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开饭啦开饭啦!

当我和紫苏合力把野餐布向空中摊开的一刹那,野餐的实感才真正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咦,等一下?真的要野餐了?而且只有我们两个?意识到这点的瞬间,不同于先前的紧张感立即涌上心头。

“那个,我也一起真的可以吗?”

“事到如今还在说什么呢。”

捧过大号的不透明塑料便当盒,安放在野餐布的正中央,紫苏露出有些傻眼的表情。

“不,你看,常言道,不劳者不得食,而我什么贡献都没做。”

“米那同学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格外计较……别这么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所以你不否认没有功劳噢!天然黑小姐!

“快坐下吧,米那同学……或者说,”她率先斜斜坐下,双腿合拢横陈在体前的坐姿竟显得有些优雅。看向我,笑容中带上了一丝揶揄,“米那同学,难道说,你害羞了?”

“……不可否认。毕竟要品尝美少女亲手制作的美味佳肴,这要是还不紧张那可真是有失品位。我自认不是那样的男性。”

“哎?哎?”果不其然,被我一反击她便立时慌了神,“不,你说到这个地步,该说我反而有点难办呢还是……不知道能不能回应你的期待……”

“怎么说?难道是买的成品?”

“呜,怎么可能!是我自己做的啦!”紫苏奋力争辩道,含怨地瞪了我一眼,“只是要说美味佳肴也称不上,就是一些简单的……反正你看到就知道了。”

说着她将手按在便当盒的盖子上,眼神瞟过来。我于是在野餐布上盘腿坐下。

“来了,请。”

“喔——!”

一般来说,不会用‘玲琅满目’这个词来形容区区三明治吧?可是当紫苏打开便当盒的一瞬间,脑海中这个词瞬间蹦了出来,以特大号的字体强烈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便当盒中,小巧玲珑、能够一口吃下的三明治乖巧地站成三排,数来有几十个,斑驳却又透出非凡的整齐感。

这倒还不算什么,重点在配色。对,斑驳形容的是颜色。一眼看去,白色、淡黄色、褐色交错,然而这还仅仅是吐司的颜色。而吐司之间的馅料更是多姿多彩,给人眼花缭乱的感觉。整体看上去,好像一件现代派画作,艺术品,叫人不敢去触碰。

三明治居然还能做到这种程度?

我小看三明治了!对不起!

“怎么样,不错吧?”看到我的反应,紫苏显得有些开心,捂嘴窃笑起来,“白色和黄色都是普通切片,黄的用烤面包机烤过,棕色的嘛是全麦。馅料也有很多种类,具体的就容我先卖个关子好了。之前寄放在车站的投币式冷藏柜里,之后也有用微波炉加热过,所以味道我想能基本保持原状?”

看来都是在回到车站趁我去洗手间静电除尘(拜此所赐到现在头发的尖端还稍微有些炸毛,虽然用水梳整过,还是不太自然)的时候做的,效率真高。

不,说到底这一份便当制作本身恐怕就需要非常用心吧。我不会乱揣测,但为之心神荡漾还是在所难免。

战战兢兢地,我用她递来的湿巾擦过手,伸手轻轻捏住一块淡黄色的三明治。烤过的吐司意外的松软,中间的馅料呈现新鲜的绿色,看不出是什么蔬菜,绿色中间似乎还隐约潜藏着什么。

送入口中,咬下。

“!”

是莴苣泥和培根。烤的恰到好处汁液四溢的培根,包裹在虽然已不成形却依然爽口的莴苣泥和带有少许酥脆感的烤吐司之间,油脂的香气如同炸弹一般在我的唇齿之间爆发,却又不会太过放肆,绝顶过后立刻被清新的水分中和掉,唯留回味无穷。夹杂在其中酸甜的口感,是番茄酱?

“……厉害啊!超好吃!”

“诶嘿嘿,谢谢。合你的口味就好。”紫苏把玩着发梢,松了一口气般表情松弛下来,“结果我好像比你还紧张,怎么搞的,可能是因为尝试了新的组合?”

“有你这种水平,再怎么搭配也不会难吃到哪去吧。……说来你经常下厨?”

“嗯。因为我和水月两个人是离开家乡到这边来留学的,所以吃饭这些都要自己解决才行。你那边又是怎样呢?”自己也拾起一块三明治斯文地小口咬下,紫苏问道,但随即又改口,“啊,当然如果不方便的话……”

“嗯,抱歉,确实这边的情况比较复杂。请恕我回避这个问题。”

如果只是我自己就无所谓了,但究竟应不应该对她道出米莉的存在,目前的我还没有想好。

……这或许只是一时的逃避,但逃避也是一种选择。

“不不,没关系,”她不知是怎么理解的,连连摆手,“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认识的超能力者们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这方面的隐情。所以不想说很正常。”

“你也是?”我问道。

“……稍微,有那么一点啦。”掩饰害羞般,她用手腕上的色丁布缎带蹭了蹭脸颊,“对了,我还带了麦茶,米那同学要来一杯吗?”

“谢谢,麻烦你了。”

将最后一口三明治咽下,回味着唇齿间酱汁的滋味,接过杯子,望向远方。

天气真的非常好。天高云淡,清澈的碧蓝绵延不绝,直到视线尽头,好似一泓平静的湖水,仿佛要滴在杯中一般,若是能一饮而尽想必是无比美妙的体验。北方青黛色的群山若隐若现。旧城区灰蒙蒙的建筑群被压缩到无限小,取而代之满眼都是浓密的绿色。四周树木掩映,芳草如茵,车站近旁的街心公园正是这种城市沙漠中的绿洲。主妇们在草地上支起阳伞,铺开野餐布,看着孩子们在近旁的树篱间嬉闹追逐,愉快地聊着什么。阳光从树荫中漏下,点缀在草地上,散布下一处处斑驳,同样星星点点的还有不知名的小野花,蓝色的、紫色的,一阵微风拂过,窸窸窣窣地摇曳着,就好像在摇头晃脑地低语着各自的秘密。

“真是和平啊。”

“是啊。一片祥和——”

紫苏接住我的话头,微笑着看向不远处嬉笑着绕来绕去的孩子们。

“——人们丝毫没有察觉到这里异物的存在。这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

喂?

我不由得把视线投向紫苏。她则可爱地一歪头,正面承受下来。

“反正米那同学你最后一定也会问,不如由我自己提出来。吓到你了?”

“……是有那么一点。”

闭上眼,为稍纵即逝的和平缅怀了两秒钟,我睁眼。

上下打量了放出异物宣言的紫苏小姐一番。

樱色对襟针织薄毛衣、乳白色衬里、米黄色百褶裙、白色丝袜、缀有网状金线条纹的淡蓝手提包、橘红的色丁布缎带和褐色短靴。异物小姐乍看之下和周末里出门游玩的一般女子高中生没有两样。当然她本来也是。

除了身旁不知何时聚集起来的悬浮在空中,由叶片簇成的绿色风扇状物。它正像真正的抬头风扇般一边绕着中心旋转一边侧移,虽然是悬空的。

我无言地用空出来的手指指向它们,紫苏见状也俏皮地虚戳过去,再轻轻一挥,叶片便呼悠悠地飞向了我,停到我的身侧。别说扇出的风还挺凉快。

“你说的异物是指这个?”

我说着,将之前握在手中的三明治塞进嘴里。吐司不知何时被我捏实了,有些嚼劲。不及体会它的美味便囫囵咽下。现在的话题比起吃饭重要百倍。

“……呒,怎么说呢,当然也是指这孩子没错。”紫苏沉吟着,手指轻轻捻起麻花辫的发梢,沙沙地摩挲;倏然滑下,在胸前回转一周,指向自己,再指向我,“但是作为它们的主人,能像手脚一样自如操纵它们,米那同学,你和我,我们超能力者,岂不是最大的异物?”

毫无疑问这是事实。我无言。她停顿一瞬。

“我们超能力者,确实地身处这里,却不曾有人察觉。即使我像这样使用了超能力,也没有人发现我们的异样……这简直就像是——不存在一样,不是吗。”

无人的小巷中藤蔓无所顾忌地生长的样子在我脑海中浮现。

“你希望被别人察觉?发现你是超能力者?可这样……”

“不是那个意思。”紫苏用力地快速摇头,“这样会有很大的风险,这我明白。但也正因为这样——”嘴巴张着停在了半空,她酝酿起话语,半晌,终于重新发声,“我说,米那同学。”

“怎么?”

“你觉得现在这样就好吗?”

“什么意思?”

“就是。”

她的停顿,似乎比平时来得更长一些。

“我们超能力者,把这种躲躲闪闪隐藏自身能力的生存方式当作常态,真的可以吗?这样就足够了吗?”

“!”

一瞬间,感觉自己的心脏漏过一拍。恍若五雷轰顶,全身的汗毛悚然惊起。

她的诘问,正可谓直击灵魂。那是责难,是控诉,是对全世界的不忿与问责。我察觉自己的嘴唇翕动着,一张一合,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觉得这样是不行的。”

叩响心扉的话语仍在继续。

“这是不正常的啊!现在我们超能力者就好像世界的异物,被排除在这个世界的组成框架之外,而非这世界的一部分。明明我们就在这里啊!为什么超能力就不行,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说到激动处,她腾得站起,拳头紧握。

“所以,我有一个梦想。”

而我只能呆坐在原地仰望她慷慨陈词。

“我不想超能力这个概念仅仅停留在都市传说和虚构里。我想让所有人知道,超能力是真实存在的,超能力者们和所有人一样,实际生活在这个世界中。我想有一天超能力者们能够坦然地笑着对身边的人,乃至对所有人挺起胸来宣告自己超能力者的身份,而不用担心被畏惧、被疏远。我想解放他们,想为超能力者们创造一个那样的世界——”

说着,她朝我露出迄今为止我看到最纯粹自信而无所畏惧的笑容。

“我想,引发超能力的革命。”

刹那间,全部的感觉都消失了。

山风骤然吹下,仿佛周围的喧嚣都收束到一个奇点,又无声无息地隐没。日光躲进了云层。灼目的白色光辉被模糊的什么东西渐渐吞噬,失去了热力。四周景色上覆盖的光晕消失不再。

那片云朵是何时出现的?又是在何时覆下了这片阴影呢?或许,日光是被某种其它的光芒掩盖了?我不知道。

我呆呆地注视着她,良久,等到周围世界的声音再度传入我的耳中,终于鼓起掌来。

毫无一丝敷衍,用力到手掌发痛,每一声拍掌都仿佛震颤着心脏。

“别这样啦,米那同学,怪害羞的。”

凛然的表情从脸上散去,转而搔起脸颊,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耳根红了起来。款款坐下,掩饰害羞般端起茶杯,啜饮一口。

“……这就是我的理想,或者说梦想。你现在全都知道了。米那同学。”她低下头,眼神不安地瞟过来,“……你觉得,很奇怪吗?或者说,是不是非常不现实?”

“……在此之前我想问一个问题可以吗。虽然有点难以启齿。”

“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呃……”

紫苏满口答应下来,我却语塞了。

也不能怪我,毕竟这个问题太过敏感了,或许非常没有礼貌,但我已经无法按捺了。

“为什么,你的身份认同,会如此偏向超能力者?”

“我的身份认同……我本来就是超能力者啊?米那同学在说什么?”

“可你刚才的说法,简直就像把超能力者这个概念从普通人当中剥离了……?而紫苏同学你认为自己是——与普通人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种存在?”

“……”

“紫苏同学?”

“啊,不好意思……”紫苏从瞬间的僵直中恢复过来,露出带有些许虚弱感的微笑。掩饰一般夹起一块三明治,又将询问般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挪向我。

“……看起来像是那样?”

“是的。”

“是嘛……”喃喃自语,紫苏咬下三明治的一角,脸上的表情变成了苦笑,“这不是我的本意,但看来我在潜意识里依然是这么认为的?自己是纯粹的超能力者,与普通人是不同的……但这也没办法吧。因为,”仿佛给自己留出缓冲的时间,她小口吃起三明治,当咽下最后一块三明治后才再度开口。

“因为,我生来就是超能力者啊。”

“!”

答语如钥匙般插入名为违和的锁孔。随着咔嗒一声,全部的疑惑都迎刃而解了。

“米那同学,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是在后天的某个时间点突然获取了超能力吧?但是我不一样。我是身怀超能力出生的,是真正意义上的与生俱来。我到目前为止短暂的生命,从来没有哪怕一分一秒不是作为超能力者度过的。”

原来是这样。这就是一切的原点吗?对超能力活动的热情、对自然科学的怀疑、操纵超能力的熟练度、身份的认同乃至想要引发变革的愿望,全都是由此而来……!

“所以我才没办法理解普通人……不是我不想去理解,而是,我不知道我所认知到的是否是确凿的真实,抑或是经由名为超能力的滤光镜扭曲过的光景。所以,我很害怕啊。连看到的世界是不是一样的都不知道,又怎么去敞开心扉?”

直到此时,名为紫苏的少女,她的整体轮廓才真正在我脑中清晰起来。

正因为是与生俱来的超能力者,她才会竭力去追寻。因为,若是不这样做,就等同于否定了自己的存在本身。难得可贵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她似乎从未怀疑过自己超能力者的身份,反而对此充满自豪和使命感。这就是名为紫苏的女孩,真正的超能力者。心怀希望并积极追寻的少女,超能力的革命家,解放者!她温柔娴静的外表下,竟隐藏着如此坚强而不屈的内核!

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不知何时变得干涸。

“……紫苏同学,我再问你。”

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盛有麦茶的杯子,淡黄色的液体微微晃动。

“那样的话,对你来说,超能力是什么呢?”

“超能力是什么啊。嗯……”

思忖片刻,她直直地对上我的视线。黑色的瞳仁中寄宿着坚定的光芒。

“自然给予的gift。我是这样想的。”

Gift。

馈赠、礼物、才能……天赋。

“我相信超能力的存在,本身一定是有其意义的。虽然还没有明白究竟是什么意义,但一旦找到了这份存在意义,我们超能力者一定能在这个世界中,确定自己的……位置。这就是我所说的,解放。”

“……谢谢。紫苏同学,非常感谢。”

“不需要这么客气呀。”她笑着,轻轻摆摆手,“相对的,米那同学,也该说说你的看法了吧?”

“……说实话,”半晌过后,我开口回应,“我的第一反应确实是‘不可能’‘这个人疯了吗’,但,”眼见紫苏的表情黯淡下去,我将早已组织好的语言倾出,“我又确实因这种理想而心醉。这是当然的吧,怎么可能不为之心动。你描述的世界,对于超能力者们简直是乌托邦。我做梦都想拥有那样的可能性,不用再躲闪,可以在阳光下尽情欢笑的——”停顿片刻,“不过这恐怕很艰难吧。我不知道具体有多难,也不知道你如何预估它的难度。我只知道,这条路一定比你我能够料想的还要艰难许多……但是,但是啊。”

没想说这么多,但情绪的流露一旦开始,便再也无法抑制。

“我能看到你的热忱,也通过刚才的问题得知你的热情并非一时兴起或是做着好玩,而是非常认真,甚至当作毕生的事业去做。这让我这个半吊子的超能力者非常……向往,敬佩。做出宣言时的你,真的非常耀眼,闪闪发光。我自认我是没办法做到这种程度的,如果要让我自己来做,绝对不可能达成,不如说在开始前就会放弃了。但如果是你的话,我想,这样的世界说不定真的能够实现。”

“米那同学……”

“虽然我没法做出什么承诺,口头约定也做不得数,但我还是想要为之表态。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会尽全力去帮助你。”

说毕,和她的视线再次相遇了。她的脸颊布满红晕,但视线却不同于之前,并未脱兔般逃开而是仿佛闪着星星般神采奕奕地注视着我。

“紫苏同——!”

“嘿!”

忽然,她坐起身,随即膝行而来。我还不及反应,便被她的双手按住了耳后。姣好的面容在视野中不断放大,直到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

砰,额头轻触,温热的触感从接触的部位传来,直至全身,如火般燃烧起来。

我被这一连串的突兀举动惊得浑身僵硬。紫苏小姐?喂喂喂?您在做什么啊?

“嘻嘻。”

近在咫尺的她,笑得十分开心。

“你愿意帮我呀。”

“不、我说、那个,紫苏同学?这样的构图是不是不太妙?”

“紫、苏。”

“……紫苏。会不会太亲昵了啊?”

“没关系哟。”

直唤她的名字,她更是‘咯咯’地笑出声,搂住我的头不放,发际线的部分厮磨着,鼻尖的距离若即若离,伴着彼此间吹出的气息,形成独特的快感在我体内游走。

我被她牵着鼻子走,可我却无法挣脱。

“……抱歉,我太开心了。”终于她似乎恢复了冷静,可是依然没有放开我的迹象,“开心到不知怎么办才好,急切地渴望身体接触,但抱过去会显得太轻佻,因此我下意识地选择了这样。你中意吗?”

“哦,哦。”

这个人都在说些什么啊?什么中意不中意的。不,比起这个。

“紫苏同——咳,那个,有件事我要郑重地提醒你。”

“嗯——?”

慵懒而娇媚的鼻音,又使我心中一颤。

“不,就是说,从刚才开始就似乎有人在监视我们。”

对,我能查知到朝我投来的视线。尽管这并不电磁,可我就是能做到这件事。这也是超能力无法解释的地方。而我能察觉到的目前持续观察着我们的视线共有两道,其中一道来自无法准确定位的较远地方,似乎只是在审视一般,这没什么所谓,问题是另一道;它的源头就在不远处的树篱后面,散发出……明确的杀气!

而且就在紫苏凑过来之后骤然暴涨了好几倍,是针对我个人的?

“唔,监视?”终于她的额头离开了,紫苏的表情覆上一层严峻,尽管双手依然架在我的脑后,“谁会监视我们啊?在哪里?”

“那边的树篱后头。”

“这么近?米那同学,你的能力能做些什么吗?”

“红外线显示只有一个人,身高大概一米五几,体型比较娇小……是女性?”

言罢,忽然感觉紫苏的脸颊松弛下来,怎么?

“按照你的描述,我想我大概有头绪了,”她脸上泛起苦笑,旋即双手松开,在嘴边环成喇叭状,“水月——?别躲了,我们已经发现你了哦——?”

短暂的沉默过后,带有杀意的视线忽然消失了。

“明明只是跟踪狂而已,能力可真难缠啊?”

伴着冷淡的讽刺声,树篱后站起一个身形娇小的双马尾女孩。

“水月,你怎么来了?而且还偷偷摸摸的,是想吓唬谁啊?”

率先提出质问的是紫苏,然而双马尾女孩却丝毫不露怯,她走上前来,抱臂站定。

“还不是想看看你会做出什么事?”

甚至对紫苏反咬一口。

“你看看你,我一不在你都在做些什么啊?不检点!叔叔阿姨看到会怎么想啊?”

“抱歉抱歉,可是他认同了我的理念!还愿意帮助我达成梦想啊!”

“我也认同你的理念,你是不是也应该多抱抱我?”

“要抱抱?那我现在就可以抱你啊?”

“……你可算了吧。”

亲密的斗嘴之后,双马尾女孩转向我,发出不情愿的叹息,开始寒暄。

“……你好,高一F班的米那同学,或者应该叫你跟踪狂先生?”

“我怕再这样下去会变成绰号啊。中午好,水月同学。”

“她就是发现你跟踪我的人哦。”紫苏在一旁吃起三明治,插入对话。

“紫苏你闭嘴。你这人,怎么说得事不关己一样啊?”

“可是我们已经达成和解了呀。”

“你就是警惕性太低了,看谁都是好人。前天还在跟踪你的对象今天就差点抱上去,我是没办法理解。”水月说着,再度转向我,“不过我也知道米那同学是个有常识的人,这次就饶了你。”

“……那还真是谢谢夸奖。”

双马尾女孩看着我的样子,发出一声嗤笑。

“怎么样,我们家这个一兴奋起来就净干些蠢事的傻瓜这两天没给你添麻烦吧?”

“水月!”紫苏高声抗议,可她充耳不闻。

“不,没那种事,相反我从她那里得到了很多帮助,也获知了很多讯息,很感谢她。我们相处得很好。”

咦?这种好像在和朋友家长聊天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我甩甩头,把奇怪的感觉清理出脑海。

“是嘛是嘛,相处得好是好事,不过可记得也别要好过头了。要是哪天蹦出个小紫苏我可养不来。”

“水月!”紫苏满脸通红,大声嚷道,而水月则轻盈地向旁跳开一步躲开了脚下杂草的纠缠。算准了她不敢有大动作吗?她不断地闪躲,而草结在她脚下穷追不舍。

我静静地看着少女们的嬉闹。脑中翻滚着关于这名新出现的少女的情报。

从她们的互动可以轻易地看出在生活中主导权属于哪方。她对紫苏的关照毋庸置疑,正如夏洛特的情报中出示的那样。

不过,是错觉吗?总感觉她的声音,在什么地方听过……?

还有杀气。看到她现在落落大方的样子,会感觉刚才凌厉的杀气只是一场幻梦。

直觉告诉我,这个人不简单。她究竟是什么来头?

在我思索的当儿,嬉闹结束了,水月毫无顾忌地盘腿坐下,顺带一提她身着白色底的印字POLO衫和运动风的五分短裤,露出纤细而散发健康氛围的四肢,是蛮中性化的打扮。用湿巾擦过手,她拾起三明治就大嚼起来。

“话说水月,你今天不是要打工,没关系?”

“提前结束啦,不然也不会来找你们。”

“可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哪儿的?”

“开玩笑,早早起床做三明治,我还能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未免太过小瞧你的闺蜜兼同居人了。”

“呒。”被彻底看穿,紫苏似乎不太服气,目光转向我。不,你看我又能有什么用。

说起来,目光……?我催动逆探知,讶异地发觉远处的那道不知何时也消失了?

那道目光的主人,究竟是谁呢?尽管似乎是不含感情色彩的审视。但是就从能力探测不到的地方审视我们这个行为本身来说,已经带有了指向性。

或许是那个风能力者?有可能。那个人又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呢?何不邀请她也一起坐下吃茶谈天?不着边际的想法在我脑中浮现,又立即被我自己否决。啊哈哈,没想到我竟然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刚刚听过紫苏的理想,还没缓过神来?

我的浮想联翩,被身旁少女们的嬉笑吵闹打断。

“哎?又是麦茶?不要麦茶啦。三明治配麦茶是什么邪教。紫苏去帮我买。”

“自己去买啦。说起来你明明什么都没做,三明治都不应该给你吃。”

“哼,”一瞬间双马尾少女的表情稍有些苦涩,却马上又变回了一向的冷淡,“不是我吹,我做的比你想象得多多了。”

“比如?”

“后勤支持!你的衣服还不是我帮你搭配的!”

“哇!等等!不要说出来!”紫苏飞快地瞟向我,见我已经听了个完全,些许沮丧地垂下肩,站起身,“……好好,我去买。米那同学要什么?”见我举起手中的茶杯,她朝水月做出鬼脸,“你看人家的品位!水月这个笨蛋,你就配喝黑咖啡,不加糖的那种!”

喂!等等,我是要橙汁啊!双马尾起身大声疾呼,可紫苏早就逃得远远的了。她只得无奈地坐回野餐布上,顺势坐到我的身旁。

“那家伙真叫人不省心,跟个小孩子一样,”用温柔又些许无奈的目光守望着自贩机前的紫苏,水月用手肘戳戳我的侧腹,“我说,她那个反应,你听过她的理想了?”

“是啊。我觉得……尽管很难,但我是认真地希望能够实现。”

“嘿,也不知道是不是客套话啊。不过再怎么说——”

她说着,忽然俯向我的耳畔,低语道。

“(你终究没惹她伤心。这很好,又很不好。)”

“——!?”

陷入惊愕的瞬间,我手脚并用地从她身边逃开。心脏剧烈地收缩,全身刹那间内大汗淋漓。违和感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而她则很满意我的反应般露出笑容。眼神丝毫没有在笑,是最恶质的那种笑容。

“对啦,是我。就是我,都是我。没想到吧?”

没想到。没想到我无心的念头,竟然以最恶劣的形式化作了现实。

看穿了我内心的惊惧,她的表情悄然变化,化作苦笑。

“别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嘛……我也不是什么坏人啊?你吃惊我可以理解,但这种反应就算是我也会受伤的哦?”

“……”

“我呢,一早就想和你谈谈了。”丝毫不管我内心掀起了何等波澜,她自顾自地推进了话题,“最好就今天。夜里十一点左右,你有空吗?应该有的吧?”

我无言地点头,她则竖起大拇指作为回应。

“那就约好了,地点就在你家门口。我或许会晚一些,到了会给你发讯号。一眼便知的人工讯号。”

我机械般地应允。她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水月模式。

“好啦,她马上就回来了,你可要表现得正常一点哦?”

“……不用你说。”

我抄起一块三明治,发泄般大口咬下。就算对话已经结束,心脏兀自砰砰直跳。

那是,直面黑暗时的战栗。

“我回来了。……怎么,你们关系怎么变得这么好了?”

半分钟的功夫,紫苏便提着两瓶饮料归来,见我们并肩而坐,露出稍稍疑问的神色。作为回应,水月潇洒地打了一个响指。

“这就是社交力啊,你所不具备的东西。”

“水月,你好烦……给,你要的橙汁。米那同学也有喔。”

“……你自己不喝吗?”

“我?我不需要啦。有麦茶就足够了。”

“谢谢,紫苏同学,不过我不要了。我还是更喜欢麦茶。”

“你看看,矫情的只有一个人……啊,杯子空了,我帮你再倒一杯?”

“麻烦了。”

趁她转过身去取热水壶的时候,我扭头看向水月。

只见她的目光紧紧盯住我,在背阳面的阴影中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