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腐败的平静
火烧般的斜阳如期而至的洒落在水泥钢筋构筑的城市间，工厂林立的烟囱喷涌的白雾也被蒙上了余晖的色彩。
刺耳的铃声响彻了工业区每一间厂房，也只有在这个时候，铃声无比悦耳。
“交班了，各自的工作台面收拾好，清洁卫生打扫干净，别把你的薪水送给稽核组的人。”
当班的班长拍着手，在自己监管的产线旁来回踱步，针织手套的啪啪声伴着他的话音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瑞克松了口气，抬手关掉身前小型机床的气泵，一边用脏兮兮的抹布将沾满油垢的台面擦干净，一边盯着渐渐回零的气压表。
“瑞克，你的质量稽核报告，签个字。”
清脆利落的话音从身后传来，瑞克挠了挠鼻尖像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般，长长的叹了口气。
“快点，我赶时间。”
在那阵女声的催促下，瑞克站起来转过身，对着眼前的黑发女性微微低下头。
身穿灰色短袖工装的女人，无论是齐肩的黑色短发还是衣服的颜色，都将她与一线工人区分开来，端正的五官摆在一张瓜子脸上，而那张脸还很有心的淡抹了一番。
从她身上散发的那层淡薄的香水味，在这片厂区里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齐刘海下，黑色的眼眸尽是严肃的色彩，将妆容带来的女人味吹的一干二净。
“不好意思，下次我会注意质量的。”
“别跟我道歉，我用不着你道歉，扣钱是吃亏的是你自己，平时跟你们这些人说几次都不听，现在知道教训了。”
那女人抖了抖手上的文件板，微微抬起的下吧透着一丝让人不悦的骄傲，与脖子上的金色项链一起构成了一副‘贵族’般的画面。
“是……”
沙沙，文件上多出了一行名字：瑞克.布里克。
“对了，有件事告诉你。”
“还有什么？”
瑞克抬起头游离的目光看向一侧，有意避免和那双黑色的眼眸对视，后者像是察觉了什么，有些无奈的摇摇头。
“那30个废品我们质检部的人复检了一下，有15个可以勉强通过，下不为例。”
“诶？”
回过神来的时候，质检部的黑发少女已经走远了。
“切，这个时候装什么好人啊，不就是仗着自己是外国公司的驻场代表，才进了质检部。”
“别这么说，她也是履行职责。”
目光追着她离开的背影，瑞克对身旁的约翰回答道。
“嚯嚯，你这家伙不会是看上别人了吧。”
约翰不正经的咧嘴一笑，站起来一把勾住瑞克的脖子，食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瞎说什么。”
瑞克不悦的推开约翰的身体，脱下手套扔在工作台上。
“嘛，就当是我瞎说咯，不过我劝你还是别乱想了，别人是海对岸黄明国的大学生，只不过出海混点所谓的海外工作经验，迟早要回去和某个大户人家联姻。”
“不等你了。”
“喂，你这家伙重色轻友啊！”
喧闹的下班人群一如既往沐浴着斜阳的余晖，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八卦的味道。
瑞克打着哈欠大大的伸了个懒腰，手摸了摸已经发出抗议的肚子，舌头提前在口腔中蠕动，舔舐着幻想中的美味佳肴。
“各位员工请注意，三天后本市将举办‘和平50周年’庆典，届时市长及其他政府高级领导将亲自访问本工业园区，希望各位同仁做好各自的本职工作……”
厂区门口的大喇叭，无间道的循环播放着录音，没有人驻足倾听，只是匆匆走过像是没听到似得。
“我说，我们有机会看到‘和平100周年’庆吗。”
“大概吧。”
瑞克敷衍着应了一声，快步走向电车站。
他没有去等待那位忽然变成‘文学家’一般感性的同僚。
“啊对了，你还记得吧，白天的时候我跟你说，那个赚大钱的门路……”
“都说了，我没兴趣。”
“等你有兴趣就晚了。”
电车从路口的拐角处显露出绿色的身影，在到站打开车门的那一刻，眨眼间空荡荡的车厢就挤满了下班的人群。
和来时一样，座位从来都是别人的东西。
“你听我说，你要是真的想赚大钱，今天晚上，今晚八刻之前到城西的‘欧文将军广场’找我，穿上工装来，过了点我可就不等你了。”
“省省吧，你看宪兵队的人还在街上转悠，就这么想‘进去’？”
瑞克没好气的扬起下巴，指了指电车外的公路上，两辆路过的黑色吉普车，四名身着黑色制服左臂戴着白色袖章的宪兵，板着面孔身上杀气腾腾。
约翰推了推眼镜闭上嘴耸耸肩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电车启动窗外的景物缓缓后退，伴随而来的，还有头顶飞行器掠过的声音。
“话说，今天那群铁公鸡飞得够勤快啊，不会真的要打仗了吧。”
没有去理会身旁工友的闲言碎语，瑞克闭上眼睛等待着电车到站。
自己的下班是别人的上班，一天之中看着上夜班的人群忙碌的与自己擦肩而过，刚下车的瑞克便不由自主的露出惬意的表情。
回到自己家的社区，各家的窗口早已飘散出食物的香味，伴着斜阳的暖意渗入瑞克的心田。
只是……
脂粉味？
站在略微生锈的铁门前，掏出门钥匙的瑞克微微皱眉，正因为四周充满了食物的味道，这一抹淡淡的脂粉味才会那么明显。
“不会吧……”
他露出难以接受的表情，忐忑的将钥匙插入钥匙孔，一点点的转动……
“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才下班？”
在看到声音的主人前，一阵雍容中透着柔美的话音，出现在了布置简单的客厅里。
“你来干什么。”
瑞克用力推开门，就站在门口不脱鞋，用脚将门前的高跟鞋推到一旁，一脸严肃的瞪着坐在椅子上的那位不速之客。
“你就这么对你姑妈说话？”
自称姑妈的女人，手指夹着没点燃的女士烟枪，精心涂抹过脂粉的脸颊丝毫看不出她身为长辈经历的风霜。
金色染料让她卷起的长发发如贵族一般靓丽，嘴唇上的红色唇彩也让人不自觉的在她说话时，被引去目光。
丰满的身体穿着皮草外套，在那之下是诱人视线的深V连衣裙，修长的大腿被黑色丝袜点缀出色气的质感，极富质感的蕾丝边紧紧的将大腿肉压出一道肉感的凹痕。
“……姐姐呢。”
“我给她换了药，睡了，别大声嚷嚷。”
说着，她轻轻用烟枪敲了敲木桌对面的座位处，示意瑞克坐下。
半响，瑞克脱下脏兮兮的靴子，换上拖鞋慢慢的把门关上，好让生锈的门铰链不发出过大的声音。
他一步一步的走向椅子，警惕的目光不像是对亲人，更像是对一名诈骗犯。
“你来干什么。”
“先别问我来干什么，说吧，你一直给你姐用的什么药。”
‘姑妈’放下烟枪，带着白丝手套的双手在胸前交叠，画着紫色眼影的眼帘微微眯起，让自己的‘逼问’更有压迫感。
“店里买的……”
瑞克的话音不自觉的压低，游离的目光局促的看向一旁装饰性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束不知从哪里摘来的野花。
“撒谎，那药瓶上印的根本不是我们法兰墩的官方语，对，你姑妈我是没读过书，可我至少认识自己的名字，说吧是不是背着你姐姐偷偷去黑市了。”
“我去了也不关你的事。”
“还嘴硬。”
姑妈的身子往前靠了一点，瑞克便忍不住稍微把座椅往后挪了挪，神色间虽然不甘可也没有继续回嘴。
“你知不知道，有人在黑市上买到假药，把自己吃死了。”
“都说了，我自己知道，我有分寸，再说了药店里卖的价格比黑市贵十倍，我省点钱怎么了。”
瑞克不耐烦的摸了摸鼻子，刻意的扭过头把视线投向窗外那一片忙碌的城市。
“好，你有分寸，姑妈不勉强，可你姐姐也是我侄女儿，我不能看着她跟你妈一样病死在这里，明天我就来接你姐回去。”
“回哪里，跟你回妓院，哼，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瑞克，我知道你嫌弃姑妈的职业，可是……”
“别说了，我不会……呃。”
拒绝的话堵在了喉咙，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姑妈’站起身，往前弯下腰一只手扶着桌子，另一只手抚住了瑞克的左脸，丝毫没有在意那张沾着油污汗水的脸弄脏了自己的手套。
近在咫尺的那张充满熟女魅力的脸颊，少见的褪去了为了迎客而练就的雍容华贵，只露出身为亲人的温柔与关切，夕阳透过窗户斜斜的洒在她的脸上，阳光的气息似乎在这一刻驱散了脂粉与香水的味道。
那双同瑞克一样瑰红色的眼眸。
“你和你姐都是我的亲人，我怎么会害你们。”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
瑞克不情愿的偏过头，姑妈也没有强求的意思，片刻后她收回手重新坐了回去，有些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我刚刚给你姐拆绷带时才看见，她的病已经很接近晚期了，除了出国做手术没有没有别的办法，我可以保证让你姐和你一起出国，去大洋东面的黄明国，在那里你们可以过更好的日子。”
“我不会走的。”
“那就让你姐姐走，她没必要陪你在这里过这种苦日子。”
“我和姐姐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请回吧……佩拉小姐。”
作为话语最末位的内容，一个普通的名字却让客厅的气氛骤然转冷，姑妈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两人的沉默让屋内的声音只剩下窗外的喧闹。
“我的妹妹从来就不欠你们父亲一点东西，你姐姐也从来不欠你什么。”
丢下这句冷冰冰的话，佩琪站起身拿起烟枪就在屋内用打火机点燃烟草，深深的吸了一口。
话音没有继续下去，只有大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久久缭绕在瑞克的耳畔。
夕阳的余晖越发黯淡，夜晚的寒冷伴着早来的夜风吹入屋内，让瑞克不自觉的打了个冷颤。
他站起身一言不发的走向姐姐的房间，只是推开门，从门缝看着熟睡的姐姐，在房间的一角装满垃圾桶的绷带上，满是黑褐色的血迹。
牙齿咬着嘴唇，握住门把的手好几次蹦起青筋，最后却还是放松了下来。
——我的妹妹从来就不欠你们父亲一点东西，你姐姐也从来不欠你什么。
嘎吱。
生锈的门铰链摩擦的声音，伴着房门锁舌合拢的咔嚓声，第三次在屋内响起。
再次出门的时候，已经错过了上下班的高峰期，街道上的喧嚣也少了许多，零零散散能看到的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或是匆匆买菜回家的中年妇女。
“‘欧文将军广场’，那家伙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十几分钟的路程后，四周的画面已经不是拥挤的居住社区，宽广的露天广场占据了眼前的视线。
在这片空间被利用到极致的城市里，能修建如此占用空间的广场，功不可没的自然要数广场中央，那遵两层楼高的铁制雕像————一名身着军服的高举马刀的将军，骑着一匹高高扬起前蹄的战马。
银色骠骑兵。
看着眼前雕像，瑞克的脑海里冒出这个名词。
一群白鸽落在雕像旁的地面上，啄食着洒满砖石地的谷物，吃饱的鸽子咕咕咕的站在雕像上，只把这英雄的雕像当作休息的停车场。
忽然间，黄昏的天空传来一阵飞行器呼啸而过的声响，被惊吓的白鸽群扑腾着翅膀飞起来，如同白色的浪潮扑向天空。
瑞克的目光顺着白鸽往上移，不经意间在那白色的浪潮中撇到了一抹显眼黑色。
黑发的少女压住自己的头发，有些手忙脚乱的保护着自己的新衣服和齐肩的短发，不被飞起来的鸽子给弄脏。
干净整洁的白色外套下是雪青色的衬衣，一双穿着粉红色小皮鞋的脚从水蓝色的长裙下露出来。
渐渐昏黄的阳光下，少女别在黑发上的发卡，反射出水晶般漂亮的光泽。
他和少女的目光不期而遇。
“下午好啊，瑞克。”
出乎意料的，在目光短暂的相互对视后，少女先打起了招呼，那略显青涩活力的笑容反而让瑞克有些不适应的愣在原地，好一会才尴尬的挠了挠鼻子回应道。
“下，下午好，质检。”
“下班就别叫我质检了，周筱雨，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周筱雨自然的走到瑞克身旁，背起手蛮有兴趣的打量起来。
“你是怎么回事，来公园散心还穿工装？”
“习惯了，那个，倒是你……”
瑞克尽力的让自己的目光不那么刻意，而感受到这道目光的后者，微微的扬唇一笑，齐刘海下的黑色眼眸全然没有了上班时的严肃。
“怎么，你在想那个板着脸的质检，怎么会喜欢穿这种衣服，来这种地方，而且还像个学生一样是吧。”
“没，只是，第一次在广场看见你。”
“我也是第一次啊，而且现在是下班时间，不是么。”
骗人的吧……
瑞克的眼光无法去掉那不可思议的色彩，尴尬的杵在那儿，在少女的目光前一时语塞。
“你这人怎么这么呆啊，在厂里你和你那个朋友不是挺话多的吗。”
“你……喜欢喂鸽子？”
“室友不喜欢小动物，我就在这里凑合一下咯。”
周筱雨转过身把剩下的饲料都洒在地上，鸽子们的咕咕声又聚集过来，一只鸽子得寸进尺的落在她的肩膀上，用鸟喙梳理着翅膀上的羽毛，她一点也没有嫌弃的意思，抬起手小心的抚摸鸽子的脑袋。
“我以为，你们黄明国的女孩子都喜欢小动物来着。”
“不是所有人。”
话语间，她的眼帘微微低垂，黑珍珠般的眼眸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奈，嘴角的笑容也多了一丝的苦涩。
“唔……”
“摸摸看。”
“啥？”
她转过身面向瑞克，将肩膀往他的方向凑了凑，用眼光示意道。
“它不咬人的。”
“好吧……”
瑞克摸了摸鼻子，不太情愿的抬起手，小心的凑近鸽子的脑袋……
“咕咕咕！！”
没有征兆的，刚刚还在梳理羽毛的鸽子忽然发出一阵叫声，扑腾着翅膀从少女的肩膀飞了起来。
“啊……好奇怪啊，平时不会这样的。”
“可能是我不讨动物喜欢吧。”
瑞克拍掉头顶上的羽毛，自嘲的耸耸肩。为了消解尴尬，他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发现刚刚有两辆装甲车从广场正门前驶过。
罪魁祸首吗……
“如果这里不是边境就好了。”
周筱雨拍拍手和衣服，看着军车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市内的平民居住份额早就申请满了，这里不是边境的话，我也没办法在这里安家。”
“我们也没可能见面，对吧。”
“额……嘛，算是吧。”
路灯亮了起来，卖小吃的摊贩开始了一天最忙碌的时刻，一辆冰淇淋车停在了广场的入口处。
我请你吃冰淇淋吧。
这句话没能说出口。
因为在冰淇淋车旁，身穿蓝色工装的约翰映入了瑞克的视线，他抽着香烟双手插在裤兜里，一脸讪笑着看向他。
瑞克挠了挠鼻尖，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啊，那个我还有点事，先走了，明天见。”
“这么着急，去干什么啊？”
“和朋友去喝酒。”
“这样啊……对了，明天，明天你还会来广场吗。”
期待？
迎着周筱雨的目光，瑞克连忙用拇指甲掐进掌心，让疼痛打消心里的杂念。
片刻的沉默与等待间，少女垂下目光，隐去了那一丝的失落。
“我会来的，不过可能会稍微晚一点。”
“不勉强啦，我就随便问问，别放心上，你还是注意别喝醉了，明天还要上班，别又给我制造废品了。”
她轻轻一笑，似乎刚刚的失落与期待都只是瑞克的错觉。
“是是，明白了，质检大人。”
用半开玩笑的话将这次邂逅画上句号，瑞克摇了摇手转过身，没有回头的往冰淇淋车的方向走去。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无意间的自言自语道。
“她到底喜欢什么口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