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的味道,比往日更加的刺鼻;干燥的热度不同以往,那不是机器运转的热度……
模糊的视线间,橘红色的火光在身旁欢快的跳动着。
很吵……很吵,不是平时人声鼎沸的喧嚣,而是……如同噩梦一般的嚎叫。
发生了……什么?
脸颊感受着地面的油腻,露在衣袖外的手背上,满是灰尘碎石的粗糙感。
“瑞克,你还好吧!”
“怎……怎么……我这是……”
瑞克吃力的试图从地面爬起来,他身旁的约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硬生生的拉了起来。
“约翰……发生了什么?”
“好像是打起来了,炮弹好像落在热处理的炉子那边,快走,别呆在厂房里!”
“打起来?谁?谁和谁……”
头昏脑胀的瑞克一手捂着额头,一手紧紧抓住约翰的肩膀,茫然四顾的视线中,尽是慌乱的人群,和拿着铁喇叭试图维持秩序的组长们。
耀眼的火光从厂房的另一头照亮了整个厂房,热处理的火炉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貌,喷涌直上的火焰,从被砸了个大洞的房顶涌出,不停融化四周的一切。
厂房里大部分的机床都被掀翻在地,两台巨大的磨齿机就倒在身旁不到四米的距离,流水线被拦腰压断,半加工的齿轮落得一地都是,殷虹的液体从翻到的机器下渗了出来。
“还能和谁,见鬼,该死的,昨天才赚了大钱,早知道昨晚就离开这里了!”
“不是……不是明天就,和平……50周年……”
瑞克的声音虚弱又断断续续的,好像一个刚刚还在做梦的人,约翰没有回答,他喘着粗气避开人群,搀扶着瑞克一步一步走向厂房的出口。
呜————
某种物体从高空由远至近的呼啸声,盖过了厂房内的一切喧闹,瑞克下意识的抬头看去,只看到厂房的顶部随着声音的接近,被咚咚两声砸开两个破洞。
“炸弹!!!”
也不知道是谁如此呼喊了一声,本已混乱的厂房更是被点燃了逃亡的导火索,组长们放弃了职责,丢下铁喇叭和员工一起涌向最近的大门。
得益于最初设计方便运输车辆的出入,工厂的大门即便是20个人并排也能顺利通过。
轰隆!!
闷雷般的爆响瞬间充满工厂,厂房里仅剩的几面玻璃哗啦一声,在明亮的阳光下碎了一地。
稍微靠近爆炸中心的人,跟玩具一样被掀飞到半空,落在地面、机床或一些铁柜子上,这些倒霉的家伙只发出一声闷哼,身体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见鬼,怎么会轰炸工厂!”
约翰的身影靠在承重的钢梁后,吃力的将瑞克的身体抱在怀中,炙热的气浪擦肩而过蒸发了脸颊的汗水。
“不是,不是明天就,和平周年祭了吗……怎么会……”
如梦初醒的瑞克,满脸错愕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熟悉的工厂在短短几分钟内就已经面目全非。
一片废墟的景象上,点缀着碎裂的红色肉块。
瑞克按住自己翻腾的胃部,伴着胃酸的液体涌上喉咙,咬紧的牙关再也无法阻止身体本能的欲望,让恶心浓稠的液体从口中一涌而出,洒在满是碎石血花的地面。
因此垂下的目光无意间,看到了落在脚边的一块鲜红的内脏。
“呕——”
“吐吧,吐出来好受点,应该不会再炸这里了,第一波的目标主要应该还是在军事基地上。”
约翰拍了拍瑞克的后背,警惕的从柱子后探出目光,厂房里的人几乎跑了精光,只剩下一些伤员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
“好些了吗。”
“好,好一点了……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也想现在是做梦。”
航空器的呼啸声不停的从房顶的破洞传入,只是这一次看向天空时,不再和以往一样,只是两三架飞行器匆匆掠过,而是十几架飞行器在空中相互纠缠,发射出颜色各异的子弹在空中绞杀。
“快走,离厂区越远越好。”
“我,我要先回去,姐姐,姐姐还在家里。”
瑞克擦了擦嘴,推开约翰的手一个人站稳身影,手上下在自己的身体上摸索,确认没有伤口后长舒了口气。
“那也得活着走出去,放心,敌人不是傻子,绝对不会把炸弹随便浪费在居住区。”
约翰偏了偏瑞克的肩膀,一边从衣兜里掏出烟盒,抖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不慌不忙的掏出打火机点燃香烟。
看着他的样子,瑞克不由得皱起眉头。
“你怎么这么冷静?”
“不冷静能怎样,大呼小叫就能得救,走吧,趁现在还安全。”
“等一下。”
瑞克看了眼离自己最近的伤员,深吸了口气向那个方向迈开步子跑了过去。
“喂,你不要命了!”
“大家都是一个厂的,能救一个是一个!”
“你这家伙……”
约翰扶了扶眼镜,猛地吸了一口烟草充满尼古丁的气体后,呸的一声吐掉还没吸几口的香烟,迈开腿跑过去一把拦住准备将伤员扶起来的瑞克。
“他腿受伤了你看不见啊,这样乱来会造成二次伤害的,先把伤口包扎,你来帮我,然后再抬起来,听懂了吗。”
“我,我明白了,不过……你还懂这个啊。”
“少废话,要救人的是你,给我认真点。”
约翰略显不耐烦的拍了下瑞克的脑门,后者连连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轰鸣的炮火声还在远处继续,为了明天的和平纪念日而准备的白鸽,在硝烟中扑腾着翅膀,努力的想要逃离这片地狱。
逃跑的人群,踩踏过白鸽的尸体,脏污的羽毛在火花中飞舞焚烧,化作余烬洒落在刺眼的阳光下。
瑞克抽了抽鼻子,手指抹掉鼻尖的汗水,舔过嘴唇的舌头上还残留着早饭的味道。
直到十几分钟前,一切都还是正常的。
早已经计划好了,下班就去联系医院,先做手术再考虑说服姐姐去内地的事情。
中间到底是什么不对劲?
瑞克揉了揉眼睛,紧锁的眉头散发出焦躁的感情。
记忆中,那一晚带着巨额现金,推开自家房门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到底是……什么不对?
“血止住了,我数1.2.3,你抬住腿发力。”
“好,好的。”
瑞克点点头,等待着倒计时开始。
“3.2……趴下!!”
“诶?”
金属被强行扭曲撕裂的刺耳声响,在下一秒钟一股脑的灌入瑞克的耳膜,还没来得及捂住耳朵,一架燃烧的残骸带着滚滚热浪破开厂房的顶部,一头砸在一片狼藉的厂房内。
“唔呃!”
瑞克下意识的抬手护住脸部,却只感觉胸口被人猛地往后退了一把,飞散的火粉追逐着扑面而来。
热浪贴着额头吹过,仰面翻到的身体和落满沙尘碎石地面,零距离贴合在一起,扎肉的疼痛从后背扩散,最后才是磕在地面的后脑勺那钝重的疼痛感。
视线被蒙上了一层模糊的薄膜,耳朵里全是蜂鸣般的声响,惨叫、爆炸,似乎是来自很远的地方。
看不起坠落的飞行器是什么型号,只有机身侧腹留下一个井盖大小的弹壳旁,失去了一角的国旗涂装昭示着它的身份。
纯白的底色上,一只红色的,不曾见过的鸟类在展翅飞翔。
扭曲的驾驶舱被从内部推开,一个模糊的身影踉跄的走了出来。
要逃……
四肢动不了,只有眼皮微微颤抖,后脑勺一股温热的触感伴着刺骨的疼痛,一点点的扩散。
心跳越发急促,咚咚咚的节拍渐渐的变得不规则起来,那个模糊的声音一步一步的在视线中放大。
砰!
枪声和一闪而过的火花占据了所有感官,还飘散着红色火粉的枪口,在解决完一个‘目标’后,手枪在那模糊的身影手中转向了他这一边。
“呃……”
紧咬的牙关渗出鲜血,本来动弹不得的身影,回光返照似得往后挪了那么一小寸。
黑色的头发,被修剪的只剩下了寥寥一小寸遮住头皮的部分,湛蓝色的双眼满是深红的血丝。
对方很平静,就像喝水一样。
瑞克深深的吸了口气,满头大汗的脸上,瞳孔紧缩的眼睛,被那枪口占据了所有的视线。
“姐……姐……”
对。
直到十几分钟前,一切都很好。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混乱的思绪,一点点的退回一切好转的那一刻,似乎只要这样做,一切就能回到原样。
砰。
夜晚的街道很安静,纵使在城市另一边的工厂还传来机械的轰鸣,居住区附近也几乎没有人烟了。
回到家的瑞克,缓慢而小心的把门关上,纵使如此锁舌合拢时还是发出了一阵轻响,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让奔跑后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不至于让喘气声吵醒应该还在睡觉的姐姐。
他下意识的按了按放满现金的衣服内兜,因为钱很多无论是用纸袋还是塑料袋都太显眼,唯有装在衣服里才最安全。
家里没开灯,月光也被升腾的蒸汽云遮在后面,他脱下铁头靴,一只手摸索着开关。
咔嚓。
灯光伴随着开光合拢的声音照亮了客厅,出现的画面让瑞克微微睁大了眼睛。
客厅的餐桌上,摆着用塑料网罩遮住的简单饭菜,吃剩下的鱼肉被放上了新鲜的蔬菜。
姐姐趴在桌上熟睡的身影,因为灯光的缘故揉了揉眼睛,有些吃力的醒了过来。
“唔……你总算回来了,今天加班了吗?”
“啊,是,是加班了,稍微忙了一点,不过没事,明天就不会加班了,今天已经把事情都昨晚了。”
瑞克穿上拖鞋,连忙走到饭桌前,把罩子拿开。
“饭没凉不用再热了,姐姐你去休息吧,吃完了我自己知道收拾。”
“那个,瑞克……”
“嗯?”
姐姐略显瘦弱的手指撩开栗色的刘海,让自己瑰红色的眼眸能够清晰的看到前方,微微往一侧倾斜的视线,落在家中的挂历上。
“姐姐有事情找你商量。”
“什么事啊,药的话不用担心,马上发补贴了,这个月应该会多一点的。”
瑞克抽开椅子坐下,拿起刀叉开始慢慢的切割鱼肉,不至于一次切下太多。
“姑妈,今天来找过我了。”
夜空的云雾散开一角,冷冽的月光透过窗外斜斜的砍在桌面上。
“她……说什么了。”
瑞克沉下视线,装作还在专心对付鱼肉,嘴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咀嚼着。
“她希望,我们两个能和她一起去西大陆。”
“别信她,她一准又是被那些许诺给她赎身的暴发户给骗了。”
“不是的,这一次不一样,瑞克你听我说。”
姐姐不自然的顿了顿,眼中闪烁着名为‘希望’的光彩,在瑞克不情愿的视线中,她从桌下盖着毛毯的大腿上,取出一个鼓鼓的棕色信封,放在餐桌中间推了过来。
“姑姑给了我们一笔钱,一共4万‘卡科斯’,说就算不愿意跟她一起,也可以去西大陆开始自己的生活。”
咔嚓。
铁制的餐刀切开了鱼骨头,将吃剩的鱼肉一分为二。
“瑞克……”
“呵,她这行还真赚钱啊,比我一年都多。”
“瑞克,姑姑也是为了我们好……”
“妈妈是怎么死的,我没忘过。”
瑞克放下刀叉,攥紧的双手放在桌上,紧闭的嘴唇遮住了紧咬的牙关,却遮不住那垂下的目光中,不停的闪过懊恼与愤怒。
天空的月光又被蒸汽云遮住,房间只剩下了明亮的灯光。
“瑞克,我知道你一直都忘不了,我也一样,没有忘记过,可是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事情,一辈子把自己绑在这里。”
紧握的拳头上,传来了姐姐手掌的触感,温暖而纤瘦。
“就听姐姐一次的,行吗。”
“我,我考虑一下。”
“嗯……好了好了,不说这些,菜都快凉了,赶快吃吧。”
瑞克没有再说什么,感受着姐姐温柔的目光,他专心的处理眼前的鱼肉,大口大口的将菜肴塞进嘴里。
“唔对了,后天是50周年和平纪念日,那天工厂会放假,我带你出去玩一天吧,去西大陆的事情,那之后再说,好吗。”
瑞克咽下口中的食物,略带祈求的目光看向姐姐,后者稍微思索了一小会,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之后,姐弟之间都没有再多一句话,除了那例行公事般的晚安。
确认姐姐睡去后,在自己的卧室里,瑞克小心的把钱取出来,压在床板下。
一起办妥,瑞克躺在床上把钱都压在身下,头缩进被窝里,闭上眼睛试图强行让身体进入睡眠。
“没事的,后天就是纪念日,有什么事情纪念日后再说。”
给自己催眠一样,低声的重复着这一句不知由谁去保证的话。
有谁能保证?
但好像重复一百次,就会有一股力量在暗中保证一样。
没事的,后退就是纪念日,有什么事情……纪念日后再说。
带着催眠般的自言自语,瑞克的脑海随着城市一起沉入梦乡。
而从远方的国境线上,越过要塞和边境的铁丝网与高墙,在更靠北的那片陌生的土地上,浓烈的火药味和机械运转的声响,已经让边境上的野兽们,在浓重的夜色下匆匆逃离了自己的巢穴,向着南方,向着任何远离那里的方向逃离。