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那名络腮胡大叔送入最近的医院时已是下午一点。
瓦瑞安注意到时间的时候,也已经是两位医生将那位大叔抬上担架,简单查看后宣布了只是“毒品吸入过量”并松了口气之后。他瞥了一眼墙上的机械挂钟,这才意识到距离早上集合后已经过去了快六个小时的时间。
“已经没事了,再过一会儿意识就会恢复,没有生命危险。”
“真的吗......谢谢您,医生,谢谢......”
两名医生摘下了口罩,他们朝门口挥了挥手,吩咐护士去取来便条上的药物,同时也抖了抖自己被些许冲淡的污渍沾染的白色大褂,松了口气。
得知自己父亲没有生命危险的雀斑女喜出望外,她现在看起来冷静了些,但瓦瑞安依旧只是把视线停在她身上短短几秒钟而已。他瞥了一眼便条那边的方向,掏出笔记本来,在护士取来药物时迅速记下了那些药片的编号和标签。
“太好了......”
白发少女蕾贝卡目睹着雀斑女握紧那名大叔的手掌,却也跟着开心的露出了微笑。瓦瑞安也因此注意到了雀斑女眼角激动时涌出的泪花,他不禁想起之前听到“毒品”时那完全不惊讶的样子,又在记事本下方加上了一条额外的记录。
“谢谢......谢谢你们,要不是有你们在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没事......就好了。”
似乎拆了门的蕾贝卡被雀斑女当做了救命恩人,但白发少女脸上却只是普通女孩子会露出的微笑,瓦瑞安看不出她有任何意识到“自己救了一个人”的实感,但她确实在笑着。
见识过无数地狱之后,身为“011”的她原来也会笑。
“他大概还有多久能醒过来?”
就在两名女孩还在互相握手道谢的时候,瓦瑞安猝不及防地向着医生发问了。
然而,在破门后没有先行确认死活,而是专注于调查原因的他,帮着把大叔送来之后也几乎什么都没说过,一直在旁边静待着。一开口便是有些急躁问题的他,瞬间成了整个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焦点。
他的冷静也太不自然了些。
“瓦瑞安......”
“你是谁?病人的家属吗?”
就连那位帮助患者服药的医生也回头瞪了他一眼。
“国家安全局,战争遗留问题调查调停处。告诉我,他还有多久能醒过来?”
“......你要做什么?”
突然向他怒目以对的雀斑女却提前问起这句话。
“我有事情要问他,包括从他厕所里搜出的私藏‘毒品’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要逮捕我父亲吗?”
“我不敢保证,但我们的目的是找出毒品的来源,是否要逮捕你的父亲,就要看他是否配合我们的调查了。”
急诊室里仅存不过一分钟的安心感,马上便在他与雀斑女的对峙间破灭了。
“患者现在需要静养,我不能给你准确的时间。”听到了刚刚那番话之后,那名医生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起码现在不行,请你们去外面等待,家属可以留下。”
“......最坏的情况大概多久?”
“两天,但最快也要一天之后,现在请你们离开急诊室。”
两天?不,这件事已经刻不容缓了,尤其是身为“国家安全局”一员的自己已经发现“毒品”之后。瓦瑞安几乎能想象到这会提早引爆某些“计划”的实施,即便那也只是他直觉里与上个周事件的联系与推测。
瓦瑞安转过头去瞥了一眼雀斑女,她正双目死死地盯着瓦瑞安,她那咬牙切齿的表情已经把愤怒全部写在了脸上——就像是看着杀父仇人一样的瞪着他。
“......”
“出去。”
“你在生什么气?”
瓦瑞安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出去!”
“回答我的问题。”
“不好意思,现在我必须请你们离开,不论你们是谁。”
“让我问清楚!不然我就视你为妨碍公务!”
那仇视与愤怒的吼叫让他心底的怀疑再度升起。。
雀斑女朝他们喊了起来,见势不妙的医生将他们往门边推,瓦瑞安却依旧盯着雀斑女看,即便这个时候,那名已经与他们可以说得上“敌对”的医生已经挡在了他的面前。
“不好意思,请改天再来。”
“等等!嘿!”
他还是和蕾贝卡一起被“请”出了急诊室。
瓦瑞安被迅速关上的大门彻底拒绝,他只得看着大门上“急诊”的两个大字,什么都做不了的站在急诊室门前。
唯一的线索就这样因为他的急躁而断掉了,这是瓦瑞安怎么都没能预料到的。或许在急诊室里那不近人情的发言,还有闯入房间后没有在乎雀斑女父亲的行为确实有些过分,但对他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毋庸置疑是搞清真相。
然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急躁,直白,甚至有些无情。
“为什么......”
“你指什么?”
“她的父亲......很危险,但......是士兵。”
他身后一起被赶出来的白发少女,躲在箱子后方探出脑袋询问着他。
“没错,就因为是士兵,所以才更危险。”
但那细小的话语声小到瓦瑞安分不出神去偷听急诊室内的声音。
“不......不对......他是,朝自己......”
“朝自己?”
瓦瑞安不禁回过头来,但蕾贝卡与他四目相视的那个瞬间,却也缩回了她抱紧的黑色箱子后,没能继续说下去。
这让感到好奇的他无法忍受。
“朝自己什么?”
“疼......”
他粗暴地抓紧蕾贝卡的手臂,强硬的将她从黑箱子后的阴影中拉扯出来。
“告诉我,他朝自己做了什么?”
“明摆着的事情。”
一道熟悉的声音令瓦瑞安迅速环视走廊。
被冲淡了的血污遍布的地砖上,衣着不整的人们正坐在报纸上等候排号,而那些遍布整条走廊的墙壁脱落痕迹下,盘腿坐在墙边的人群中,一名两鬓发白的老人,正用他那骨瘦如柴的胳膊挥舞着扇子,就和他们在楼下那时见到的老人一模一样。
“用吸毒这种摧残自己的方式,来忘记身处战争中的事实。”他继续开口说着。“再简单点讲,就和借酒浇愁一个道理。”
“你是谁?”
“国家安全局下属,外勤部门,威胁侦测组,战调处,你们的行动太招摇了。”
来自同一个部门,却几乎都没见过面的“老人”递给他们一张写着一串数字的卡片。
“局长的直接命令,现行所有调查中止,他在这间公寓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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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安全局的办公室遍布全城的每个地段。
本来这个机密组织诞生之初的目的,就是在隐秘状态下维护国家安全与和平,这也是为什么整个城市原先的每个街区几乎都会有一名国家安全局外勤人员配置的原因——监视与管控,而且要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
但是,自从“战调处”被编入国家安全局旗下后,国家安全局在内部也产生了分化。要举例的话,那大概就要从市政府厅内特别设立给“国家安全局”的一个办公室,和原本总部扩建却没能派上用场,然而禁止进入的几栋建筑。老实说,因为战调处的办公室设立在市政府厅的缘故,再加上值班日程外几乎没人在办公室的关系,瓦瑞安任职的这段时间基本没有见过“国家安全局”其他部门的人员,包括局长在内。
他甚至连国家安全局一共分了多少个部门都记不全。
然而,在那之前,分布在全城各个街区角落与不起眼房间内的“办公室”,那些都是真实存在,根深蒂固的据点。而国家安全局的最高责任人——“局长”先生,没人称呼任何与名字有关讯息的“局长”先生,他出现在哪里都不奇怪,任何地方都是他藏身处的一部分。
“第五层,上楼左边门,敲门三下后停顿,再敲五下。”
正因如此,当他与蕾贝卡被那名“老人”驾车送抵到一栋公寓门前时,他丝毫不会因为这栋隔着自己居所只有一个街区远的公寓楼前竟有一个“安全屋”而感到惊讶,反倒是他身旁的白发少女瞪大了她看似无神的双目,露出了一丝惊讶的呼声。
老人在楼层前重新往车身上贴覆着仿制“破旧车壳”的贴纸,虽然有些地方确实真的露出了锈迹斑斑的铁壳。瓦瑞安觉得再问他兴许也不会回答,于是便牵起蕾贝卡的手,拉开没有锁上的大门,走入整洁的楼梯回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第五层,左边那与其他房间无异的木门,敲门三下后停顿,再敲五下。
“瓦瑞安·安德里斯?”
“是。”
浑厚的男声让他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国家安全局的局长突然间下令停止调查,并且把他们叫来?不,瓦瑞安就算已经尽量忽略了那个可能,他也无法忍住自己把事情往最坏方向去想的事实。但这一切都让他感觉不安,甚至有些恐惧。
“你留在外面。”
一秒钟后,他向蕾贝卡做出了决定。
“诶?为......为什么?”
“如果我没活着出来,你就去找书店老板,告诉他我的生日是星期五。”
“但是......”
蕾贝卡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腕不放,那巨大的力气竟让瓦瑞安无法挣脱......那股用来手持重型火炮所需要的臂力,甚至让他有些隐隐作痛。
“局长在里面等你们。”
内部还是沉重铁块铸造的铁门被拉开,一位浑身上下都穿着深黑色军服的士兵给他们让开了走廊的道路。
瓦瑞安只好选择向蕾贝卡妥协,他反过来抓住蕾贝卡的手臂,领着她与巨大的黑色箱子一起穿过走廊,在背后铁门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时,他不禁回头瞥了一眼。
密室,还有三个围绕着他们,手里紧握着弹匣式手枪的黑军服士兵。
“你看起来很紧张,士兵。”
压迫感迫使他环顾四周,以至于无暇顾及眼前客厅里品味着红茶的方脸男人。
他戴着一副黑色手套,与他身上的黑色军服相互交融着,但是有些臃肿的体态让他坐在沙发上时,就像一个椭圆的橄榄球。瓦瑞安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看上去体态发福的人,竟然是所谓的“国家安全局局长”。
“您好,长官。”
“不用那么拘谨,士兵,请坐吧,那边的女孩也是一样。”
这是能说说就不拘谨的事吗?瓦瑞安扪心自问,但与他交谈的这个男人,脸上并没有抱着公式化的“微笑”,而是用一副有些“哀伤”的表情面对他们。那富有磁性的和蔼声线也给他心中的印象分加了不少。
他打定主意,坐在了“局长”的正对面。
“我收到消息,你们擅自脱离任务,涉足调查街道办事处的交接问题,是吗?”
“是的。”
“那么,你查到了什么,士兵?”
蕾贝卡的依旧没有坐下来的意思,正相反,她抱着自己的黑色箱子不放,视线在周围三个黑衣士兵之间来回穿梭着——这一切始终还是让她觉得不可信。
“是毒品,长官。”
瓦瑞安掏出自己偷偷拿走的瓶子,放在了胖男人的面前。
“还有吗?”
“没有了,长官。”
“很好,到此为止,士兵,这项调查自此之后永远中止。”
但是,对方却说出了让他感到无法理解的话。
“我能问问是为什么吗,长官?”
“你的提问正在越界,战调处的士兵。”
“但是这件事截至目前为止都是战调处本应处理的问题之一,局长,就算放任不管也应有个理由。”
“战调处虽然隶属于国家安全局,但从来都不是国家情报网的一部分。”
“什......”
那名“局长”站起身来,他抓起瓶子并捏碎了它,将碎屑扔进垃圾袋里,点上火后丢了一旁准备好的铁桶中,放任这唯一的证据被熊熊烈焰燃烧殆尽。
“你明白了吗,士兵,这件事到此为止,如果因为你的继续调查而惹出任何麻烦,国家安全局将不承认你的身份,并将你彻底抹消。”
没错,他早就该明白的。
整个战调处里,除了处长之外,没有一个人算得上是“国家安全局”真正意义上的一员。他其实早就在心里有数了,只不过,这么长时间里没有被挑明过。
然而,瓦瑞安还是感觉到了自己的愤怒。
“这是因为钱的事吗?局长?”
这并不能改变证据被彻底抹消的事实。瓦瑞安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他甚至想马上冲上前去来一拳,但周围的三名黑衣士兵在他激动到站起身来的下个瞬间,便也迅速地举起了枪。
无一例外的对准了他。
“你隐瞒了调查的结果吗,士兵?”
“不,长官......虽然只是推测,但毒品能联系上的只有钱。而钱,这正是现在市政府急需的东西,不是吗?”
方脸男人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狡黠的微笑。
“哦......我想起来了,一周前擅自离队行动的人,就是你,对吗,士兵?”
“什么?”
“那我想你旁边的这位,就是传言中手持战车火炮的‘反战车士兵’?你知道吗,士兵,零号部队部队在高层里不算秘密。”
提到“零号部队”的那个瞬间,瓦瑞安瞪大了双眼。
白发少女向着瓦瑞安凑了过去,然而这极其明显的举动也让对方察觉到了什么。
“这件事和她无关,长官。”
“我不这么想,士兵。我觉得比起他们,零号部队是个更严重的麻烦。”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下个瞬间,“局长”朝着他们拔出手枪,拉动枪膛。
已经被抓到把柄后再怎么解释都没有用,瓦瑞安咬紧牙关,向前一步挡在了蕾贝卡的身前。
“我尽可能不想亲手处决你,士兵。你很有潜力,你的表现也证明了这点,这也是为什么需要一个‘零号部队’的成员来确保你的安全。但这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你身为军人,最重要的事情可不是刨根问底。更何况......”
对方突然笑了起来。
“舞台剧的演员就去按照剧本演出就好,士兵,战调处就是你们的舞台,别做多余的事。”
瓦瑞安突然感觉自己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他的记忆突然间转向了一周之前,他想起那时在卫兵队挡在市政府门前的仪仗队里,似乎真的有一名士兵的声音和眼前这个人差不多......
不,就是那个人。
“如果你想下次我们在你的公寓里谈,我不介意。”
离着他居所不到一个路口的距离让他本能性的感到了恐惧。
瓦瑞安突然明白了,毒品这些事早就已经被查明,然而,局长是知道了事件全貌的人,他都有不能说的理由,那么自己继续调查下去,报告书恐怕也没有提交到任何人手中的可能。
这项调查已经没有可能继续下去了。
“......不用劳烦您,长官。”
“Now we are talking.”
外国语言,不,那大概是相隔数千万米,隔海相望的大洋彼岸,另一边的国家传来的语言。而情报部门的人掌握多少外语,都不是稀奇的事。
熊熊火焰被灌水浇灭,方脸的男人收起自己的武器,黑衣士兵彬彬有礼的向着门口示意瓦瑞安他们离开,即便瓦瑞安还思索着自己任何遗漏下可能扳回局势的条件,但恐惧感依旧让他的思考开始脱节,以至于乖乖走向了门口。
那并不是因为对自己送命的恐惧。
“呜......”
离开那间屋子前,瓦瑞安死死抓住蕾贝卡的手臂,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下意识用力过度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