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达姆的罪行——潜入并杀死了伯爵全家。

当他戴着镣铐被投入阴冷的石牢中,在狭小的囚室里透过铁窗望见那四层楼高的雄伟石壁时,深切地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就到此为止了。

可他心中的愤怒却仍如不熄的火山般汹涌蓬勃,满脑子尽是后悔和懊丧——为什么要漏下一个女婴呢?那种人渣,根本不配有后人留在世上,唯有绝对的肃清,彻底根绝那邪恶的血脉,才算得偿报果。

他为此掩面,叹息,眼中的仇恨犹若火焰静静燃烧,时常仰望月空。

当时,那名女婴离得不远,就在一旁的摇篮床上安静地睡着。要杀她也非常容易,只是在那个瞬间,看到她的睡脸时,范·达姆下意识地松了松手里的刀。

还不满一岁的女孩,睡得恬静安然,他无法将这张脸与世界上任何的善恶联系在一起,更无法和那个丑陋的伯爵联系在一起。

就因为这一分犹豫,他的脚踝被身后血泊中爬来的女人捉住了。

那个女人的腹部已经中了一刀,殷红的鲜血从她的口鼻和眼角流下,与涎水和泪水混成一滩;她华贵的服饰被血污玷染,肮脏得像一块破抹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不住轻颤的双唇间发出嘶哑的声音:

——求求你...放过她。

说完这句话后, 女人便断了气。

这个女人,他没见过,也不知道是伯爵又从哪里纳来的小妾,但他终究无法再下杀手了,不只因为卫兵急促的脚步声已越来越近,更因为沸腾的血潮已趋沉寂。

那么,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在监牢的深处,范·达姆又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伴随着铁镣的当啷声。

那个女婴,失去了监护者的话,如今会变成怎样呢?

在他混乱的思绪中,浮现出这样一个问题。而后,他又不禁回想起自己无父无母的幼年时期,不知不觉流下泪水。

而那个女婴,究竟怎样了呢?

在这间牢房三百公里之遥的林登镇上,一驾马车徐徐颠簸在土路上。

宽敞的车身装饰华美,是用上好的桦木,辅以鎏金的浮雕花纹。在华盖之下的四角缀着镂刻精致的风灯,拉车的马是三匹毛色黑亮的名骏,打眼看过去就知道车内的主人必定身份显赫。

金色的阳光透过冬日薄云挥洒在旅路上,道边的雪堆和枯黄麦秆煜煜生辉。不远处,袅袅云烟从小镇上的厂房升起,乘着寒凉的北风飘向天边。

林登镇,本是一个不起眼的村子,但在这数年之中,吸纳了多数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人们,加之开设火枪厂与皮革厂并产出优质的产品,而获得了长足的发展。

这两座属于镇上的大厂,对于那些将国家视为餐桌上的蛋糕的贵族们而言,其吸引力是毋庸置疑的——如果能得到它们,那代表着源源不绝的财富。

“霍斯特老爷,根据调查,此前掌控这座镇的伯爵海伦斯·维尔滋,因为施行过于高压的政策和恣意妄为,被民众仇恨而遭到暗杀。”车厢内,一名身着裁剪得体的燕尾服的老管家对面前的主人说道:“现在林登镇的民众对于统治阶层抱着十分的畏惧和抵触,我担心您在这个时候接管的话会被排斥。”

“贝尔爷,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维尔滋那个蠢货...听说是全家都被杀害了?”杵着文明棍,身披华贵皮草外袍的壮年男人微眯着眼,一手摸着修剪时髦的胡须。

这个叫霍斯特·海姆的男人,是显赫的海姆家的一把手,他通过多方运作才得到了接管林登的权利;与海伦斯·维尔滋不同,眼光独到的他看到了林登的潜力。

“不...听说是留下了一名女婴,”老管家贝尔说道:“现在被镇上的修道院给收养了,还不到一岁吧。”

听他这么说着,霍斯特·海姆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同时心中已有了计较。

“贝尔爷,我们先去那座修道院。”

男人手指敲打着文明棍杖头的红宝石,阴沉地开口。他脱下了那件华贵的外袍,摘去了手上的戒指——所有看起来名贵的东西,都收进马车的隔板箱中。

因为他深刻地知道,这些东西只会让穷人们觉得刺眼,而他接下来要做的事,需要给这些人一个良好的印象。

林登镇的修道院,坐落于镇子北方的半山腰上,只有四名修女主持着此处的工作。因为清贫而年久,这栋建筑的外墙早已斑驳不堪,印花玻璃也浮现出裂纹。一旁砖石垒造的钟塔上,那口破钟已和废铁无异。

纵是如此破败的环境,却常有小孩子的嬉闹声——因为这是镇上仅有的扶孤院。

虽然仅有四名修女,却收留了将近二十名年龄各异的孩童。院长罗赛特修女是一名心地善良的人,对于那些被遗弃在路边的稚儿,或是流浪的幼童,她从来做不到视而不见。可也正因如此,导致生活每况愈下,凭她们微薄的教区补贴单是要置办孩子们的伙食就已经是难上加难。

这些修女们,几乎就没有私人的物品,仅有的一件修道服也是沾满了泥土和灰尘——因为她们还要自己去耕作后院的菜园子,来补贴伙食。

可到了寒冷的冬季,就格外难熬了。

“今天也只有这些吗...”在厨房中,修女罗赛特看着锅中煮着的汤叹息。

那是用零星的腊肉碎和冻蔫的蔬菜煮成的汤,甚至还加入了一些碎木屑,实在过于寒酸,可这已经是她们能做到的极限了。这所修道院每况愈下,可教区里的补助却迟迟无法批下。就连照看孩子们的修女,都有两名染上风寒,由于缺医少药病情恶化——也许这个冬天,会有人死去吗?

当这可怖的想法在脑海中盘旋时,门口突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修女罗赛特盖上汤锅的盖子,紧了紧肩膀上老旧的披肩,走到礼堂门口打开了门。

“您好,罗赛特女士,我是从王都来到这的,我叫霍斯特·海姆。这位是我的管家贝尔。”

冬日的阳光中,一名魁梧的壮年男人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彬彬有礼地伫立在门口。他的穿着得体却不张扬,一身黑呢绒的西服低调而华贵,手中镶嵌红宝石的手杖彰显着地位与身份;在他的身侧,一名专业的老管家恭敬地欠着身。

“您...是有什么事呢?先进屋再说吧。”修女罗赛特一头雾水。

她实在想不通,像这样的贵人来此究竟有何贵干。不过,他和那些张扬的贵族老爷又不太一样,温文尔雅的态度颇能博得他人好感,穿着也低调。

“是这样的,我冒昧问一下,海伦斯·维尔滋伯爵遗下的那个女孩,是在这里吗?”霍斯特·海姆边走进礼堂,边摘下手上套着的一双白手套,交给了身后的管家贝尔,”实际上,我是受伯爵在王都的亲戚所托,来接小维尔滋到那边去。”

“您是说希娅啊...如果您能带她去王都投奔亲戚的话,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修女罗赛特无奈地摇头,“我们这座破修道院,已经很难养得起脆弱的婴儿。”

“原来是叫希娅吗......” 霍斯特·海姆低声喃喃。

“嗯?”

“唉,虽然维尔滋伯爵是个对待民众颇为粗暴的家伙,又从不听亲友的劝告,”霍斯特·海姆慌忙转移话题,故作稔熟地扶额道:“但全家都被杀还是太惨不忍睹了。总之,希望您能将希娅·维尔滋交给我们来照看......”

说着,他向管家贝尔侧了侧头,后者即心领神会地呈上了两只鼓鼓囊囊的手套。

那正是霍斯特·海姆方才脱下的手套,而此刻,里面塞满了黄澄澄的金币。

修女罗赛特看着这数目惊人的钱财,双眼都瞪圆了,呼吸也变得急促——如果有了这些钱的话,今年冬天就绝对不会有人死去,她相依为命的姐妹们也得到治疗恢复健康。

“这小小谢礼不成敬意,谢谢您救了希娅,我朋友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他一直都很挂心此事。”霍斯特诚恳地说道,“维尔滋家和海姆家都会对您心怀感激。”

哼,这世上哪还有什么维尔滋家?连家主都给杀了,不出三个月他们就会树倒猢狲散——男人在心中嗤笑。

“既然是这样,那希娅就交给您了。”修女罗赛特点了点头,结下了那两小袋金币 ,“能去王都的话,怎么也比在这里受苦强,请随我来。”

话毕,她便起身领着两人走进了礼堂一侧破败的房间,床上一只脏兮兮的大菜篮子里,襁褓中的小女孩正在熟睡。稀薄的阳光透过尘霭落在她稚嫩的面庞上,显得恬静安然。对于接近的魔爪,她一无所知,更无法知道,自己会迎来怎样坎坷的命运。

霍斯特·海姆激动地将襁褓从菜篮中抱起来,就像那是他的亲生女一般温柔地护在臂湾中——他必须得到这个女孩,因为这是他平息民愤,迅速接管林登的重要筹码。

“对了,下午的时候还请您不要离开修道院,”他对修女继续说道,“我已经差人送来一车衣食捐给这所修道院,约莫下午到傍晚之间就会送到。”

“霍斯特先生,真是太感激您了。本来今年冬天我都担心熬不过去了,可有了这些的话....就不会有孩子死去了。”修女欣慰地说着,深深地向这位贵人鞠了一躬。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

可当修女罗赛特满心欢喜,在修道院中等待着捐助物资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小镇的广场上正上演着多么荒唐的一幕。

“人民啊!我是来接管林登镇的霍斯特·海姆大公!”

在民众的围绕下,草草搭建起来的高台上,霍斯特·海姆与一名身着庄严的主教长袍的老人并肩而立,老者怀中抱着一名放声大哭的女婴——正是从修道院抱来的希娅·维尔滋。

“我深知此前,这个镇子的管理者维尔滋伯爵究竟对你们犯下了怎样恐怖的罪行,并为此痛心疾首!若是一个有天良的人,又怎会干出如此邪恶的勾当呢?”霍斯特·海姆挥舞着手杖,高声疾呼:“我一直心系林登,还拜托朋友多方查证,最终地区主教大人终于发掘出这一切的真相!!”他一挥手掌,直指向老人怀中的女婴:“海伦斯·维尔滋,并非人类,而是恶魔!这就是证据!”

老人甩去包裹女婴的襁褓,将她高高举起。

在那稚嫩而赤裸的背上,赫然是一个烙铁刚打上的血红的逆十字。

“看啊!就连这个孩子,体内也流淌着恶魔的血脉!”霍斯特紧握着双拳咆哮:“海伦斯·维尔滋这个恶棍纯属罪有应得!!”

当这一句落下,台下的民众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我们不能继续留着恶魔的血脉为害林登镇!应该将她锁入石牢的深渊里!!”看着民众的反应,男人像一个胜利者般高举起手杖,做出了承诺:“大家已经不需要担心了!因为我来了!!”

民众们高呼着霍斯特的名字,就像迎来了真正的救世主。

寒风之中,女婴的哭声微弱得几不可闻。

她还是一无所知的稚儿,她的人生还尚未开始,却已经背负了沉重的罪名,将去往这世上最黑暗的深渊。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恶魔......

究竟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