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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七日,星期四。这天晚上,米莉的画笔折断了。
究竟是怎么折断的呢,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等我看到时,那根造型优雅的木杆笔已经从正中间完美折成了90度角,破坏程度堪称暴力美学。
不禁有些晕眩,这笔应该是很结实的,我自忖是没法轻易掰断它,仅用人力的话。
那么她,我的妹妹,年仅十岁的米莉亚丽雅小姐,究竟是怎么把它弄断的呢?
或许她是个隐藏的狠角色。怪力少女那种。
本来嘛,画笔断了也就断了,改天放学顺道买回来便是。然而祸不单行,第二天上午她偏偏还有绘画课。
拗不过米莉的央求——泪眼汪汪的,手里捏着画笔的残骸,综上所述,便造成了我深夜到访附近便利店的这个局面。
而此刻的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二十分。
——或许,一切从一开始便已经注定了。
从画笔折断开始,到九点四十出门,包括为避开一片漆黑的小巷选择绕行阳关道,再到四十分钟后为了守护妹妹的睡眠质量决定毅然横穿旧城区。
所有的一切,仿佛注定了我要直面这片黑暗。
这个夜晚,或许有些不同寻常。
我看向眼前的黑洞。
并非物理学意义上的黑洞,但也谬之不远。被两幢建筑牢牢夹在中间的小巷一米来宽,黑幽幽的洞口无法容纳一丝光线挤入,漆黑得无比纯粹。上方,两侧的石壁将月色牢牢锁在建筑的顶端,在乳白色与黑色之间划下明显的分界线,以致光线无法探入巷底。寻常巷陌,就这样氤氲出些许危险的味道,仿佛在拒人远之,却又好像在诱惑我主动踏入其中。
我停在原地,暗暗惊惧。
自从搬到这里以来,我几乎从未在这个时间外出,更别说见识到这样的黑暗了。等等,这个地方晚上是这样的吗?明明白天才走过,现在给人的印象却天壤之别?
真是不可思议。仿佛穿过它便会抵达另一个世界。
……怎么可能。
甩了甩手中的塑料袋,耸耸肩,我迈开步子,身体整个没入黑暗之中。
“……”
哒。哒。
仅容两人擦肩通过的狭长小巷,唯留我一个人的足音回落在空石阶上。
来时的洞口很快便缩成一个光点,最终消失不见。周围伸手不见五指,我不得不用指尖抚着石壁才得以小心地前行。
哒。哒。
小巷仿佛没有尽头,到哪里都只能感知到指尖的冰凉石壁和脚下坚硬的石板路,恍惚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有头顶透过窄缝跌落的寥寥星光和远处流浪猫拖出的‘喵呜——’一声意兴阑珊的长音,才能让我惊觉自己并非身处千年的岩窟,而是现实,卡那兹旧城区的小巷之中。
忽而脚下‘当啷’一响,什么东西飞了出去,在地上弹跳、翻滚几下,终于一动不动。
大概是一个空易拉罐。
我停下脚步。
感受着突然的响动过后,重新如烟似雾般聚拢而来的静谧。
“……”
我发觉,自己很中意这份暗色的宁静。
仿佛被黑夜女神从背后无比轻柔地拥于怀中,周身罩上了一层梦色的轻纱,抑或是能让我不被任何人发现的夜行隐身衣。
不为任何人所知,也就不会被任何人伤害,什么都不必思考,便可以抛下良久的忧虑。这种氛围,只会让人想要全身心融化在这一片黑暗之中,全部委身于此。
就算掌握着光源,也不会贸然地使用。唐突地照亮身畔,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永远停留在黑暗之中,就算那意味着止步不前,永恒的停滞。
但是,我想。
如果说,这份宁静的黑暗一定会迎来终结,就好比由于手中塑料袋的存在我终究要钻出这黑暗的小巷被家中的灯光迎接一般。
那么,人,或主动或被动地,又该选择怎样的终结方式呢?
我不知道。
大脑本能般在逃避,害怕去想象那一天到来时的情景。
不知名的恐慌忽然袭来,我打了个寒战,自上而下由里到外浑身小幅痉挛起来,连空气也仿佛在随身体一并颤动。内心的焦虑自躯壳迸出,化作不可视的烈焰,为周遭的空间带来足以灼伤皮肤的热度。黑暗倏尔退去,通红的火光从视界一角腾起,将石壁染成不属于夜晚的颜色——
哎?这是,现实……?
毫无征兆,就好像在开玩笑一样,黑暗的小巷前方,忽然被微亮的火光填满。
小巷的尽头赫然出现在眼前。是一个丁字路口。往右是我家的方向,而往左,火光想必便是从那里发源,经由石灰质地墙壁的漫反射映在我的眼中。
有哪里失火了?
一刹那,我动弹不得。在我眼底跳跃的火光,宛若一条巨蟒吐着信子,嘶嘶地匍匐爬行而来,顷刻间顺着脊椎缠绕攀援而上,勒在我的胸口令我无法呼吸——
“……啧!我在干什么!”
巨蟒消失了。我飞奔起来。塑料袋在空中甩成半圆撞上石壁,我无暇顾及。按说旧城区的砖砌建筑至少防火不算差,但万一真是最坏的情况……
我在内心攥紧拳头。一定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三步并作两步抵达路口,毫不犹豫地转向左侧。路相较之前宽了几分,三十米外的尽头是一片火红,漫卷天空的不祥光亮。
两边的石壁不断后退,身边的火光愈发浓烈。空气中炙烤的气息烧灼着我的鼻腔,迎面扑来的热度越来越咄咄逼人。皮肤中的水分不断流失。心脏的震颤逐渐加快,一发不可收拾。
路的尽头,狭窄的一道火红从地面直窜天空,亮若白昼。两侧被楼房的轮廓绷得笔直,就好像一扇半掩着的,通往哪里的大门。
我不断奔跑,眼见光亮越来越近,直至将我吞没——
一瞬间。
“……!”
时间静止了,我呆立在原地。
画笔和颜料滚落一地,但我浑然不觉。
顺着我的视线,前方。
那是。
2
那是,梦中才能遇见的光景。
整个世界仿佛地处一尊耸立入云的石砌高炉内部,视野中的一切都被炙烤成咄咄逼人的火红色。浓烈的热度向我压迫过来,使我几乎无法呼吸。
在视界的中心,萃集了火焰的精华一般,抑或是火焰本身具象化而成的幻影,红发少年正发足飞奔。浑身上下丝丝缕缕的火红缠络游走着,随他的一举手一抬足而摇动,遵从他的指令发生奇妙的变幻。他的身影在炽热的空气中微微摇晃,那是几百乃至上千摄氏度的高温离子体形成的火焰幻影,可少年却好似感受不到热度一般丝毫不为所动,仅仅是持续游走于这一方小小的空地之上;偶一扬手火焰的团块便枪林弹雨般向对手砸去,使对手无暇躲藏。其身姿正可谓火焰之子。
然而,就在这满目炽红的中央,另外一种颜色顽强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在火焰的威逼中寸土不让。那是绿色,嫩芽初成萌发的新绿,枝繁叶茂生机勃勃的翠绿,藤蔓成熟坚韧的墨绿。植被从脚下地面的裂隙中丛丛生出,层层掩映着其间黑发麻花辫少女的身影,内圈的根茎组成屏障,中间的枝叶抵御着火焰的侵袭,最外层藤蔓回旋着甩出,将火焰弹一一击落并伺机发动反击。植根于大地,这片仅有的绿色好似狠狠敲入火红色世界的一柄楔子,纵然历经蛮不讲理的焚烧和咄咄逼人的攻击也不动如山,诠释着防卫的艺术。而被保护在正中央的少女,毫无疑问是驾驭森林的女神。
红与绿,两种颜色在天地间肆无忌惮地碰撞、冲突、撕咬、缠斗。一方灵动而变幻莫测,另一方稳固而坚若磐石。此消彼长,但谁都无法压过对方,真正意义的势均力敌。只有色彩在我眼前不断交错,勾勒出无比瑰丽而难以言喻的画面。
这是,梦中才能遇见的光景。
抑或是梦幻本身。
我呆站在原地,瞪大眼睛,仿佛为了不错过任何一个瞬间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紧紧按住胸口。心脏的跳动前所未有的急促。不顾仿佛能烧焦毛发般的灼热,贪婪地将空气吸入胸腔,就好像不这么做便会窒息而亡一般。粗重的呼吸声传入我自己的耳中,但我甚至没有想要去掩盖。
因为我至今为止从未遇到过和我同龄的超能力者。自然也不曾见识过这番景象。
这幅,无与伦比的美妙光景。
超能力,原来可以是这副模样吗……!
身体在颤抖。宛若中了邪或感染热伤风般的寒战。全身的毛孔在收缩,是点燃的火绒,一发便不可收拾,转瞬之间甘美的麻痹感冲破脊髓,席卷了四肢百骸。烧灼感消失了,听觉淡去,除了映在眼中的景象以外什么都感受不到。心脏被眼前的‘美’牢牢攥在掌心,痛苦地挣扎,却使疼痛的快感更加源源不断地涌出。
我为映在我视界中的事物深深折服。
但即便如此——
“——!”
失神仅有一瞬。当我回过神来,立即向裹在身上的‘某物’注入了更大的出力。
而万幸的是,交战的双方似乎依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相距只有十几米,这看似并不现实。
当然,这本就并非现实。
因为,我自身业已成为了幻想的一部分。
早在目击战斗现场的一瞬间,我就下意识地施展出能力中‘电磁迷彩’的部分,使身形在光学上隐去了。或许除去两只眼睛。
当我涉足幻想领域的一刻,世界的法则便仿佛被改写了。
换言之,我就这样闯入了不可能的世界
超能力的世界。
虚妄,超现实,不应存在……这正是超能力。
超,超越常理,超越世界观,超越现代科学,超越人类的认知,的能力。
我,米那,同眼前激战的两位同龄人一样,也正是身怀这种力量的人群之一。
超能力者。
“……”
呆立在新世界的角落,我一动不动。无法把视线从依然纠缠不休的红与绿上移开,心底翻腾着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和思虑。
身处黑暗之中,却伸手去触及唯一的光火,一切便从此而始。
但是。
如果说这是新世界的开始,那么在前方等待我的,或者说世界的终结,究竟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
此刻的我尚且无法想象。
我能做的,唯有注视着红与绿两种无比鲜明的色彩,在暗夜中不断旋转,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