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范,快醒醒!”学者柯雷特那独特的嘶哑嗓音唤道。

抱着希娅在茅草堆上缩成一团的范·达姆闻声而起,满脸疑惑地望向隔壁囚室的朋友。

到今天为止,他入狱已经一个月了,曾经强健的躯体变得瘦削了不少,被火灼烧的伤痕也基本愈合,在他身体各留下了狰狞的疮疤;这里的伙食每天只有发霉的面包和馊掉的菜汤,菜汤偶尔会加点盐或者柠檬汁——狱卒们说,此举是为了不让他们这些罪犯轻易地死,他们必须在这里活着服刑直到被砍头或老死。

“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柯雷特四下张望一圈,确定没人之后,悄悄地从肥大的囚服下面掏出一个大皮水囊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范·达姆狐疑地晃了晃,隐约可以闻到那东西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酸味。

“是酸奶啊!这里面得不到新鲜的乳类,酸奶是最适合的,不但容易保存营养也很好。泡着面包给她吃吧,总是喝那种馊菜汤她可长大不!”柯雷特竖起一根手指,喋喋不休地说道:“不过她还这么小,要记得用水稀释一下,不然容易闹肚子的。”

“厉害啊,柯雷特!可这么大一袋,要花不少钱的,你怎么弄到的?”范·达姆惊叹着,忙不迭将那皮水囊藏进了茅草堆深处。

“是托人买来的。”柯雷特解释道:“以前我的老对头们,他们还记得我。有些人觉得对我过意不去,昨天去外面劳作时有个家伙来看我。”

“你是说那些同行么?不就是他们联合起来攻击你,害你进了监狱?”范·达姆疑惑。

“是这样没错,可他们毕竟也是学者。”柯雷特苦笑着推了推眼镜,“我的成果究竟有何意义,不是蠢蛋都能看出来,也有人为我不平——可是,你看看这个社会,有钱就是高贵和善,贫困就是原罪和恶。金钱已经越界,绑定了一个人全部的价值,而个人何其渺小,又有谁敢发声?”说罢,他又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摸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一个墨水瓶。

范·达姆看着他如获至宝般地将那些东西藏进囚室的角落,由衷感到敬佩。

柯雷特是他唯一见到的与众不同的人,明明有机会获取像样的食物,他却选择了纸和笔。即便忍受馊掉的菜汤和霉面包,仍苦心孤诣地书写,研磨自己的思想。他怀抱着一种终极的追求,仿佛形容枯槁的肉体只是这地上的木偶,而他高尚的灵魂则在天上眺望着万物。

透过他的讲述,范·达姆愈发地感到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是何其狭小,也体会到智慧被渐渐充满的那种喜悦;而幼小的希娅在他的身边,让他深切地体悟到自己仍被需要。

这生命最后的日子,竟过得如此飞快。

月亮和太阳在铁窗外的一线天空中轮替,二百多个日夜就此过去。

到此时,希娅已经一岁多了,细而柔软的淡金色胎发显得毛茸茸的。她已能蹒跚着在囚室里踱来踱去。她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就熔化的红玉般剔透,总是滴溜溜地转着,充满好奇地张望周边的世界。

范·达姆时常让希娅骑在自己的脖子上,透过铁窗看外面的世界。偶尔有飞鸟从天空掠过,小希娅就会兴奋地拍着手咯咯笑起来。

“看吧,希娅......那终将是你的天地。”而男人也会跟着她轻笑,并如此呢喃。

他与柯雷特搜肠刮肚,用尽一切办法保证希娅的伙食,让她茁壮地成长;而抚养女孩的这个男人却更加地憔悴了,他曾强健的臂膀变得干瘦如柴,每天活动的时间变得更少了。

至于柯雷特——反正他早就和一副骷髅没什么差异了。

“不过,为什么希娅还是不会说话呢?”范·达姆颇为无奈,“我都教了她这么久了。”

“哈哈哈...不要太心急了,有些孩子说话是很晚的,听说越聪明越是这样?”柯雷特在一边笑道。

“唉,我是很心急呀!”范·达姆地挠了挠头,瞥了眼在茅草堆上熟睡的希娅。

听他这么说,柯雷特沉默下来,尴尬和悲伤在空气中蔓延。

眼下已是夏末了,而秋季就是范·达姆处刑的日子。

“柯雷特...我想请你...”半晌,男人深沉地开口。

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铁靴践踏着地板的哐啷声打断了。

一队四名狱卒带着熏天的酒气,大声地交谈着穿过长廊。范·达姆和柯雷特冷眼看着他们,可那些人却在牢门前停下了脚步。

“哼哼,看看,这就是那个怂包。”当中的小胡子队长打了个酒嗝,抬手就指向范·达姆,“他当初被审判的时候,还扬言没能杀光那个维尔滋伯爵一家后悔不已,”又指向在茅草堆上酣睡的希娅,“谁知道我们好心把仇人送上门,他们竟然玩起过家家。”

“嗝...你是...叫什么名字来着?”一名身形粗壮的狱卒向范·达姆扬了扬下巴,又自问自答·地说道:“叫3084号对吧?你这渣滓杀人犯!如今连个小女孩都不敢下手了吗!”

“哈哈哈哈!!”狱卒们爆发出一阵粗鲁的哄笑。

“再说,那女孩根本就是恶魔的血脉。”小胡子队长阴邪地一笑,耸肩道:“直到老死,她都会关在这里啃那些发霉的面包,搞不懂你在白费什么功夫。”他的语气变得猥琐,蛇一般的目光快速扫过角落的希娅,“不过,估计等她长大了,也还能给哥们儿解解闷...嘻嘻...”

这座监牢正是被社会抛弃的人一生的终点,名字、品行以及人格,一切都是垃圾,只有号码牌上的编号,才是他们与外界最后一丝的联系。

这一年来,为了希娅的安全,范·达姆一直在忍气吞声,对于狱卒们的羞辱视而不见。可这一次,他再也无法按捺胸腔中狂怒欲爆的火焰。

“你们竟敢侮辱她!全部给我滚!!”范·达姆腾地暴起,一双粗糙的大掌猛然捉住铁栅疯狂摇晃得砰砰作响。

“妈的,你小子想死!”小胡子队长愣了一下,随即恶狠狠地挥起手中的铁棒,从铁栅的缝中径直甩在男人的脸上,登时溅起一蓬血雾。

“啊啊啊啊!我的眼睛!!”范·达姆只觉一阵深入脑髓的剧痛,双眼昏黑地向后踉跄了两步,就趁着这个机会,队长带着两个狱卒破开牢门冲了进去,一脚将他踹到在地,粗暴地一顿拳打脚踢;已然冷静下来的男人瞥了眼角落里的女孩,紧咬着牙护住头部任由他们殴打。

他必须忍耐——即便这是生命最后的时光,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发泄。因为他还要守护那幼小的生命。这份责任,就是他生而为人在世仅存的事物了。

也不知挨了多少下,狱卒们粗重的呼喝,还有柯雷特悲痛而嘶哑的咆哮,伴随着希娅微弱的哭喊在耳畔嗡嗡作响。

当棍棒终于不再落下,男人微微松了口气,身上满是淤青和血痕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范!你没事吧!!”柯雷特担忧地疾呼。

“不太好,我的眼睛..好像伤到了,”范·达姆紧闭着生疼的双眼,甩了甩眩晕的脑袋,“对了,希娅...”他回过头去,想确认希娅的状况,

他勉强睁开双眼,血红而模糊的视野中,女孩正跌跌撞撞地向他走来。

“呜哇...麻、妈妈...妈妈!”幼小的女孩扑进范·达姆的怀里,边哭喊着,边不住地用稚嫩的小手去擦拭他身上的血迹。

那温软的触感,仿佛有着拂去心中黑暗的力量;一种巨大的喜悦与欣慰充满了男人的心灵。

“希娅...你没事就好,”男人长长叹息着,“不过...为什么是妈妈...”

“在这种环境,加上她还太小的缘故吧。只是本能地对最信赖的人如此呼唤...”柯雷特悲伤地说着,垂下头去,“范,你的眼睛....”

作为一名学者,他很清楚在这种缺医少药的环境下,眼睛受到那种程度的伤害会怎样。

“担心什么,都是快死的人了,而且就算这样.....”范·达姆苦涩地说着。

就在此刻,牢门再一次被打开了。

一名年轻的狱卒机警地四下张望着,快速地踱了进来。

柯雷特和范·达姆没有出声,他们知道这人是没有恶意的,因为刚才小胡子队长带着两名狱卒施暴的时候,这人只是伫在一旁发抖。

“给他用这个...”年轻的狱卒蹲下身来,从杂物袋里摸出一卷绷带,透过铁栅交给了柯雷特,“这些泡了水给小孩吃。”他又快速地卸下了腰间鼓鼓的干粮袋和盛满清水的水壶。

“谢谢你,好心的年轻人。”柯雷特感激地道谢。

年轻的狱卒点了点头,迅速地起身准备离开,范·达姆却伸手拽住了他。

“等一下,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我叫汉姆,汉姆·凯顿。”年轻人紧张地四下顾盼着,焦急地低吼道:“快放开!我不能再等了,如果被队长发现这份工作就完了!我的母亲生病了,我担不起这个风险!”

“汉姆...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范·达姆一边虚弱地抚摸着身旁的希娅,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年轻狱卒的手心里,“这个给你,拿去给你的母亲治病吧。”

“这,这是...!!”年轻的狱卒摊开掌心,难以置信地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块沉甸甸的金片,上面镌刻着希娅·维尔滋的名字。看其分量,如果兑成钱的话给他的母亲看病绰绰有余。

“你知道,我是个死刑犯。秋天就要行刑,没有多久了。”范·达姆伏下身躯,又抬起头诚恳地哀求道:“但我放心不下这个孩子!所以求求你!在我死后,把希娅安排到柯雷特的囚室吧!拜托你了!请让她活下去!”

汉姆·凯顿凝视着男人鲜血模糊的双眼,呼吸渐渐急促,最终下定了决心似地握紧了那块金片,视线快速地掠过女孩和柯雷特。

“好吧,我答应你!”他紧抿着唇,重重地点头,而后离开了囚室关上了牢门,“这件事,我一定办到。”最后,他这么说着,快速地消失在长廊尽头。

面向他的背影,范·达姆久久地保持着伏身的姿态,并在心中一直祈祷着。

“范,放心吧。我会好好地将她抚养长大。”柯雷特酸涩的声音飘来,带着哽咽。

“谢谢你,柯雷特。”男人低声说道。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

铁窗外狭窄的天穹上,阑珊星斗再度飞转。

狱中的生活,看似一切都与之前无异,却也有了些微妙的转变。

范·达姆注定在黑暗中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了,仅用绷带包扎的粗陋治疗没能保住他的眼睛;但他依然每天让希娅骑在脖子上眺望窗外,一看就是好久好久。

当铁窗外的天空变得清湛而高远,偶尔有一两片黄叶飘进牢房时,他总是沉默地用那双伤痕累累的手轻抚着希娅。

终于,在深秋的某一天里,他被带出了牢房,来的狱卒之中就有汉姆·凯顿。

希娅仍在熟睡,柯雷特绝望地发出低吼,而范·达姆在最后只是安慰着这位遍历沧桑的学者。

他的心境十分平和,因为汉姆悄悄对他说一切已经安排妥当——这个年轻人,是可以信赖的。

之后,他拖着镣铐,在狱卒们的牵引下不断前行。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秋风送来的空气是如此清新,与囚室里的霉味对比鲜明——这是出了监狱了。

渐渐的,周围有了嘈杂的人声时,他踉踉跄跄地被推上一个台阶,一步一步地向上爬去。

当阵阵隐隐的血腥味传来,他感到自己被人按下,脖子被什么东西拷死了——这是上了断头台了。

只要闸刀落下,斩掉头颅,一切就结束了。

反正早就什么也看不到,也许就像昏睡过去那般,只是不会再醒来罢了。

范·达姆如此安慰着自己,黑暗的视野前方却仿佛突然闪过一道光亮。

他心中倏地一惊,猛然拼命地抬起头来。

那双浑浊而干瘪的眼球,仿佛突然复明似地。他的视线越过了处刑台下尽是看热闹的人潮,直到天与地平的尽头。

在那无限遥远的彼方,他看到一名少女亭亭玉立的背影正向前而行,一头灿金色的秀发仿若太阳的辉光般耀眼夺目。

那道背影,是他此刻全部的冀望,是照亮他生命最后时日的光芒。

随着她的脚步,他仿佛看到了花海、荒原与崇山,那一定是她终将去往的无尽广阔的世界。

“希娅...希娅,去吧!那才是属于你的世界!!”

他用最后的生命发出嘶吼,瞎盲的双眼追逐着那道刺目的光芒,深深凹陷的眼眶中涌出泪水。

————而我,将在这里永远守望着你。

断头台的闸刀落下了。

范·达姆,这个如伤兽般粗犷却又怀有温柔之心的男人,迎来了人生的终末。

但他的死亡,却成了另一个生命开始的种子,一切还远未结束。

这会儿,石牢的深处。

希娅·维尔滋已被转移到了柯雷特的囚室里,正在学者的怀抱中揉着惺忪的睡眼,望着隔壁空荡的囚室发愣。

半晌,她像是领会到什么似地扁了扁嘴,低声抽噎起来。

“麻...妈妈...去..哪了?”女孩口齿不清地说着。

这微弱的声音,深深地刺痛了柯雷特的心,他圆睁的双眼流下泪水。

“他去了遥远的天国,已经...不会再回来了。”他用嘶哑的声音呢喃着,颤抖着抱紧了怀中的稚儿,“但是...他直到最后,都还爱着你...无论今后你遇到怎样的困难,要记得,你也是被爱着的。”

还不到两岁的孩子,大抵是无法理解这话中的含义。

可女孩却变得极为安静地聆听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