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早上十点，雨仍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到演剧社的仓库里取得摄影器材之后，莱奇坐车抵达了市郊，在山脚下便利店的购买准备当作午餐的面包和饮料花了一些时间，随后立即登上了通往山的高处的石台阶。
虽说是山，但其实不过是个相对高度接近三百米的丘陵而已，因为近期打算朝着让市民都能够休闲养生的大众去处发展，山脚下不久前修起了偌大的广场，通往山顶的石台阶也逐层翻新之后加装了栏杆，所以即便是雨天登山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尽管如此，莱奇最终还是将雨伞当做登山杖，小心翼翼地在宽阔的石台阶的每一级上都留下足迹，一方面是因为身上背着贵重的设备，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莱奇在思考着某些事情——
那是关于榛濑和阳人……不，更准确来说，是关系到三人和榛濑，甚至是关联到了柚婷和灰子的事情。
刚刚徐沢问起阳人和榛濑的事情的时候，莱奇自如地说出了那样一番话。
无为而为，听起来非常潇洒。
——但那并不是真的。
或者说，莱奇并没能和自己说给徐沢听的那番话一样从容。
「等待被需要的时机再出手」这个说法其实非常模糊，可以从旁观者对事态具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和把握，但暂时不愿意主动出手的角度理解，但从旁观者对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合理的预想，只能被动地等待当事人提出需求的角度理解也同样没什么问题。
莱奇想引导徐沢去相信的是第一种，自己却深陷在无力的第二种之中。
「呼……」
没有了往常的游客，此时的山里显得十分冷清，更何况耳畔一直只有穿林而过的雨声和伞尖戳上石台阶的响声在回荡着，所以即便是这样简短的吐息声也能听得十分明晰。
一瞬间想试试大喊一声会是什么效果，但有点难为情，还是等到了目的地以后再来好了。
在分叉的路口毅然选择了右侧的道路，路旁的植物逐渐从叫不出名字的重重树木变成了清一色的高大翠竹，在雨中显得格外赏心悦目。
莱奇最初是被阳人拉去咖啡馆后才认识了榛濑的，徐沢也是如此。
其实从严格意义上来讲，榛濑不是三人中任何一人的学姐，因为三人中并没有人曾和榛濑同校，真正算作是榛濑后辈的是徐沢的妹妹——现任演剧社社长的小梦。
「榛濑学姐」这个称谓流行起来一方面是因为榛濑不喜欢被直呼老板娘，另一方面正是因为性格外向的小梦的存在。
那时的莱奇并没有想到，榛濑在不久之后会答应阳人的请求，成为三人的军师。
榛濑当初是以什么样的心态答应了阳人的请求无从得知，但从莱奇的观察来看，她早在此之前就已经在意起阳人了，既然这样的话，是什么样的理由会驱使她去帮自己在意的男生追求另外一个女孩子呢？
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
而更加奇怪的是，那个入学初就因报复了仗势欺人的高年级学长而名声大噪的林柚婷在那之后居然也成为了作战的情报提供者。
要知道，当时的柚婷和三人之间仅仅是在咖啡馆里打过照面的关系。
所以当一开始坚定地认为阳人的提议不过是过家家的莱奇得知这两条消息的时候，还是不免惊讶起来，其结果就是，最终莱奇点头同意了阳人的古怪提议。
顺带一提，徐沢同意反倒是在莱奇之后，没记错的话，是他回家住了一个周末以后的事。
单从林柚婷和榛濑发小的关系上来看，受到榛濑委托的柚婷说不定真的有可能去调查和灰子有关的情报，但遗憾的是，情报贩子小姐有她自己的一套行动准则，她曾经拒绝过数个以调查自己的心上人的情报为目的进行委托的家伙，同理，调查灰子情报这件事也本应会被拒绝掉才是。
更何况，那时候的她早已经和灰子是形影不离的挚友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她没有拒绝提供情报呢……
难道说提供灰子的情报能让她从三人这里得到什么吗？
长远看来，三人的确都欠着她一笔不小的人情债，但就跟刚刚所说的一样，当时的情报贩子小姐和三人之间不过是打过照面的关系而已，如果要说帮助三人对那时的她有什么好处，莱奇实在是想象不出那会是什么。
毕竟她大概不是那种会说出「帮你个忙就当交个朋友吧」这种话的家伙。
这样一来的话……
「果然还是榛濑学姐啊……」
在此之前莱奇也曾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
并且，每一次都会得出同一个答案——
柚婷提供情报的目的并不在于从三人这里获得什么，而是在与她关联最为密切的榛濑身上。
和完全不认识的中年男性正面相遇了，对方一边调节着气息，一边用稳健的步伐下着台阶，雨衣下的紧身运动裤勾勒出明显的肌肉线条，不难看出对方大概是和阳人一样的运动爱好者。
似乎是把莱奇错认成了雨天登山的同好者，他露出友善的笑容朝莱奇点了点头，而莱奇也举起手打了招呼。
虽然自己只是个拿雨伞当作登山杖了还要喘气的一般路人而已。
中年男性的脚步声在身后逐渐远去，随着石台阶的高度变得比之前高上不少，竹林也朝下逐渐离开，视野开始变得开阔，刚刚被遮挡住的天空露了出来，笼罩在市区上空的仍旧是深青而灰的厚重云层，不同于夜晚的沉静感笼罩了城市。
获取情报的方式通常来说有两种。
打比方的话，一种是类似于以物易物，用对等的情报或者是等价的其他物品进行换取的「交换」，而另一种则是和间谍一样，通过自身的能力和手段在对方不知道的情况下达成目的的「盗窃」。
虽然不知道我们的情报贩子小姐偏爱哪种，但莱奇觉得她获取灰子情报的方式不会是第二种。
就柚婷个人的性格来讲，她绝不是擅自出卖好友个人情报的人。
用至今为止数次的作战进行佐证的话，莱奇也认为灰子并不是完全不知道作战的事情。
毕竟如果每次和闺蜜出去逛街都能遇到三个奇怪的男生，即便是一般人也早该察觉什么了。
嗯，这么一想灰子还没报警真是太好了。
按照这个思路继续下去，说不定并不是柚婷从灰子身上获取情报，而是灰子将自己的情报提供给了柚婷。
但这样做对灰子有什么好处吗……
「还是少看点阴谋论好了。」
感觉脑内三人的关系正层层交叠变得愈发复杂起来，莱奇自嘲地叹了口气。
女仆小姐和精灵小姐还有情报贩子小姐坐在同一张谈判桌上交换情报的场面只有奇幻小说里才会出现。
不过，要说莱奇对三个女孩子之间的关系不存在担忧那也是不可能的，只不过现在一切都只能当作猜测，在得到实际证明之前都是如此。
言归正传，莱奇之所以阻挠徐沢插手阳人和榛濑的事情，从根本上来说，还是出于对「恋爱作战」这个古怪约定的担忧。
在莱奇看来，同宿舍的三人至今为止的确是关系非常不错的朋友，但三人同时也是追求者灰子的竞争对手这一点同样不容忽视。但三人能够维持这样的关系直到今天，很大程度上是拜三人间定下的特殊约定所赐。
如果说有一天这个约定不复存在的话……
三人之间的关系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莱奇无从得知——在当时的夜谈过去之后，莱奇的确感到三人间的关系短暂地变得尴尬了起来。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目前来说莱奇还想就这么维持现状，就算追不到灰子也好，眼下三人间、和榛濑之间的关系就已经足够了。
所以，在无法确定阳人和榛濑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就这么插手说不定只会让事态变得更加糟糕。
其实莱奇也知道，如果直接在阳人面前把事情挑明了，他未必会继续隐瞒下去，但……
要是那天真的是榛濑告白了呢？
一直以来给予很大自己帮助的榛濑，还有一直以来憧憬着的灰子。
如果真的把事情挑明，到时候面临这仅有两个选项的单选题的就不止是阳人一人了，莱奇极力想要维护住的「现状」也势必会遭到冲击。
这才是莱奇向徐沢灌输「暂时当旁观者」这个理念的真正原因。
「没能把真正的原因说出来，我这人还真是……」
眼下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阳人能够把事情解决掉，但如果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
台阶在突出来的一块巨大岩石处转向，莱奇的目的地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那是一座用现代的建筑技术仿造的古式亭子，因为是雨天，亭子里理所应当地没有别人的身影。
走进亭子里，把雨伞和身上的雨衣都放到一边，从防水背包里小心翼翼地搬出了器材，架设好相机之后，莱奇拧开矿泉水，坐在亭里的座椅上小口啜饮着，视线望向亭外。
因为亭子就修筑在山体边缘，没有了树木和岩石的遮拦，这里的视野极其开阔，不仅能够俯瞰到大半个城市，晴天的话甚至能远远地眺望到远处变成线状的海面。
但现在是阴郁的雨天，地平线的边缘也被乌云染成了深色，变得模糊不堪。
看样子今天是拍不到海了。
原本想过要在这大喊一声的，但声音到了嘴边只是变成了一口浊气。
莱奇放下矿泉水瓶，从口袋中掏出了折叠式的钱包。
在这里拿出钱包当然不是为了买东西。打开钱包以后，最先映入眼中的正是那天莱奇碰巧拍下的，灰子救下小猫的照片，缩放成了能塞进钱包里的尺寸之后，它被放在了最为明显的最外层。
接着，莱奇又同样从原本设计来存放证件的隔层里抽出了另外一张照片。
准确来说，那是一张已经残缺不堪而又泛黄的照片，画幅靠右三分之一的部分被焦黑的不规则痕迹所代替。
——照片上有三个人。
……本应是如此的。
靠左的是蹲下身子的瘦高男性，他将手搭在看起来尚且非常稚嫩的金发小男孩的肩头上，摆着V字手势；而男孩也露出孩童才有的灿烂笑容，他的胸前挂着偌大的相机，左手则与另外一个人相连。
但最后一人正好位于残缺的部分上，面容也好身姿也好，都随着照片的残缺消失不见，留存在画面中的只有小小的右手。
无言地注视一阵，然后收了起来。
「还必须努力啊……」
很远的地方似乎响起了一声惊雷，但传过来以后却化作了若有若无的微风。
决定了。
今天摄影的主题，就叫做「远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