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证,我其实也被厌恶过。不,现在也还在被厌恶也说不定。虽然没有被欺凌这种严重的情况就是了。”
真是笨拙的安慰方式,或者说是奇怪的道歉方式。
最终,明果决定暂时先不练习。于是她换回了原来的那套衣服,搬出了小矮桌,开了电风扇,还从学校弓道场里配置的冰箱里取出了乌龙茶。
于是我就在空着肚子什么也没吃的情况下灌下了两杯冰镇乌龙茶。拉肚子的预感不断地从凉意重重的腹部传向脑部。
“我继续留在这里不会让你产生厌恶感吗?”
“会——所以才让你再坐一会。”她不假思索地说道,“这肯定某种试炼性质的东西。只要克制住这种无以复加的厌恶感,我的弓道就能更上一层楼了。而且到那时,这个弓道部肯定就会门庭若市,而不是现在这样的门可罗雀。”
她说完,放下了头发,用额头顶住电风扇的铁盖。然后对着高速转动的扇叶发出声音。
放下头发后,相比于原来一丝不苟的样子,明果变可爱了几分。闭着眼感受凉风时,也没有了充满敌意的眼神,脸颊白里透红的样子,不禁让我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注定要被杀死的人。
TS集合解散的直接原因。
我的亲生姐姐——不,或许不是亲生的,但无论如何,是姐姐这点没有错。
大概,没有错。
“——要是没什么事了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手表上的数字已经到了十一点半,春香已经开始准备午饭了。
“等等,电话,给我一下。”
她对我伸出手,我犹豫了一会才拿出夏普牌递给她。果不其然,她的表情一瞬间极为震惊,然后在输入完号码到电话簿后把手机还给了我
“这之后的试炼也拜托了”她——正坐着向我微微低下了头。“多多关照。”
“……嗯。”
于是,我起身信步离开弓道场。
不对,要说信步也太过勉强——我还没办法轻松到那个地步才对。实际上呢?
实际上也毫无波动。
不过如此而已。
太阳变得毒辣,已经接近中午。
沿着教学楼的背后一直走,可以在较短的时间内离开校门。由于教学楼的位置,此时这里正好处于将逝未逝的阴凉处。凭明中学的绿化在这个地方也最为茂盛,在城市中随处可见的绣球花在这里也最为鲜艳。
据说凭明中学的绣球花是花期最为漫长的种类。
——从春暮到秋始都是花期。
将夏日无尽延长。
无尽夏。
可是——
都不过是会凋谢的花。
对于花来说,只有凋谢是绝对的。
对于人来说,只有死亡是绝对的。
只有终结,是绝对的,是无客观主观之分也无公私之分的——真实。只有会死这一点是所有生物所平等拥有的命运。
在花期中变换颜色的无尽夏,究竟有多少种对于人类的譬喻呢?
——说到底依然是伪物。
“唔……!”
正前方,一个比我矮一个头的少女看着我发出了惊叹。她的两只手握着一朵无尽夏的茎,看样子应该是在试图摘下。
“……”
“我,我我我……我……”稚气的声音像是害怕什么似的颤抖着——她急忙收回了两只手抱着头。“啊……那个……我……”
我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果不其然被她拉住了。
“我…我没打算摘!只,只是看一下而已!”
“我知道。”
“真的!”
“嗯。”我回头说道。“可以放开我的手了吗?”
“啊……嗯——啊呀呀?!你!你你你你你!”她松开手后退了两步说道,“你是那个代号式对吧!那个喜欢猥琐幼女,总是对女孩子用视线从上到下舔个遍,而且偷女孩子的文具回家自慰的变态代号式!”
原来鹤入博士所说的冷暴力就是这样子吗——夸张而且不切实际的谣言。
“而且!而且而且只要碰了你的女生都无一幸免——啊我刚刚做了什么?!不要不要——嫁不出去了呜哇哇哇哇哇啊啊啊啊!”
“……”
我没有理会她夸张的反应,继续向校门口走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啦所以拜托你不要无视我!”
她又抓住了我的手。
这次是两只手抓。
这丫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首先该怎么说呢——对了,先自我介绍。”接着她干咳了一下,“首先是名字!名字是紫木式未,可以叫我小式,是一年级的学生,暑假过后就是二年级了。你…你呢?”
“那个,我赶时间……”
“不说是吧——我…我知道哦!……你在TS集合干的事。”
她用稚气的声音试图装作严肃地,看似威胁地说道。
“……”
“别…别生气,我不会传出去的!嗯!所以……所以——”
请和我做朋友!
她好像豁出去似的紧闭眼睛大吼道。
紫木式未——式未。在TS集合担当过资料的统计整理科的科长。听说是记忆天才,将TS集合建立至今两年间的所有研究资料成果结论论证过程包括失误,都在入职后的一周内(这是我听说到的保守时间,具体听说更短)全部记忆在了脑子里。
依稀记得某次研究员会议时,有嫉妒式未的人提议将式未赶出TS集合。但到后来似乎又考虑到式未怨恨TS集合而将机密情报出售于他人的可能,所以甚至有人起了杀人灭口的念头。
还是在式未有参加会议的情况下。
后来发现式未计算能力天生存在极大缺陷,以至于无法直接进行三位数以上的复杂运算。
不过TS集合被联合国强制解体后,研究结果就公之于众了,更没有什么机密情报可言。
要是我做的事不算机密情报的话。
“说起来你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来着……研究所的人们叫你的称呼都是不同的名字耶。好像有四知堂、阿希、丝寺织、小识、四实、四十四、希罗米涅、希、四季夜、欺言使、笨蛋少年、愚物、那个家伙、那个小子、诈骗犯、恶人、罪人、第四、壹拾叁、毛头小子、十四、冬希、秋苦痛、黑夜一、夏桐、白诗、嗣、木摩伊、四之识、四崎、椎名、希鸟、莲四、四天之桀、伪臣、四切……”
“式未。”
我打断了点着手指的式未。
“叫小式就行了哦。我们以前认识过的吧?对吧?”
要说见过面也不算见过面,只是知道有她这号人物而已。而且在她报出自己的名字之前,我对此人的记忆也只剩下“紫木什么什么小姐”或者“什么什么式未小姐”之类的模糊印象。
“那你也叫我小式好了。”
“会搞混的啦。”她说道,“这样吧,你是司森君,我是小式。”
“那么……小式。”
“什么?司森君?”
“我得回去了。”
我说道,然后看了一眼手表——十一点三十七分。不过看她的表情好像不太乐意。
“回去?去哪里?”她歪着头说,“司森君你不是一个人住的吗?之前鸠教授跟你聊天的时候。我…我不是有意偷听的哦!是你们自己讲那么大声给我听的!我没有错!”
看来保健室终究不是适合谈话的地方——不对,我有在凭明高中和鹤入博士说过自己的住宿情况吗?不可能有。
回到国家之后不久就再次遇上了春香,住宿问题还是闭口不谈的。
那也就是说是在TS集合的事。
式未是统计整理科科长——也就是统计整理部门的,我和鹤入博士几乎没去过那边,在那边交谈的次数就更少了。而且式未也没出过那个部门的大楼。
连我自己都不记得的事,她也能记在大脑里,吗——真不愧是记忆天才。
不过,我的记忆力并不算普通人的范畴,所以这个对比也就没有意义可言了。
但是又不能和她提及春香。
眼下也没有什么其他回家的理由了,要是说去什么地方的话看她跃跃欲试的样子又肯定会跟着来。
“那个啊,司森君。我说的事……”
“事?什么事?”
思考被打断了。
“哎……哎呀哎呀,真是一如即往的健忘呢司森君。是那个……”她突然又变得扭捏起来。“就是那个和我做朋友的事啦……”
“就算你这么说……”
实在无法理解她的行动。
“我和司森君之前在同一个地方一起工作过耶!”她好像有点着急了。“要说熟悉肯定是熟悉的吧!那样的话成为朋友不是很轻松的事吗?”
“那好吧,我和你是朋友了。”我说道,“那么小式,我先回去了。”
然后我转身试图快步离开。
但被她小跑追上了。
“不行不行不行!还要签订好朋友契约呢!”她拿出一张纸条。“只有签订了这个契约,我才可以承认你是我的好朋友,而且你还要发誓永远做我的好朋友。”
“……”
我接过纸条。
上面写的是“司森君发誓永远都是小式的好朋友吗?”
“来吧来吧,司森君。给你笔。”
然后我拿过笔,直接在纸上写了个“是”字。然后把两样东西都递给她。那张稚气的脸上瞬间洋溢了幸福。
“——小式,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步行路线的?”
我问道。
“唉?我不知道啊?”
“也就是说偶然吗……”
纸条是之前就准备好的,称呼方式是之前就想好的,交流顺序是之前就定好的。
只有这个是偶然的可能。
——没有那种可能。
所以,终究是伪物。
“嘻……嘻嘻嘻……嗯嘿嘿嘿嘿——”那份幸福感似乎还没退去,傻笑的她依然挡在我的面前。“交到朋友了……和司森君成为朋友了。好开心啊,好开心。”
“小式。那三封信——应该说是类似情书的东西——有你的份吗?”
我下意识地问出了口。
“……”她的表情突然僵硬了好一会。“没…没有!绝对没有!我不知道司森君在说什么!啊啊,听不到听不到——比起这个司森君,我们去玩吧。玩吧玩吧!暑假第一天哦,兴致正高吧?”
她拉起我的手向前走去,但走动的只有她,我依然在原地不动。
习以为常的谎言。
司空见惯的伪物。
不过是,这样而已。
——紫木式未在撒谎。
“司森君?”
“所以说,我得先回去一趟——”
像是预料到的一般,夏普的电话铃声响起。因此式未不得不让我走远一点接电话,这也算是创造出足以加速起跑的距离吧。
“喂喂——是我唷。吓了一跳吧?因为你总是不去学校,所以我具体情况也差不多猜到了呢——可以不回来吃饭,我允许了。所以我只做了自己一人份的而已,不过要是真的想吃我做的饭菜的话我也不是不能再做给你啦。但是……也没那个必要吧?”
我没有回答。
“就像我说的,你必须积极融入常人的世界,打碎自己的谎言哦。积极地去学习他们的观念——不,与其说是学习,不如说是复制吧。复制他们的观念来用到自己身上,这算是我能告诉你的最好方法了呢。你自己当然也知道这种方法对吧?一言蔽之的话,就是必须擅长人际交往,我现在就给你机会好好锻炼好了。要感谢我哦,肆君。”
我没有回答。
挂掉了电话。
浅朝春香——无论如何都有手段干涉我的物语的女人。
二十二岁的女大学生,明明快要毕业了却主动退学,同居者,伪善。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好介绍的了,爱好我无法确认,喜欢的东西我无法确认,喜欢的动物我也无法确认——当然,讨厌的也无法确认。
如同诠释了“无法确认”一般的人——她便是这样的人。
当然,只是对于我来说。
只是,对于只看到她身上所持有的伪物的我来说。
“小式。”我收回手机,“接下来我还有点要事要办,抱歉,不能和你去玩。”
春香,既然你说“就像我说的”的话——那么我也以相同的句子回应好了。
如我所言。
我没有必要打碎谎言。
“真是的——那是对一个新朋友的态度吗?”她嘟起嘴说道。“你的好朋友现在看你很不顺眼哦,司森君你该怎么做?”
“道歉?”
“哼——道歉我也不会原谅你的。”她拧过头装作生气的样子。然后又一脸粲然生光地看向我说,“正确答案是吵架,然后和解。这样的话谁也不会忍气吞声感到委屈了吧?而且也能促进友谊呢!”
“哦……”
“所以来吵架吧!吵完了司森君才能走!”
眼前的小个子女高中生张开双手,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