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致米那同学：有重要的话对你说，如有时间请在中午一点钟到教学楼的楼顶来。
没有落款。讲究的钢笔字。字迹浑圆可爱又棱角分明。信纸和信封一样呈现淡粉色。纸很新。封口没有用到胶，完全依靠纸张的拼插，使人不必撕破信封从而破坏这份朴素的美感。
可以窥见写信人认真端庄性格的一端，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信息还是过于简单了。
我站在通向楼顶的楼梯尽头的平台上。脑中反复浮现那张正躺在我上衣口袋中的粉色信纸。倒不是说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只是复习一下各种可能状况的应对策略。
其实你已经对写信人产生好感了吧。闭嘴，你又懂我了？
把之前和流云的无意义对话抛在脑后，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好。”
上前，握住把手，按下。向沉重的铁门吐力。伴着‘吱呀——’的钝重低响，门缓缓打开。我穿过充满铁锈味的间隙，踏上楼顶坚硬的地面，曝露在蓝天之下。
放眼望去，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从西面吹来的海风包裹住我。远处，校园后面是郁郁葱葱的森林，绵延不绝的山脉横亘在视线的尽头。四月，午间的阳光洒在身上，很舒服。
一个温和的春日午后。
但是。
“藏在暗处窥视别人，可不是淑女应有的举止吧？”
话音刚落。
“！”
一阵杀气从头淋到脚，我立刻向后转身跃出，恰好瞥见寒光划过我一秒钟之前所在的地方。
“……啧！”
慌忙甩出铁线，在双掌之间绷成结，千钧一发之际捆住了透明锐器接踵而至的刺击。
时间，凝固了。
冰冷而尖锐的前端距我的咽喉只有几厘米，皮肤感受到奇妙的凉意，冻结般的气息。
冰？
而手持锐器突刺过来的女孩，不带一丝感情地看向我，一言不发。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以至于‘啪叽’的清脆声音几秒之后才传入耳中。
接着，‘吱呀——咚’，铁门在她的背后再度合上。
“音珠，暂且收手吧。”
“……”
铁线上的压力消失了。收到指令的女孩轻盈地向后滑去，回到同伴之中。只留下折断的锐器尖端落到地面，在阳光下，形状开始由凌厉变得圆滑。
“……呼。”
直到危机解除，才真切地听到自己心脏剧烈搏动的声音。
尽管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性，但居然真的立刻袭击过来，实在叫人害怕。
我看向对面。
三个人，三位女孩子。适才藏身在水塔之上，现在尽数在我面前现身。
昨日曾有一面之缘的麻花辫少女站在前面，提着冰制重剑的娇小女孩和另一位高挑的女生随侍在侧。身穿这所卡那兹学园的制服，看领带的颜色分别是高一、初三和高二。
虽然对对方是同校学生这点感到惊讶，但这姑且不是重点。
我注视着对方，同时也察觉到对方的视线在我身上来回游移，估量着。
脑海中无数个念头旋回不止。
对方此番约我出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肯定和昨晚的事脱不了干系，但对方对我的态度又是如何？是善意还是恶意？是要算账？报复？乃至封口？要动用暴力，抑或是……可以对话？从领头的麻花辫少女脸上我读不出任何信息。娇小女孩一脸戒备，而高挑女生眯眯眼，脸上挂着浓郁的笑意，叫人不敢领教。
其实我心中已经依稀给出了可能性的排序，不过依然大意不得。
脚下的冰融成一摊水渍，闪闪发亮。
静默究竟有多长？一秒钟，还是一世纪？
最终，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我。
努力在脸上挤出苦笑。
“……就各位淑女而言，真是强硬的欢迎方式啊。”
这是破局的第一次尝试。
对于我略带责难的话语，仿佛作为应战，高挑女生向前踏出一步。长直的黑发被发箍潇洒地梳向脑后露出额头，酝酿出与高年级相符的成熟氛围。她微微一笑，一副游刃有余的神情。
“如果说这是对昨晚的您的回礼，您能接受吗？”
呃！？
米那，交手一合，被斩于马下。
对不起！但被抓住这个软肋，我是真的毫无办法啊！
而且对方的回应，仿佛早已准备好一般在顷刻之间来临，说辞礼貌而又不失立场。
是打算从文武两个方向对我下马威？念及此处，心中的戒备一口气上升到新的等级。
“……对于那件事，我在此表示由衷的歉意。”
努力扭曲嘴角，试图挤出一个苦涩的表情，双手缓缓举过头顶。
“先声明一下，我在主观上不存在恶意，也没有和你们为敌的打算。虽然我的确做了不妥当的事，但还请原谅我。”
“呼呼，刻意强调主观上，您似乎很有诚意啊。”
回应我的人依然是高挑女生。她以三根手指轻轻压住唇瓣，眼睛眯成了一道缝，似笑非笑的样子不禁让我想起传说中的狐妖。
“不过，请容在下冒昧提醒您，好奇心可是会害死猫的哦。”
“……虽然这么说，但也请允许我以这句谚语的存在本身的原因来作为我的借口。”
听了我的回答，高挑女生一瞬间睁大了眼睛，随即脸上挂起明确的笑意。
“嘻嘻，您真的很有意思。这样一来我也……公主大人。”
“哎？怎么？云路同学？”
被称作公主大人的，站在正中央的麻花辫少女一脸惊诧。怎么了？
“在下忽然想起有一件急事，在此先行告退。余下的部分还请公主大人自己努力。”
“怎、怎么这样！”
“无需慌张，比起只会以花言巧语粉饰想法的在下，想必公主大人的话语更能够穿透人心吧，在下可以担保。”
“不是这个问题吧！”
哎？我有些哑口无言地看着面前突然上演的女孩子间的温馨互动。虽然这话由我来说也有点那个，不过能不能先统一内部的意见？
难道说，剧情的发展偏离了她们的剧本？或者说思路并非铁板一块？那样正好。
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就眼下的气氛来看，演变成全武行已是不可能。
那么果然，她们的目的就是——
“是叫米那同学？再告诉您一件好事吧，就当成是附赠品。”
忽然，高挑女生出言招呼我，我的意识瞬间被拉回现实。好事？
“……洗耳恭听。”
“像您这么聪明的人，一定对或许被逆探知这件事心心念念吧？”
被看穿了，我默然。
“请放心，负责情报的本人，昨晚只是发现了您的行迹而已，并没有对您进行任何的逆探知。”
“……哎？”
“请思考一下这件事的含义。那么公主大人，在下就此告退，祝您们谈得愉快。”
“云路同学！”
麻花辫少女高声劝阻，但高挑女生仿佛充耳不闻，回头嫣然一笑，便举重若轻地拉开铁门。随着沉重的闷声，她的身影彻底在视野中消失了。
“……”
“……”
由于高挑女生任性的退场，气氛变得有些莫名其妙。本应占据主动地位的对方节奏被完全打乱，而被看穿的我也不可能就此摆脱被动的处境。
强行扯平了吗。如果这是她策划好的……我看向对面麻花辫少女愣在原地无所适从的样子，心中浮现了一丝不应属于我所在立场的情感。
——该由我来引导她？
“……虽然以我的立场这么说或许不太合适，该说你也很不容易吗。”
“啊！啊，是啊，哈哈，那个人常常叫人捉摸不透，伤脑筋……咳，不说这些。”
恢复过来了吗，麻花辫少女拍拍自己的脸颊，做作的咳了一声，把等身大人偶一般的娇小女孩留在原地，走上前来。
直至此刻，我才真正有机会一睹她的容颜。乌黑、堪称奢华的秀发，绑成双股麻花辫绕过肩头，垂落在前胸，营造出某种乖巧而认真的氛围。根本无法想象她会是这一行人的领袖。
不过人不可貌相，毕竟被称为公主大人，想必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过人之处。
更不必说我曾见识过她的另一面。
她微微一鞠躬，抬首，开口。
“那么米那同学，感谢你抽出时间前来赴会。”
“不敢当。被以这种方式邀请，我很荣幸。那封信我会好好保存的。”
闻言，写信人的脸上闪出一抹红晕。
“不、不用保存也可以的啊……啊咳。”
刻意地清了清嗓子，她看似无意识地把玩起自己的辫尾，半晌，目光直射过来，朱唇轻启。
“……让我们进入正题吧，高中部一年F班的米那同学。首先请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超能力结社‘圣少女领域’的部长，紫苏。时间宝贵，我开门见山地直说了吧。”
没有理会我内心的波动，名为紫苏的女孩继续说道。
“就种种迹象来看，我可以认为米那同学和我们一样，也是超能力者吧？”
咯噔。
怎么说呢，真是单刀直入。我究竟被她们掌握到什么程度了呢？
“种种迹象啊……是呢。如果我回答不是呢？”
“那样的话，我会非常失望的。”
毫不迟疑。她紧盯着我。
“对撒谎的米那同学。”
“……哈哈。”
这是她的真实想法吗？抑或只是盘问技巧呢？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对她，第一次产生了些许败北感。
“……真是狡猾的说法啊。”
停顿一下，藉以掩饰自己的动摇。
“对，不才米那，和各位淑女一样，同样是超能力者的一员。”
“果然如此。”
得到肯定的答复，她再次向前踏上一步，更加——逼近，或者说咄咄逼人。眼里流露出就场合而言显得有些异样的热情。
“既然这样，米那同学，请问你的超能力是什么呢？既能在我的战斗现场隐藏自己，又能立即察觉水塔上的我们，想必这都是你能力的一环吧？可以请教一下其原理吗？”
哑然。半晌。
“……问这种问题，我可是会说谎的哦？”
“没关系。”
然而，就像猜到我的反应一般，她粲然一笑，麻花辫微微摇动。
“我也不会照单全收的，所以米那同学你就随便说说……好吗？”
“……”
这可能是陷阱。我知道，虽然知道。
“……我是，电气能力者。”
话语脱口而出的一瞬间，一阵莫名的丧失感朝我袭来，不禁微微打了个寒战。
但是……感觉意外的不坏，仿佛心底被打开了一个口子，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中汨汨涌出，一发不可收拾。
还想要继续说下去。让别人更加了解我。已经……停不下来了。
“具体来说，我可以操纵电流，发射和接收电磁讯号，改变磁性……等等。”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能是病了，或是陷入了某种狂热的状态。仿佛被附身一般，左手向前方扬起。
“这就是我的能力。”
啪！
伴随着响指飞溅出来，蓝色的电火花。
击穿空气，炫目一瞬，随即消逝。
——我在，做什么？
演示能力？
在同世代的超能力者面前演示自己的能力，展示……最真实的自我。
甜蜜的感觉犹如猛毒侵蚀着我的神经，麻痹着我的思考，我知道。脑海中警铃大作。该停下了。但是身体仿佛不听使唤，想要继续，将我的一切——
“足够了，米那同学。”
伴着轻声的话语，麻花辫少女握住了我的手。
冲动戛然而止。
紫苏，她娴静的微笑仿佛含有某种魔力，使我濒临惊厥的精神恢复了冷静。
——我在，做什么？
渴望着，在可以完全理解我的人面前展示自我？
是吗，原来，我压抑自己到了这种程度吗。
“……是吗，谢谢。”
我轻轻挣脱紫苏的手。这个样子太羞人了。但温软的触感仿佛依然留存在我的手心、指尖、指腹与手背。
将情绪强行拉回到谈判桌。
“那么，对彼此诚意的试探，同样已经足够了对吗？”
紫苏的动作僵住了。
“……米那同学，你刚才的行为，都只是试探而已吗？”
看着她轻嗔薄怒的样子，会觉得这根本就是犯规，但我强迫自己狠下心来。
“对不起，不是这样的，至少我的本意不是。”
“那你还——”
“但就结果来看的确算是一种试探，也是使双方对等的妥协。你也该明白的。”
“呜呜，是这样没错……”她好像在纠结什么，片刻之后才似乎理清思绪，“好吧，既然你理解到这种程度，不如请对这边真正的想法做个表态如何？”
“好啊，不如说我就是为此而来的。你们要求的保密协议。”
我看向她，她不语。
“毕竟我自己也是超能力者嘛，很清楚这种身份暴露会有什么后果……所以我不会把你们的身份说出去的。两败俱伤对谁都没有好处——你们想得到的，是这个承诺吧？”
“……你这么明白事理真是再好不过。”
“谢谢。希望我们接下来可以好好相处。”
我朝紫苏伸出手。她迟疑一瞬，忽的噗嗤一笑，飞快地抓住了我的手。
第二次相握，意义却截然不同了。
“有需要签字的纸质协议吗？”
“那种东西没有意义呀，有心背叛的话随时可以撕毁当作不存在。而且——”
她说着，冲我顽皮地眨眨眼。
“我愿意相信你，米那同学。你呢？你愿意承担起我们的信任吗。”
“……谁知道呢。”
我移开视线，为自己一瞬间的动摇感到又羞又气。
相反的，紫苏却似乎愈发情绪高涨，一脸笑眯眯地抓着我的手不放。她还要做什么？
就我的不成熟行为达成谅解，建立基本的互信关系，签署保密协议。今天的议题本应到此为止的——
在我因预料外的发展而开始慌乱时，她忽然俯向我的耳边。
“！”
“米那同学，你放学后有预定吗。”
她悄声开口。
“没、没有……”
我求救般看向从刚才开始便一言不发杵在一旁的娇小女孩。后者依然没有任何动作，似乎从一开始便不打算干涉领袖的暴走。
“那样的话，我有一个请求。”
轻柔甘美的吐息刺激着黏膜，我浑身一阵搔痒。不管是不是超能力者，这对于青春期的少年来说都太过刺激了。
殊不料，她接下来的发言，比耳畔的低语更为爆炸。
“四点半，放学之后，能在校门口会合吗。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