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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手探出窗外,暖绒绒的微风从我指缝间懒洋洋地梳过。
据说在特定的速度下像这样伸出手,会产生仿佛掌握着女孩子胸部般的触觉,但我除了一团温煦的祥和外别无他感。原因或许是慢吞吞的车速,抑或是这个春日午后令人昏昏欲睡的氛围。谁知道呢。
小臂耷拉在窗沿上,我稍稍转头看向身旁的座位。
少女睡得正熟。至少从我的角度看上去是这样。头略略垂下,前额的空气刘海、鼻梁、唇尖和怀抱着的书包一并勾出一道美妙的弧线,双肩随着呼吸的节奏一起一伏。双股麻花辫在脑后分开,袒露出白皙的后颈,伴随着悄然钻入鼻翼的淡淡薄荷味芳香,散发出不由抗拒的魅惑魔力。
搞不懂。
名为紫苏的超能力者。她何以信任我到这种程度,以至愿意和我单独两人同行,甚至在路途之中酣然入梦?
在身为超能力者之前,首先从外表上看,她毫无疑问是一位惹人怜爱的妙龄少女。难道她不担心遭到来自我这位同行者的侵害?
也许,她对自己的超能力有足够的自信?又或者她只是在假寐,藉此试探我的人品?
……不行。反而是我在胡思乱想,就好像我才是怀春的少女。
唉,我在心中长叹一口气。
我究竟,是在做什么啊?
……
带着些许留恋,我将视线从她的后颈移开。
放学后。
我终究拗不过紫苏的请求,与她会合后一同乘上返途的公交车。谁曾想她领着我坐上的正是我平时上下学乘坐的线路。
日常的光景中唐突嵌入了非日常的因子,说不出的别扭。
……这件事对她来说,又是如何?
自然,我无从知晓。
我什么都不知道。
想要向她询问的东西多如牛毛,但她一坐下便仿佛逃跑一般埋首在书包中,不一会儿便开始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原因我或许明白。
在先前会合时与我交换的只言片语中她便闪烁其词,不愿多透露一丝信息。照理说是她主动邀请的我,不至于如此讳莫如深。
换言之,在她看来,接下来要带我去的地方,在那里能看到的事物胜过一切言语?
对此我也无可奈何,总不好强行叫醒她盘问一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得顺着她的意走下去,尽管我依然不知道她到底作何打算。说到底,这也只是我的推测罢了。
女孩子的心思真是难懂。
途经旧城区的这条公交线路乘客本就寥寥,今天更是少得出奇。引擎发出低沉的响动,摇头风扇的老旧叶片嗡嗡地转着,两节车厢链接处的风琴状密封条不时翕动。堪称古董级的公交车缓缓地拐过街角,偶有小幅的颠簸,但顷刻间又恢复了平稳,好像一只平躺在石板路上晒太阳的老猫打了个呵欠,翻过身。空旷的车厢中,形成了一个奇妙而令人感到惬意的,闲暇又不会让人无聊的空间。
很适合闭目沉思。
眼帘垂下,令意识沉入黑暗之海。
那么,从哪里开始呢。
……
邀请我同行,如今坐在我身边的少女,紫苏。
关于身着校服的她,乃至她们,我自然不会什么都不做傻愣愣地等到放学后。事实上,从会谈结束,离开楼顶的那一刻起,情报的收集便已经开始了。
虽然这么说,但我并没有使用什么策略。我和她是同年级学生,教室位于同一个楼层。最终,她在高一G班门前向我轻轻挥手道别,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
和我所在的F班仅有一墙之隔。
在这么近的地方,便有另一个不属于日常范畴的存在?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我向我同桌的挚友,时常来我们班串门游玩的隔壁班班长发邮件询问了紫苏其人的情况。尽管意料之中地把我揶揄了一番,她最终还是提供了很多对我了解紫苏来说很重要的情报。
比如,她在班级中是一个寡言而怕生,很不起眼的形象。就算向她搭话,也只会用只言片语来回复你。
比如,她的成绩除物理压倒性地差之外常年混迹中游。
比如,她没有什么朋友,下课也总是和叫做水月的女孩子——据悉是她的青梅竹马,从老家的学校一并考进来的——黏在一起。自然,她不属于任何小团体。但由于被班长和水月两个人刻意关照,也并没有被孤立或遭到谁的欺凌。
你可真了不起。我写道。
“当然。保证班级内部的团结和友爱是我作为班长的职责,分内之事。怎么样,是不是觉悟非常高,快再多夸夸我。
顺势吹了她一通之后,她心情一片大好,又向我透露了更多关于紫苏的情况。
“那孩子……怎么说,也不是不能和人好好交流,上课回答问题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可就是好像害怕与人接触一样,刻意和大家保持着距离。我不知道她都在想些什么。”
我知道。我想。但这当然不能对她说明。
“明明很想和她亲近的,可一直抓不到诀窍。”
——夏洛特……你想和她交朋友?
“当然!你是不知道她笑起来有多可爱!啊,你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想向我了解她的?小伙子眼光不错。我夏洛特阿尔梅达以人格作担保,她绝对是个潜力股。”
——不,我不是,我没有。还有你这是哪里的色大叔吗。
“又来又来,我都懂的,你们这些臭男生都是这样,一个个的都是色胚。但你可小心,背着青叶偷吃,小心哪天被她抓包了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不我和她并不是那种关系,而且我也不是为了这种目的才问你的。
“好好。我都信了。不说这些,她身边还有水月同学这么一个保护者在,臭男生想接近她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然而就在一个小时前她伏在我的耳畔亲口约我出去……
当然这些话不能发出来。我再三叮嘱她不要告诉别人后结束了邮件通信。
而如今,这些邮件如幻灯片般在脑海中反复放映起来。
“……”
一个轮廓自黑暗中浮现,在我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人的轮廓。轮廓从中线开始拉长,恰似生命诞生时初次的有丝分裂,渐渐演变为外表一致,内在却迥异的两个轮廓。
怕生且寡言,拒人千里之外的紫苏;微笑着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低语的紫苏。
胸口隐隐作痛。
尽管我知道再继续对她产生同理心会很危险,但思维的涌动已然不受我自己控制了。
我曾见过这样的例子,不,就算现在也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因此造成这种反差的原因,我自认为一定程度上能明白。
简单来说,那正是超能力的存在,对她造成的影响。
——超能力,并没有为她们带来幸福。
——因为超能力,是特别的。
特别,对于被称作普通的,人们潜意识中达成的共识来说,无疑是乖离和偏移。特别的事物总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当这种特别到达一定程度,普通人会为之惊惧而认为无法理解,而有所企图的人,则会向这名特别之人伸出手。就好像一名天赋异禀的足球选手,普罗大众艳羡他,而俱乐部会努力挖掘他身上的才华,又或是经济价值。
那么如果,这种特别,足以为他人带来危险又无法用理论诠释呢?
结果不言而喻。
因而生存在世上的超能力者大多选择隐藏起自己的能力,时刻警惕着能力暴露的可能,不敢去想象能力暴露时他人的反应。
压抑自己,伪装成一般人。直到混入人类之中的异物被看破的一瞬间。
怪物!怪物!
异样的眼光投向自己,人们都远远地避开。只剩自己,孤身一人。
若是精神不够顽强的人,此刻便已经濒临崩溃了吧,更不必说随之而来的是长年累月的疏远,指点,以及觊觎。
若是身边有可以理解自己的人还好,像米那之于我,或者水月之于紫苏——虽然我认为她们属于超能力者间的抱团取暖——但我们终究是幸运的。又有多少超能力者,究其一生都无法找到理解自己的人呢?
最终,孤独的特别者会放弃人性,成为真正的怪物。
这种特别,值得吗?不值得吧。
这简直就像一种诅咒。
大多数超能力者,恐怕都设想过,自己若是没有超能力会是什么样子吧。憎恨自己身上这种来历不明又解释不清,甚至存在意义是什么都不清楚的力量。
所以。
“……超能力,究竟是什么啊……?”
声带发出微微震动的一瞬间,一阵寒意袭来,全身也随之一并开始颤抖。
对。
这正是原初的疑问,全体超能力者的终极谜题。
这个世界,是科学的世界。
所谓科学,是一种观测客观世界的视角,态度,方法论。将现象加以归纳总结,通过受控的实验条件和重复性的实验验证并提出定理的,具备可证伪性的理论体系。通过构筑对于客观世界共同的看法,形成的共识,这便是现代科学。由于几乎能够对已经观测到的世界进行近乎完美的解释,现代科学体系当仁不让地成为了被主流社会大众所广泛接受的理论。在这个理论体系中,非科学的事物大体是不应该存在的。即使存在,也会在进一步的范式修改中被融合进入科学体系。也就是说在理论上,经过无限发展的现代科学体系,应该会是近乎包容所有可观测现象的存在吧。
那么。
超能力呢?
它的确实存在,已经不必再赘述。
为什么,超能力的真相至今尚未被解析呢?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哪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呢?
是因为,超能力是异类,是少数派,是违背常识的,是一旦曝光势必会引起普通人的恐慌的,不应存在的力量么。
是因为,超能力的存在违背了众生平等的原则,触犯了宗教么。
是因为,超能力的拥有者,超能力者们,他们对于自己的与众不同与异样有着明晰的认识,为了融入一般人的社会而隐藏起自己的身份,导致被观测到的样本极端稀有么。
是因为,超能力所蕴含的理论,一经解明可能颠覆现行的科学体系么。
是因为,超能力其本身超出了人类的观测范围,从而无法解析么。
……
我的猜测,无人可以应答。
或许答案早已存在,可能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我是一个遗世独立的,普通的超能力者。甚至,与我同龄的超能力者,昨天才第一次遇到。
我所知道的事实,除了对自己超能力分析得到的,只有零星的被传授的知识。
太多的谜题。
所以会存在疑问。
超能力的疑问,也是超能力者的疑问。对于世界的疑问,对于自身具备力量的疑问,乃至最终,对自我的疑问。
我是谁?我为何会有这份力量?这份力量从何而来?这份力量为何存在于我身?这份力量于我身是否有什么意义?如果有意义那是什么样的意义?如果没有意义那这份力量是为何而存在?我是否是特殊的一个?
诸如此类的种种问题。然而,困扰超能力者最根本的问题,还就是那一个。
原初问题,一切的起源。
超能力,究竟是什么?
我,至今还没有得到一个令我自己满意的答案。
然而。
“……我想知道。”
对。
我想要知道超能力的真实,迫切地希望通晓这一切,渴求得到最终的真相。
如果存在一个超能力之神,我会向她祈祷,愿用灵魂来交换这个问题的答案。
为了别人,更是为了我自己。这即是我米那最大的目标。
所以我今天也在找寻着,在无尽的迷思中彷徨。
“……”
不知道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带我前往的地方,能否寻觅到我想要的东西呢?
报站声响起。
“米那同学。”
黑暗退去了,突兀的光亮使我稍有些不适应。紫苏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神态丝毫不像刚刚睡过一觉。她站起身,拍拍裙摆,规规矩矩地背好书包,说道。
“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