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布的寒云掩去了太阳,天空好似一片冻结的沼泽沉沉压在头顶。
雪片随着彻骨的冰风飘零而下,偶尔有乌鸦振翅穿过雪幕,发出刺耳的鸣叫。
四座方尖碑镇守着的大广场上,一众挎着佩剑的黑衣士兵拱卫在神圣的高台之下,而台上赫然矗立着一名披覆华贵袍服的老者,睥睨着台下衣衫槛褛的青年。
青年残破麻衣下坚实的身体遍布着干涸的血痕和烧伤的扭曲疮疤,膂力强健的臂膀被铁锁捆缚着,被迫跪伏在雪中。他俯着头,面庞被纷长垂的乱发所掩去。
“罪人范达姆,原林登镇镇长。潜入伯爵府,故意杀害伯爵及其家人,处以死刑。来年秋季执行,在此期间,发落到石牢忏悔。”当老人枯槁的指尖揭过手中厚实的法典,下达了权威的判决。
那沙哑而宏亮的嗓音,长久地回荡在风雪弥漫的广场上。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良久,老人问道。
青年听到他的话,仿若畏怖似地浑身颤抖,雪花从他的肩头抖落在地。
“.........我,还有一个遗憾。”他颤声道。
“说吧。”
“没能....直到最后....”青年紧咬的牙缝中漏出几个字,“没能杀光啊啊啊!”他骤然昂起头,被风拂起的头发下赫然是一张被愤怒和烧伤扭曲的面孔,“还留下了一个女婴!那该死的吸血恶魔,他全家都该死!是他,逼死了镇上多少老实的农人,奸杀了多少他们的妻女,我还是太天真了,竟然留下活口...哈、哈哈哈哈!!!”
他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吼,身体筛糠般颤抖着,又如一匹怪物般狰狞地放声大笑,却止不住地泪水长流,那滚烫的眼泪融化了他脚下的薄雪。
“带下去。”老者鄙夷而讽刺地瞥了这个癫狂的男人最后一眼。
四周的士兵们一拥而上,架着仍在狂笑的青年没入风雪的帷幕之中。
唯有那双充满憎恶的眼睛,仿佛偏执的火焰在静谧地燃烧。
关于他犯下的罪行,这要从很久以前说起。
这个男人范·达姆,他本是一名流浪者,五岁时就在战乱中成了孤儿。
他不得不过上风餐露宿,天为被地为床的日子,在这过于广阔的世界上踽踽独行,不但要小心各类魔物,还要找吃食,很是辛苦。七岁时因为瘦小,就干起了给人通烟囱的活计,一天的所得也足够吃上了两顿糙饭。他这样一干就是八年,因为煤灰的熏染皮肤变得黝黑而龟裂,手肘和脚底都满是厚厚的茧子,还患上了咳嗽的毛病。
他当然见识过旁人的生活,也曾想过做出改变,可贫穷与孤苦紧紧地捉住了他的脚踝,让他只能考虑下一顿饭的着落。只是十五岁的少年,眼神却已如死灰,就仅仅是拼命、卑微而又苟且地活着。
可随着战乱的年代再次来临,即使是蝼蚁,但凡有血有肉,就可以被填进战争的窟窿。一度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他得到了机会——某个小雇佣兵团的团长,看上了他多年辛苦劳作锻炼出的体力,邀请他加入佣兵团。
诸如此类小团体的雇佣兵,大抵都是相仿的境遇,吃不上饭又没人可怜。他们装备都破旧不堪,基本没有任何训练,只是作为战争中的炮灰。可对他们来说,这却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在那之后,范·达姆在战场上度过了十年的岁月,直到战争彻底结束。
奋勇作战的他既没有受到任何嘉奖,也没有得到应有的酬劳,基于此类情况,被遣散的佣兵们大部分成了山贼流寇,可是范·达姆却想起自己曾是通烟囱的工人而离开山野,揣着绵薄的钱财返回过去的地方。
可这些钱实在太少了,少到仅仅是应付岗哨的盘剥就已经捉襟见肘,还要不时堤防魔物的袭击。当他最终倒在零星饿殍之中,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
在那个时候,他幸运地被过路的车夫带回了一个小村子——林登。
彼时的林登镇,住着一位率直而务实的男爵,在他的领导下,这个小镇与世界显得格格不入——热情上进的人们,向范·达姆这样的流浪者施以援手,为他们安置住所,打点衣食,并安排进男爵开设的火枪厂与皮革厂工作。
就这样,范·达姆结束了他的流浪生涯,安顿下来并勤劳地工作。而在这种方针之下,村子也飞速地壮大成了镇,有愈来愈多的人来到这里谋求生计,也变得愈发安全——这个世界上,人们总是受到魔物的困扰,可再强的魔物,又哪有人类凶残呢?至少魔物不会杀吃自己的同类,但人们却一直乐此不疲。
总之,那是他第一次明晰地感受到自己活着,感到生活的前方也并非一片黑暗。
如此又过了七年,已经三十二岁的范·达姆在这期间一直勤劳工作,还发明了一种分工制造法,使得产能提高许多。他又乐于助人,对镇子的发展也自有一套看法,因此而受到男爵的赏识被任命为镇长。
他心怀感激,为了镇子愈发卖力工作。可好景不长,这偌大的产业遭到觊觎,正直的男爵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遭到抓捕。
接替其位置的,正是伯爵海伦斯·维尔滋。
自从这个无赖接手一切之后,整个镇子就日渐滑向深渊。
伯爵将这一小片土地视为自己的金库和花园,不仅勒令工人们超时工作,还附加诸多苛捐杂税;更令人发指的是,因为他那嗜虐的癖好,时常在镇上恣意妄为,有姿色的女子被掳为禁脔遭到奸杀,而想要复仇的丈夫和父亲们都会被乱棍打死。
目睹心爱的镇子像个一丝不挂的处女般惨遭蹂躏,而那些曾对绝境中的自己施以援手的善良面孔接连消失,范·达姆的心在盛怒下悸动。
这个世界是如此的不公平。
竭尽才智,全力以赴地拼搏,努力活下去的意志,可仅仅是出身的不同就能轻易否定一个人的一切,甚至连他的生命都能恣意剥夺。
世界,社会,就像一座巨塔。他们这些卑微的人,就是被死死压在下面的石砾。
———如果将这些石砾抽开,塔会坍塌吧。
他的心中浮起一个凶恶的念头。
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寒云遮蔽了月光,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街头与巷尾皆沉入黑暗之中,只有伯爵那华丽的府邸灯火通明。
范·达姆就像来自幽暗的扑火飞蛾般,怀揣凶刀潜行向前。呼啸的夜风掩去了他丧钟似的脚步声,夜的阴翳遮蔽了他黯然的眸中闪烁的疯狂。
暗杀——就像他曾经在战争时做过的勾当一样。
他用黑布将匕首缠好来消除反光,身体也预先涂抹了一层煤灰,除了那双闪烁阴冷杀机的眼睛,浑身没有任何一抹光亮。当他如像猫一般爬过围墙,周围的卫兵还在打着哈欠。
虽然伯爵府邸足有三层之高,可在通烟囱的那些年月里,他锻炼出了攀爬的本领,能在没什么落脚点的地方靠着腕力牵引向上攀越,并在狭窄处靠着腰背和脚部的力量抵着墙上升或者下降,对他而言爬上屋顶也并非难事。
可冰冷的夜晚,屋中的壁炉往往都是燃烧着,浓烟不断从烟囱翻涌出来,下面还燃着火焰,想从这进入无异于自杀。
起初,范·达姆还感到为难,可当他侧耳倾听,听到那烟囱下面不时传来伯爵可憎的笑声,一切已无法阻挡他。
他深深地吸入一口寒冷的空气憋在胸腔中,逆着浓烟,顺烟囱一跃而。然后腰背和双腿一撑,死死地卡住了烟囱管道,再瞬间松开力道,让自己下落。如此反复四、五次,已经可以感受到壁炉的火焰那灼痛肌肤的热度,范·达姆终于咧嘴一笑,就这样放直了身体任由自己落向火焰。
———轰隆。
他跌进壁炉,瞬间掀起巨大的浓烟与火幕,又快速翻滚而出,将刀紧握在手扯去缠绕其上的黑布。
“哈......我找到你了。”
纵然头发和身体已经开始燃烧,可这个犹如恶鬼的男人心中却被狂喜所充满。
伯爵一家,就在他的眼前!就围坐在这唾手可及的距离!
他们还在惊吓中呆愣,可范·达姆却早有准备。
就如同盛怒的猛虎一般,他一个踏步间便扑向伯爵,扼住对方的衣领向上一提,愣是将那具肥胖臃肿的躯体掀了起来。擎起锋利的匕首,径直杵进那张因惊愕而大张的嘴,凿进了脑子里。
喷涌的鲜血与打翻的红酒交融在一起。
所有的人都忘记了惊叫,只有身缠火焰的杀人犯在低笑。
这一切,就发生在两个月前的某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