似的,玛妲停下来倾听了一会儿,才接着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助我的弟弟,我妹妹死的时候我甚至都只能看着,因为你给的这无聊职位我甚至不知道心痛是什么样的感觉,它是否能让我已经麻木了的身体感到一丝刺痛,抑或是比抽烟的时候呛到一口能更让我难受一些?

“的确,那个女人只靠对口型和一些皮毛知识就使用了一次高位的魔法,但是这样子所谓的天才我们每年都能找到好几个,他们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你自己还不知道吗?难道说要我去揪着那帮兔崽子的耳朵,把他们拉你面前你才肯承认?那个路德也是十几年前你认定的人选,现在还不是活得连个麻瓜都不如。我还是想不通我的妹妹,我可爱的玛利亚会为了这样的一个狗娘养的没出息的狗屎做到那种地步,我是说,做到那种,你懂吗,她为了那个小子甚至……我居然还因为这种原因连揍他都下不去狠手!

“你到底懂个屁!你每天都站在这里,背对着你丢下的烂摊子说自己什么都知道,就算有个人摔倒在你身后奄奄一息你也不会回过头看上他妈哪怕一眼!你活得太久了,你变得太强了,你已经忘了身为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了,臭虫身上能找到的人情味也比你身上能找到的多上几万倍!

“好,老娘就当是在跟一个死人说话!我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不是我前几十次说的最后一次,这是真真正正的最后一次!等这个丫头片子哭着要回家的时候,老娘他妈的就辞职,你好自为之,英雄!”

抛下立誓似的宣言,玛妲愤然地转头而去,空荡荡的广场上只留下巨大的石雕,无言地望着东方

“小麦这么确信魔法之都的存在吗?”

作为主人的少女第三次将手放到拉麦正在看的书上。

“可能就和外星人一样,只是生态和能源结构都不同的另一个星球呢?”

但是此时仍思考能否将小说景象还原的拉麦,却绝然没把这当作笑话来看。

“既然没有人能证明外星人不存在的证明,所以魔法之都魔法少女这些也一定存在于广大宇宙的一角吧。”

就连到别人家里作客,也完全沉溺在与众不同的世界里。这大概也就是拉麦随着时间推进,身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少的主要原因。

少女不再坚持自己的疑问,探手拿起了放在写字台上的水晶球,正对着阳光刷拉拉地摇晃,彩色泡沫在水晶般的液体里漂浮,慢慢沉淀在底座的小屋,那沾着雪的屋顶上。

“魔法之都会不会是一个装在水晶球里的城市呢?灌满了魔力,各式各样奇妙的东西会从天空上飘落下来,像个玩具似的。”

少女对着阳光喃喃自语的内容,让原本静静读书的拉麦感到了一种无名的恐慌。

怎么可能嘛,再怎么样也不会是那么可笑的东西吧?

拉麦心想。

魔法之都,当然是与众不同的样子才对呀。

对路德提到的,前往雅金的旅程,拉麦如今可是充满着期待。

可就在同一天的下午,仍然坚强地苟且于世的路德正得意洋洋地跪坐在茶几上,战战兢兢地垂着头,低三下四地对着拉麦道歉。

“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因为一点小得意就像个跳梁小丑一样蹬鼻子上脸欺瞒我的室友我的雇主我的对比者和看一眼就能让我的整个人生黯然失色的拉麦大人您。”

拉麦不耐烦地坐在沙发上,把手上那封平淡无奇的信纸上下扫了一遍又一遍,才瞥了提心吊胆偷看着自己的路德,把信往茶几上一摔。

“说是带我去观光,其实根本就是被催着回老家探亲的嘛?还假惺惺地带上我算什么意思,冒充你女朋友让你对你的父老乡亲有所交代吗哈?”

不敢不敢,路德小声地嘟囔着,边察言观色边小心翼翼地从跪姿改为趴着的姿态慢慢从茶几上爬了下来。

这是本不该发生的无妄之灾,巧合的是伊莎利亚院长正好在这几天寄了慰问信过来;巧合的是拉麦正好没来由地忽然开箱检查;巧合的是自己通宵复习AOE48的LIVE没有把那封信哪怕稍稍藏匿起来个一点点;巧合的是这些巧合都不巧地发生在了凑巧同一天。

我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么多啊。路德想这样抱怨,他也一如既往就是这么盘算着就要说出来,但身体本能地制止了嘴巴做出危险的举动,这种毫无意义的抱怨被硬生生地憋回了肚子里,合着早饭的残渣等待被当做废物排出体外。

巧合的是建立在这重叠的巧合之上的概率之魔庇佑,拉麦一反常态地并没有生气。虽然拉麦从来没有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生过眼前这废物的气,但路德把她的光是一蹙眉都当做了无名火升起的预兆,抬起手来都巴不得退到墙角抱头蹲防。

但终归在唐突地提出“和我去雅金吧”之后的这几天准备时间里并没有横生出更多的麻烦,拉撒鲁沉默,龙屁不知所踪,玛妲再也不来喊着嚷着告诉自己已经被遣送回国了。拉麦配合地读完了那一本三指厚的学生手册,抽背起来也完全没有遇上障碍,万事俱备,那捧着星火燎原的东风也按着脸刮过来。

“那么出发吧。”

路德小声地建议。

“那就出发吧。”

拉麦平静地回答。

两人提着一个不大的旅行箱,聚集在路德房间里的信号基站边,四个呼吸灯有次序地此起彼伏。路德端着手机,打开了基站的底板,露出了里面的二维码。

“意外地很时髦?”

拉麦厌恶地皱眉。

“时代在进步嘛。”

路德无奈地耸肩,转头扫描二维码。

手机顶端内嵌的洋气跑马灯开始闪烁,路德把手机固定在了悬浮的支架一端,跑马灯发出的光芒照映到呼吸灯上,在经由这四个菱状的结晶平铺到墙面上,形成了一团容单人通过大小的“门”。

“要走了。”

路德取下了支架上的手机,提着旅行箱率先迈向那道门,身体触到原本是墙面的光晕像撞开水面一样将光晕激出涟漪,便溶进了墙里。半个身子已经消失在光门后的路德像拉麦伸出了握紧的右拳,张开手掌,躺在手心的是一个塑料纸包的巧克力球。

——通过空间的裂隙会对身体造成巨大的负担。

拉麦想起了这则需知,用手指从路德摊开的手掌里掂起了糖球,却只放进了上衣的口袋里,便抓住了那只瘦弱的手。那看着便让人揪心主人身体的瘦峋手臂猛地颤抖了一下,最终颤巍巍地握住了拉麦细腻的手掌。

两人牵着手穿过了那道光门,只留下淡淡的光晕在墙面上逐渐褪去。

路德喜欢坐在空港的围栏之后,自在地晃悠着双脚,任由高空的劲风吹动他的发丝,不时回头观望一下那不时有人进出的传送门。那是通往地上的唯一途径,在办理的繁杂的手续之后便可以通过这高大扭曲的门径到地上的世界,儿童本是不必办理手续的,只要有监护人带领就可以自由出入——路德七岁那年,自己的妹妹就是被不认识的年轻夫妻牵着手,从这道门永远被带离他的世界的。

也是在这道门前,自己邂逅了玛利亚师父。

同样是这道门前,玛利亚师父用一种决绝的方式,永远地离开了自己。

路德似乎和这暗含生离与死别的门有着奇妙的缘分,这道门越是夺走自己的一切,他越是殷切地想要看看,这门后到底是怎样的风景能让所有人不顾一切,就这么抛下自己孤身一人。

可是真的等到他穿过这道梦寐已久的门后,看到的却是一个比灰暗的斯图亚特更为死气沉沉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人身后都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洪水猛兽,时时刻刻追赶着,威胁着要将他们拖入地狱。不努力的话,就会被更努力的人超过,不优秀的话,就会被更优秀的人淘汰,唯恐着被这袭来的黑潮吞没。路德挣扎着想要摆脱这浪潮,但在水面上反复沉浮着却看不见这逃亡的目标在哪个方向。

我想看到的门后世界,真的是这个样子的吗?

路德回过头,却发现自己看不清追赶自己的那猛兽为何物,只有难以名状的恐怖和不知何物的紧逼。他好奇于这推动着未知恐怖的源头是什么,终于停下了前行的脚步。

融入了这源头的路德,终于成为了组成这渐渐昏暗的世界中纯黑的一点。直到披着五彩霞光的拉麦强硬地撕开了他眼前凝聚的黑暗。

要做魔法少女。初次见面的拉麦这样对他说,而不是如那些中介一样的说辞——没钱你还来找什么工作?

光芒褪去,呈现在眼前的不再是路德那个空荡荡的客房,而是一望无垠的青空。那就是雅金的天空,和过去这近一年的时间里所见的不同,纯净而一无所有的天空。

而后是喧闹。

亲人之间的呼唤、商人之间的谈判、情人之间的亲暧、仇人之间的冷战,脱胎于大西洋东岸西风的语言脱去了海浪露水的滋润,带着旷野晴空的温暖挤入路德的双耳。

路德的双脚此刻正踏在斯图亚特连同地面的四座空港之一——远冬港的广场上,背靠着巨大而雄伟的传送门,面向着不断有序进出的斯图亚特的人民——以法师的骄傲身份自居的人们。人群之外,是监事局的哨站和技工们的值班室;再之外,是占地巨大的随着空港而生的商业化服务区;再在那土地之外,是连接斯图亚特地上与空港的四座登机坪。所有廉价的一切攒动在一起,簇拥着那被无数代功勋歌颂的孤单传送门,众星拱月似地面朝着路德站立的位置而来。

牵着他的手拉麦随后从传送门中出现,路德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转过身去扶。拉麦由于穿梭世界产生的巨大负荷变得面色苍白,无力地接过了路德的胳膊,被路德搀扶着到了一边的金属长椅上休息。

“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见个人。”

路德丢下这么一句话便离开了拉麦,她独自依靠着长椅地扶手缓慢地调节喘息。在传送门前来往的白人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这个坐在一边的发色乌黑的黄肤少女,却又见怪不怪地自顾自继续赶路。

但直到拉麦完全平定下呼吸之后,路德还是没有回来,恰巧拉麦也绝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人。拉麦稍事休息便站了起来,她决定不在原地坐以待毙,反正即使到了最后有人迷路那人也绝不会是自己。

可刚没轮到她走出几步,就有一个急促的脚步自身后而来,她回过头,发现了一个在深色制服外披着白大褂,端着烟锅,头发蓬松得在头上炸开的高个女人。还没等拉麦开口,对方就先吞云吐雾地盘问了起来。

“你就是向麦田?”

拉麦对这个女人感觉莫名其妙,可鉴于拉撒鲁之前的拜访又不好掉以轻心,只能暂且先步步为营。

“没错,请问你是?”

“我是玛妲·查欧斯费米丽,魔网监视局检察总长,马丁·路德·诗格拉斯的现任监护人。”

哈?拉麦露出了费解的表情,如果这个女人说的是真的,那么她就是路德名正言顺的长辈。可“现任”两字却又十分地令人疑惑,路德并没有和自己提起过关于家人的事,而且照目前的情况来推算的话,结果很可能非常地微妙。

“路德是个孤儿,在八岁的时候被我妹妹玛利亚领养的。”

玛妲说出了已在拉麦预料之中的答案。

“原本是我妹妹负责监护他的,可她一不小心去世了,只好让我来收拾这个烂摊子,总得来说他算是我小弟吧?”

说起小弟,拉麦立刻联想到了之前遇上的对头。

“那么拉撒鲁是?”

“我的亲弟弟。”

玛妲吐了一长气的烟出来。

“不要担心,我不是那种小气的人,我也知道他平时会惹出什么事来。”

拉麦警惕地盯着眼前的玛妲,最终舒了一口气。

“很抱歉弄伤了他……”

“不不不,完全不用在意。”

玛妲摆手打断了拉麦的致歉。

“这种事情他再也清楚不过了,非要把关系搞得和弱肉强食一样的也是他自己,你教训了他也省得我动手。”

玛妲对于拉撒鲁的事显得毫不介意,可脸却绷得越来越紧。

“不过,我倒是对你的表现十分地感兴趣,或者说,在我之上的大人物们很感兴趣。”

她拿出了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一个地址和一个人名:Dr.Jekyll。

“你信得过我的话,就去这里找杰基尔博士,告诉他是我让你去的,他会告诉你后面要做什么的。”

拉麦接过名片,刚打算追问的时候却被玛妲搪塞了回去。

“我要说的就这些了,你非要问个清楚的话和那个毛没长齐的小子说要找我就对了,我会抽空和你见面的。”

说罢,玛妲转身便向着传送门走去,拉麦打量了下手中的名片,最终冲着即将离去的玛妲发出质问。

“这就是你的诚意,你根本没打算再和我见面了吧?”

玛妲把烟锅衔在嘴里,得意地笑了起来。

“你知道就好,那么,再也不见啦。”

这么嚣张地笑着,玛妲越过了传送门,在消失于光幕前,伸出手来指向了一个方向。

“想找那小子的话,往那里走就对了。”

玛妲所指的方向,是十二年前远冬港事故中被毁坏后重建的部分,原本的功能区被改建成了广场作为事故的纪念。由于不是多大的事故,不仅广场里的纪念碑小得可怜,人流也是常年趋近于零。路德拖着旅行箱在纪念碑杯前后游走,终于在纪念碑群里找到了一个相当不起眼的白石小碑,与其他落满尘埃的石碑不同,这一块稍稍干净上一些。

路德蹲下来,小心地擦拭着石碑上的灰尘,却发现其上镌刻的不是预料中的文字。

“你不是每次来都找不到地方吧?”

壕无人烟的纪念碑群中,一个嘲笑着路德的瘦高中年男子穿着黑色风衣,戴着黑色礼帽,还把一根手杖夹在腋下,于白色一片的石碑中显得格外刺眼。

“您已经到了啊。”

路德慌慌张张地转移阵地,一路小跑地跑到男子身边,他身前那块小小的纪念碑前已经放上来一束白色大波斯菊。

“杰基尔医生,多谢您一直以来替我照顾师傅。”

一直以来都如条背水一战的丧家犬般生存的路德,竟少有地对人恭敬起来。他向黑衣的男子深鞠一躬,才接着蹲下来收拾行李。小小的纪念碑和其它的同类一样毫无修饰,仅仅在中间竖刻着一行小字:纪念事故中死难的可敬技师——玛利亚·夏洛琳。

但路德接下来的行为,让原本沉默着站在一边的杰基尔医生,也无法安静地继续旁观下去了。他眼睁睁看到路德从旅行箱里拿出一套相当业余的石工工具,终于还是忍不住发声。

“喂喂,你这是要做什么?”

路德卖力地摇晃着填补剂,然后将纪念碑上的刻字一并涂抹掉。

“师父她要是知道自己的纪念碑是这种德行的话,一定会从天堂上跳下来踩那个刻碑的一脸。”

他小心地把填补的部分打磨光滑,让它看起来和周边平整的碑面没什么不同,这才再抽出一直油性笔来。

“很抱歉呐师父,但我上次玩刻刀的时候差点把手指切下来。”

路德这么道着歉,匍匐下身子,全神贯注地拿着油性笔在纪念碑上写下了:别看我在这里,要是努力站起的话可比你直得多。接着将一张照片贴在了碑面的空白处,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可爱工装的少女,有着高高挑起的马尾辫和灿烂的笑容。

“玛利亚什么时候拍过这样的照片了?”

杰基尔好奇地询问。

“师父没有留下过自己的照片呢。”

路德边收拾工具边回答。

“那么这是什么?”

“地面上偶像团体AOE48的成员七十七奈奈奈,在《梦想的爱之工程师》中的定妆照。”

“Nananana……na?”

杰基尔反复咀嚼着在嘴边的发音,却还是拿不出一个自信的结果。

“随便怎么念吧。”

路德倒是很释然。

“反正也就长得像而已。”

直视着纪念碑上那张洋溢着生的美好的照片,满不在乎地挪揄。

“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然后像是被某种尖锐的存在紧紧地扣住了心脏,短促地刺痛逼迫着他用手护住心口,却一点都没能减轻这忽如其来的疼痛。啊,这是为什么呢?如果说时间能治愈好一切的话,为什么这伤口却依旧在隐隐作痛不息?如果为疼痛折磨也就罢了,但路德却总是能在这隐痛之后获得短暂的喜悦,如同不可告人的暗疾一样放任着它滋生。

沉默的杰基尔注意到了路德的不适,干咳着发声。

“如果你还对这事抱有疑惑的话,我还是很乐意帮你安排会诊。不过这段时间大概是不行了,这么多年下来,我也是终于有了个了断。”

“诶,终于完成了吗?”

路德按捺着心中的那几丝不快,卖力地露出讨喜的面貌来。

“是一直以来做的实验成功了吗?”

“嘛,也差不多……”

可杰基尔看着路德这奔丧似的面相,却也硬是从足底平窜出不耐的情绪来。

“这几天的行程都被排得满满的,怕是有段时间抽不出空了,等一切都结束之后我再来联系你吧。不对,不联系也无所谓才是啊,你的脾性也差不多无药可救了。”

然而这露骨的讽刺却无法正确地传达到路德的耳朵里,他依旧努力展示着貌合神离的开朗,真心实意地故作姿态阿谀奉承,送走了这位自己尊敬的长者。而后不发一语地张望着空荡荡的纪念广场,打量着以巨大的中心纪念碑圆周铺展开的纪念碑群。

就好像在开演唱会一样,路德心想着。这里是主舞台,这里是广阔的观众席,音响咆哮着指挥聚光灯打亮舞台上最高峰的存在,荧光棒构成的波浪从一头打到另一头复再反弹回来。那声浪仿佛就在耳边不断地回响,是不是伸出手去就能触到呢,那舞台上无比耀眼的一颗星?

然而墓碑似整齐排列的石碑却以金石之声怒喝道:想都别想!

凛冬突至,灯火熄灭,欢笑不再。路德呆呆地站在师父的碑前,寒冷空气与体温的隔绝感将他的知觉拉出了现实的存在,丢回了一年前那朔雪飘零的街头。

眼前是雾气迷蒙的商店展示橱窗,冬日野蛮地在并非自己领土的地界上刻下了到来的证明,强硬地让原本就面积不大的橱窗只剩下了极小的可视视野。这是一家并无特色的寻常电器铺,作为展示品的四十寸银幕无声地播放着早已是过去式的演唱会转播。

原本是平淡无奇的场景,实际上直到这记忆的终盘也是平淡无奇的场景。路德原本也只是因为人生的挫折不断而沮丧着无所事事地歪着头,到了最后也不过就是把这歪着的脑袋正了过来而已。无意瞥见而最后把路德目光留住的,是刚刚出场的偶像组合AOE48成员七十七奈奈奈的独唱曲《Love engineer in dream》。硬要说有什么特别的,无非也就是这个全是罗马音na的名字了。

因为展示品是静音的,所以听不到歌声,因为橱窗是朦胧的,所以看不到真实。

“师……父?”

那朦胧的静态中,一串音符像炸弹一样直击路德的内心。

天与地被分开的最初,世界空无一物,某个伟大的存在首先给这个世界带来了光。

不真切的光芒里,路德望见了一个背影,一个与周边耀眼的光不同,散发着柔和的暗淡光芒的背影。她站在那里,向着在光的深渊中坠落的路德伸出了手。

那不是真的。

路德看得见那身影里所埋藏的可怕的无边的黑暗。

那不是真实的存在。

路德抑制不住地流出了满面的泪水,混合着鼻涕淌过嘴角,被迫品尝着这咸涩的不甘。泪水因寒气而冻结,再被体温化解,继而冻成更大的一片。等路德从面颊剥离的痛苦中清醒过来时,他才发现自己整张脸都贴在了那结霜的橱窗玻璃上。

师父已经死了,那个女人只是长得像而已!

路德这样警告自己,厉声命令自己不要对着那屏幕中虚幻的身影产生念头,阻绝着那和故人完全一样甚至更为完美的影子进入自己的头脑,搅乱那本就不堪的理智。

啊,忍耐住了。

路德感到自己的脑袋忽然放空一般纯白,虚脱似地松了一口气。

然后搬起了路边的邮箱,狂乱地将橱窗玻璃砸出一个巨大窟窿,整个身子扑向了那展品电视,狂躁地寻找着加大音量的按钮。

假的也好。

可笑的替代也好。

那他妈的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啊!

眼睛睁得像要掉出来,边哭边笑眼泪和口水一起流下来,死也不肯放开电视,电线被拉断了之后还用指甲去抓电视屏幕,最后被保安拖走时也死死地抠着地砖到指甲断裂,满手都是血。

目睹了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态的围观者如此描述。

是个死宅吧?

以及如此给出了评价。

虽然路德的确是从此迈开了那要命的一步。

至少,我不是最堕落的那个。

路德如此安慰着自己,长此以往。

直到那个一头黑发的扑克脸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你在这里做什么啊?”

这个毫无人情味的家伙厌恶地别开视野不去看路德那无比丑陋的表情。

“你说要见个人,就是来这里拜先人?”

性格无比恶劣,偏偏还有那么点能力可以肆意发泄自己的臭脾气。这样的女人,和师父还是和奈奈一比都完全是虫子一样的存在啊。

路德终于从那沉久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失望地看着眼前的拉麦。

“你会唱歌吗?”

就这么突兀地问出了口。

“什么?”

拉麦正弯腰打量着纪念碑上的照片,由于这提问困惑地抬起了头。

“呃,当我没问……”

路德紧张地搪塞了过去,接着手忙脚乱地收拾起行李,将那旅行箱拖动起来。

“那么趁早走吧,还有很多地方要跑呢。”

他提着兴头地向拉麦伸出了手,这一次却被拉麦不屑地打开了。

“我自己会走。”

拉麦漫不经心地梳理着鬓角,率先迈出了步子,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回过头望着呆在原地不知所措的路德。

“带路啊。”

她脸上洋溢着高人一等的自信笑容。

“蠢货!”

“哦,哦!”

真是糟糕的人啊。

路德摇了摇头,却全然没有了之前的垂头丧气,小跑着向空港的登陆口奔了过去。

“刚刚那个男人是谁啊?”

拉麦问路德,可正在兴头上的路德并没有听见,只好咂了咂嘴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