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的北方,有一片从来没人能穿过的无垠沙海,这里是风暴与砂砾所支配的地狱。
可人类的步伐并未被自然的险恶所阻挡,古代的先驱者们,一度向着沙漠的彼岸勇敢进发,并在边境与这沙漠之中建立起庞大的国度——贝斯兰。
当时的中土,还是一片苍凉荒原,人们按着季节离开居城,携着牲畜追寻水草而活;在沙漠酷热的季节就前往荒原,而当雨季来临又向沙漠深处进发。
他们曾征服沙漠,开拓辉煌的文明;他们穷极工巧,在荒凉之地筑起绵延的城塞和宏伟的国之广场,并把通向四方的大道修。一时之间,大都拔地雄立,文明之炬辉蔽群星。
这黄金之国,金墙拥绕,耸立着倾天巨塔的神院之中库藏万物,壮丽宛如神明的居所。
然而,这强盛的大国,却在历史的一个瞬间便从地面上凭空消失了——她沉入了地下。
彼时,一次空前绝后的大沙暴,从沙漠的最深处扑向贝斯兰。
遮天蔽日的狂风挟卷着漫天黄沙,整整吹袭三十个昼夜,将万物葬入尘土之下。
可是,虽然一个王国就此终结,其余晖却令后世人们趋之若鹜。
今天的北方大边境之上,透过风沙依然可以隐隐见到那些参天巨塔的形迹,更有些时候,人们甚至可以看到昔日的梦幻泡影——金碧辉煌的城塞,绵延数里的车队,乃至听见空荡回响的笑语和喧闹,就仿佛超越了时间。
无尽的财富和秘密,吸引了众多豪杰前往那里.......
“柯雷特...晚安...”
当身边传来希娅小声的呓语,柯雷特合上手中老旧的笔记,温柔地看了一眼蜷缩在茅草堆上的希娅,并结束了这段睡前故事。
在范·达姆离开之后,已经过去五年,而希娅也已经快要七岁了。在自己这些年含辛茹苦地拉扯下,她已经从一个小不点长成了小女孩,每天睡觉前都缠着自己给她讲睡前故事。
就像所有的小女孩一样,希娅也喜欢漂亮的东西和打扮,她收集了一些鸟掉下的羽毛和风吹来的红叶,用它们编成了异色的花冠戴在头上。在她那太阳般耀眼的金发映衬下,仿佛是真正的宝冠一般动人。
本来,柯雷特以为自己只能反复咀嚼着往昔的见闻,度过每一个空虚的夜晚。可希娅的陪伴,让这些故事有了别样的意义。每当她屏息凝神,用一双红玉似的大眼睛注视着自己,柯雷特就能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借着故事,他教给年幼的希娅一件重要的事——这狭小的牢房并非全部,在那之外有着无限广阔的世界。
又一次,希娅问他:“大海有多大呢?有多少个牢房那么大?”
牢房——女孩此刻对这个词毫无知觉,她不知道这代表的是一种何等残酷的意味。对她而言,在十平的陋室里走动即是自由。
柯雷特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可他必须说实话。
“无限倍。”他叹息着回答了女孩的问题,“大于这个房间上百倍的航船,相较于大海而言也不过一片落叶。”
对于希娅而言,他的故事是新奇而有趣的。
这对隔壁的老爷子来说,也是一样的。
曾经关押过范·达姆的牢房一直是空着的,但在半个月前却关进来一位年过花甲的老爷子。
这位老爷子是个来自东方大海彼端的霜夜国的人,名字叫白木石舟。
“大边境吗?哦呀,世界上竟还有拥有如此奇景之地啊。”
这会儿,那老爷子危坐在墙边呢喃。
柯雷特不由无语。
这位老爷子总是竖着耳朵偷听他讲的故事,并发出诸如此类的感叹。
乍看之下,老爷子虽然体型魁梧而神色庄严,举手投足也滴水不漏,似乎并非等闲之辈。可他被关进来的原因,却十分令人哭笑不得——在一次首都的节日集会上,他当着众多人的眼前,公然质疑出席活动的国王陛下毫无仁义。
据说是他来的路上看到西边多数村子都遭了水灾,民众大半饿死的情况下却丝毫不见有赈灾行动。
就这样,他直接被警卫们五花大绑地扛了进来——柯雷特完全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理由,需要十几个人押送一个老头子,还要把他绑的如同码头上的卷揽桩一样。
而且看他神色,似乎完全不慌不忙,即便被关进了牢房,每天除了坐在那闭目冥想就是拿着根树杈慢悠悠地挥舞。
柯雷特仔细观察了许久,才下了结论,那是霜夜国的剑术。他曾见识过的。
“我说老爷子,被捆成那样扛进来的人,我在这十好几年还是第一次见。”柯雷特试探地问道:“而且看你平时做锻炼,莫非是东方的霜夜国的剑术高手?”
霜夜国,正是东方大海对岸的国度。是一个常年飘雪的贫瘠国度,因此那里的人们有相当一部分都修习奇异的剑术来增强体魄,并以此锻炼精神来抵抗难熬的环境。因为隐忍和尚武的特性,产生了不少擅使剑的豪杰。在探险队的时日里,偶尔也能看到来自霜夜国的人,必然有剑随身。
不过,这里所说的“剑”,更像是细长的刀。刀脊稍宽厚,刃则薄而锋利,前端更是锐利无比。这些刀相较于常见的长剑,更加轻灵而精致,因为其精湛的铸造工艺和极高的品质,是千金难求的收藏品。
“哈哈哈哈,让先生见笑了。”白木石舟闻言,爽朗地大笑。
“你这么说不就等于是承认了。”柯雷特翻了个白眼。
老爷子没有再搭话,就端坐在那沉默了许久。半晌,他的神色逐渐严肃,在走廊的火炬投下的幽暗昏光中,叫人看不真切。
“柯雷特先生,老夫就直说了吧,被关进这里全是有意为之!”白木石舟压低声音,清晰有力地吐出一句话:“老夫是来找先生报恩的!”
柯雷特瞬间感到一阵眩晕。
这老爷子在开什么玩笑呢?
“此事要从很久以前说起了....”白木石舟叹息,悠悠解释道:“不知道先生您是否还记得,二十多年前,您率领船队从王国出航到霜夜国的港口时,曾给过一个穷困的女人一枚金币。”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柯雷特紧蹙着眉头,尽力回忆,“好像是她要治什么病来着?”
“女人的名字是白木优,是老夫的妻子。”白木石舟继续说道:“老夫四十岁才得一个儿子,那一年他才五岁,却得了重病。彼时家境贫寒无钱医治,”他的语气平稳依旧,手却捉紧了衣襟,“当时,我的妻子就是为了给儿子治病才去港口求人——若不是您,若不是您施以援手......”
老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那您的孩子...现在还安好?”柯雷特问道。
“很好,已经健康地长大了,成了一个出色的年轻人呐!”白木石舟长吁一口气,伏身低头行礼道:“二十多年了,柯雷特先生!从那之后,我为了回报这份恩情一直在找您!可直到最近才查到您的下落...”
“所以你就自己进来了?”柯雷特瞠目结舌地抓着头发,“老爷子,你有没有考虑过之后怎么办啊?!就算我帮过你,也绝不希望这样!”
“如果先生希望,我现在就能带您离开这里。”白木石舟猛地抬起头来,一双沧桑而又炯然有神的眸中闪烁着一种坚韧的斗志。
“那个...您在开玩笑吧,看看这么粗的铁栅,还有那四层高的绝壁,以及把守的重兵。”柯雷特耸了耸肩,“就算您是剑术高手......”
“......”听着柯雷特的话,白木石舟沉默不语,兀自从牢房的墙上扣下一块砖,从里面取出一块被打磨锋利的铁片。因为囚犯会被派到工地上劳作,他就偷偷捡了这块三分之一尺的铁片藏在裤腿里带回来。
他将囚服的下半部撕成了破布条,缠绕在铁片上做成了柄,然后就对着铁栅那么一挥。
那是凭目视完全无法捕捉的速度,能看到的只是斩击完成后的姿势,而那一声“叮”的清脆声响都仿若是之后传来。
柯雷特愣了半晌,才狐疑地上前查看,而后大惊失色地跌坐在地上。
虽然几乎无法发现,但瞪大眼睛仔细看,铁柱确实留下了一道切痕——不只是斩击的方向才有,而是整根的一周。
这说明老爷子的那一下,毫无疑问是切断了铁柱。
“这、这怎么可能...!”柯雷特倒吸一口凉气。
“老夫十岁练剑,至今已五十余载,如今正是这一人一剑效用正途的时刻!带您和那个女孩脱狱绝非难事!”白木石舟抬眼注视着自己的恩人,“先生!您意下如何?”
柯雷特还不容易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眼光在熟睡的希娅和老爷子之间顾盼迟疑。
只用一块随意打磨的凡铁就能切开这铁栅,白木石舟的技术哪是什么寻常高手,根本是登峰造极的水平。要从这石牢中杀出一条血路,相信也有可能。
只不过......
“老爷子,就算你很强。可你知道吗......死在石牢中的,不乏一些颇负盛名的武者和将领,甚至还有稀世罕见的掌握魔法秘仪之人。”柯雷特黯然长叹。
“毋需担心,老夫足以胜任。魔法和剑,老夫都见识过一二。”白木石舟诚恳地说道。
柯雷特又陷入沉思。
就算这样出去了,又能如何呢,想必也会麻烦不断。这石牢是王国秩序的基盘,统治者不会放任他这种麻烦人物越狱而不。
不过,若是希娅的话,说不定...
“老爷子,既然如此,我拜托你——不用管我,把希娅带走就好。”他急促地说道:“带她去霜夜国吧,然后...希望你能抚养她长大,并把剑术交给她。我希望她长大后能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所以需要保护自己的力量。”
“这不可以。”白木石舟固执地说道:“老夫绝不会丢下先生您,而且,看您对这女孩冀望颇深,我有怎能草率地将她带走。”
“的确,我想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教给她,使其传承下去。”柯雷特悠悠叹道:“但在那以前,我更希望她能自由地度过一生。以我曾经的事迹,如果逃狱的话注定掀起波澜,可希娅她的人生还只是一张白纸.....就这样逃出去,统治者们为了安定应该也会压下消息。”
白木石舟沉默半晌,最终做出了一个令柯雷特大跌眼镜的决定。
“既是如此...老夫就留下来教导这个女孩。您给她学识的话,我便给她剑。”
“你、你在说什么?留下来?!”柯雷特惊呼:“这世上还有比自由更宝贵的事物吗?!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会做这种选择?!别开玩笑.....”
“是仁义啊!”白木石舟神色认真而严肃,缓缓开口道:“一饭之恩,以死相报,遑论救命之恩。老夫此生已无悔,唯一牵挂的就是回报您恩情之事。”
柯雷特突然觉得自己的学识和口才,在这顽固的老爷子面前全然无用。
平心而论,白木石舟的判断完全超出了他既有的观念。
但是,如果希娅有个这样的师傅,并不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